回来！我美丽的故园

萧子菁

回来！我美丽的故园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一家名叫“蓝调”的咖啡厅闲坐。含笑和拂柳是北方人，我和坚强是湖南人，另一个则定居在香港。大家都是二十老几三十岁的人了，在外巅跛了好些年。也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各自的故乡和童年。

我出生成长在湘西北，澧水河岸。湘资沅澧，湖南四条大河，澧水虽然排在最后，却一点也不影响它的美丽。沅有芷兮澧有兰。自古以来，这片土地就是诗人们讴歌的对象，更何况还有闻名的桃花源可以隐逸，夹山寺可以逃避。且不说这片土地养育了多少文人墨客，国家精英，单说它曾给了我这个不成器的丫头多少欢乐多少甜蜜。

小时候，在没上初中以前，我性子很野，专爱跟男伙伴泡在一起。但是身体是虚弱的，打架打不过，骂人又不会，被他们欺负时，只能忍气吞声。回家后万万不能告状，父亲不管，母亲最恨我和别人打架，她不管对错，先抓住我揍一顿，以致我后来养成异常倔强的性恪。尽管如此，我还是爱和男伙伴玩，打仗、爬树、捉鱼、钓青蛙、偷东西吃、逮萤火虫，什么好玩玩什么。

春天来得早，正月过后不久，一阵春雷轰隆隆响过，桃花就开了，然后是杏花，梨花，山前屋后，到处都是。七岁八岁狗都嫌。我们这一伙年纪差不多，放学回来，一路上的花可就遭了殃，你一枝我一枝，星星点点，撒得到处都是，惹得大婶小姑尖声叫骂。不过，我们对骂声是从来不会在意的，因为桃花杏花多，哪家都有四五株老树，一多就不金贵，反正家家户户都有桃子吃，也不在乎这几枝花。

油菜花黄的时候，蜜蜂来了。天南地北的赶蜂人，挑着一箱箱蜂子来到这儿。我们这里没有养蜂人，看到远方来的人非常稀奇，但不敢靠近，他们身边总有蜜峰飞来飞去，蜜蜂是会蛰人的。除了这些蜂，墙壁里还有野蜂，它们躲在土墙的缝隙里作窝，一到菜花开的时候就飞了出来。我们看着它飞进去后，就拿玻璃瓶去罩着出口。玻璃瓶里放着折来的油菜花，蜜蜂是笨的，闻到香味，马上从窝里飞出来，实际上是飞到了我们的瓶子中。对于蜜蜂的兴趣往往不能维持长久，玩过一两个小时，就丢到一边，忘了放它们出来，结果它们就死在瓶子中。尽管看着它们的死尸觉得有点不忍，但过后同样抓来玩，同样忘了放出来又闷死了它们。

在墙上罩蜜蜂时，往往会意外的发现麻雀。麻雀也是在土墙的洞里做窝，它们的窝比蜜蜂要讲究，也要高。我们如果看到了麻雀飞进窝里，就记住地方，搭了长木梯上去掏。窝里的大麻雀都飞出去觅食了，只留下小麻雀。一个窝里一般会有两到三只，小麻雀的毛没有长出来，光秃秃的身体，金黄色，站都站不稳。我们伸手进去，把小麻雀抓出来，然后几人分养。父母怕我掏麻雀出事，就骗我女孩子摸了麻雀会长雀斑，尽管我害怕长雀斑，但我还是偷偷的摸过，养过。后来青春期果然长了许多雀斑，暗中懊悔，可能真与摸麻雀有关。我们并不知道麻雀养不活，善意的给它喂米、喂饭、还喂过乱七八糟的粮食，但一过夜，它准会死掉。麻雀的天敌除了我们这些孩子，还有蛇。蛇是种相当可怕的动物，我们从来不敢去招惹，但掏麻雀的时候偶尔会掏到它。刚把手伸进去，就看到一条长虫滑溜溜的钻出来，从你手边飞快的游走。站在梯子上的人和梯子下面昂着脑袋看的人都吓傻了，一直要等蛇游到看不见了，才会惊叫着哭出声来。我有一次也被这样吓过，晚上就发了恶梦。

清明左右吧，记不太清了，碗豆花开了，碗豆花我们是不摘的，因为花开后不久就长荚。但女孩子会摘碗豆叶子做毽子踢，我从来不踢，只等长荚后吃碗豆子。豆子嫩的时候很甜，老了就变硬，摘下来很快成为黑色。嫩豆子有腥味，我不爱吃，但特别爱吃熟豆子，经常让母亲煮一锅，我可以当饭吃掉。摘豆子在上学时，走过田埂，摘上几把，塞进书包里，下课后就从书包里摸出来吃。也有上课时偷吃的，那很需要技术，不能让老师发现。

湖南也有梅雨季节，一下雨，淅淅沥沥不停，有时会发山洪。小蝌蚪退掉尾巴后不久就变成小青蛙，开始学着鸣叫，这时布谷鸟也凑热闹，一切都在提醒我们，可以捉鱼了。捉鱼是迄今为止，最为快乐的事。雨连续下几天，沟渠全满了，我们就拿着篱笊（一种捕鱼工具，用竹子编成圈，后面拖着丝网，类似捕蝴蝶的网篼。）去施（施：常德话。动词，拦、抓的意思。）。我家旁边就是一条沟渠，长长的不知有多少公里，上面接着山里的一个大水库，下面直通到澧水，我们这里所有的沟渠都通到澧水河。但是宽才一米到两米，用大蓠笊横着一放，所有的鱼虾都给施进去。如果有大鱼，就得眼疾手快的把篱笊拉起来，不然，大鱼就会咬烂丝网逃走了。虽然看起来篱笊拦得死死的，应该所有的鱼都给施起来，但实际上鱼怎么也施不尽。我家旁的这条沟不到一百米，有时施了五六个篱笊，每个篱笊都会施到不少鱼。可能是那个时候鱼太多，在你取篱笊的刹那就跑掉了。鱼也是很聪明的，它碰到了丝网，心知不妙，就回过头来找别的出路。但每一个出口都施着一个篱笊，真可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但也有些特别倔强的鱼，它不肯乖乖就擒，就奋力的跃向水塘。想要活命，唯有跳到水塘里，水塘又大又深，我们不可能再抓住它。于是，就有了大鱼小鱼跳水塘的景致，这些倔强的鱼显得非常悲壮，大部分都会跃到路面上，被我们不费炊灰之力的捡到，我就曾经在院子里捡到蹦到地面上的鱼。只有极少数幸运的跳进了水塘，挣脱金锁走矫龙一样的获得了生命和自由。

雨停了后，我们还是可以施鱼，趁着水退，我们一伙把沟渠两头打上水坝，把水用脸盘浇干。这些事大人不会参与，通常是我们这些孩子，孩子多的家庭就占了便宜，因为谁抓到就算谁的。我家有我和弟弟两人，不算太吃亏，把水浇到只淹到小腿时就停止，大伙就开始用手摸。鱼在手中，眼睛看不到，只有用手摸索，这种过程非常美妙，完全凭直觉。鲫鱼和泥鳅会扎进泥土里，你得用手去捏，鱼和泥是不同的手感，虽然它们装死不动，还是一下就摸得出来。鲤鱼和草鱼的力气比较大，你没用劲，它们会尾巴一摆，从你手上溜掉，打出一个大大的水花。这时你不能懊丧，得判断它们可能的去向，再悄悄的飞快的跟踪去，把它们使劲抓住，扔到岸上的水桶里。如果你技术不行，大鱼就只能给别人抓走，得到大家一顿嘲笑。最不好抓的是鲇鱼，这种鱼似乎没长鳞，扁扁的宽嘴巴，长长的胡子，银白色，肉非常嫩。这种鱼太滑了，很难抓住，一旦抓住，完全可以跑到大人跟前邀功，他们爱吃，而我们喜欢的却是抓的味道。

很快的夏天来到，大人们忙着双抢，栽秧割稻。我们也会帮着看着谷场，赶赶小鸡，顺便烧烧茶水，熬熬稀饭。野蔷薇开得热闹时，我们就放暑假了。没有哪个季节比暑假更适合孩子，数不清的花啊，果啊，无休无止的玩啊，睡啊，根本不把酷热的太阳放在眼里。我家除父亲母亲外，就没有劳力，但我一晒太阳鼻子就会出血，所以母亲从不让我下地干活。总算是父亲力大，母亲手快，两人起早贪黑，也干完了别人家许多人干的活。于是我和弟弟就一直玩完长长的两个月假期，晒得又瘦又黑的去上学。

暑假第一好玩的是找吃的，那时没钱买零食，我们的零食全是自己找来。傍晚，天边还是火红火红，赤脚踩在地上，有些烫脚。我们去水塘里捞菱角，家养的菱角比野生的好吃，但家养的菱角禁止别人偷吃，所以我们不能去太多人，最多三四个，一两个在四处放风，剩下的去偷。偷菱角是种危险的活动，踮着脚尖，一手拉住岸边的树枝，一手努力的伸出去拽。菱角的枝枝蔓蔓牵连在一起，扯住一根，就会拉过来一大把。但是拉得起劲时，树枝往往承受不住全身的重量，咔的断掉，我们就卟嗵一声掉到水塘里。另外的人吓得赶紧去捞他，捞起来时，已咕咕的喝了不少泥水。所以偷菱角万万不能单独行动，否则有淹死的可能。我们那一年总要淹死一两个小孩，也许就是在偷菱角时落水的。

除了菱角，能够偷吃的还有很多，比如刚生的黄瓜和青涩的枣子。黄瓜家家都有，我们却不爱吃自家的，非要偷来才有味。黄瓜长得手指长时最好吃，碧绿水嫩，花还耸搭在上面。我们把竹篱扒开一个洞，钻进菜园，选最嫩最小的摘几根，用衣角包住一拉，把刺拉掉，放进嘴里大嚼。等到主人发现，破口大骂时，我们早跑没影了。打别人枣也是有趣的活动，拿条长竹竿，看准最茂密处一敲，哗啦啦的枣如雨下，打在我们头上。疼痛是不管的，只顾蹲下身抢枣，有些枣骨碌碌滚到稻田里，我们也不放过，捡起来在衣服上擦擦，照样吞进肚子。所以没有哪一家的枣子能等到完全成熟。

在树荫下爬树找蝉蜕也是相当有趣，蝉蜕可以入药，但不易得。我们根据知了知了的叫声，去确定蝉所在的位置，但我爬不太高，因此一次也没有亲自抓到过知了，只偶尔在树下捡到过它们脱掉的壳。还有金银花也可以到药铺换钱，因此摘金银花也成了比赛。金银花到处都是，开得特别繁荣。我喜欢它们的香气和形状，而且可以泡茶喝，所以金银花一开，我就拉着弟弟去摘。后来我在药铺旁边发现一个废品收购部，里面有不少故事会之类的书，两毛钱一本。这个废品收购部成了我的文字启蒙地，卖金银花的钱最终换成了一堆残缺不齐的书。

还有钓青蛙，青蛙很呆，静止的东西看不到，非要咬活动的物体。我们可比它聪明，随便找一条棍子，系一根谁家祖母纳鞋底的绵线，绑上一小朵南瓜花。提着棍子，把南瓜花钓在青蛙眼前晃来晃去，它们不知是假的，飞快跳起来一嘴叉住，被我们顺势带上岸。这些被抓住的青蛙，多半也是以死亡收场，直到读书后明白它们是益虫才不去钓，但还是有比我们小的孩子照样钓。那时外祖父还在世，十分宠爱我，半夜里总要去稻田里抓青蛙来给我吃。我跟着他去过一次，刚插下秧苗的水田，青蛙遍地都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外祖父用三节的手电筒一照，它们就傻呼呼的昂着头看，外祖父伸手出去，它们也不知道逃避。走上半个小时，就会抓到二三十只，足够我美美吃上一顿。我挑食，难得有喜欢吃的东西，弟弟对于这个是不会和我争的，所以第二天的早餐，我就大快朵颐。外祖父去世后，弟弟还给我抓住一次，后来我们都离开了家。

夏天的夜晚非常美，有荷花的香气，稻花的香气，还有不知名的香气，和着习习的晚风。我们都到外面乘凉，一家一家的连着，这边说的话两边邻居都听得见。大人们拉家常，孩子们则跑来跑去的捉萤火虫儿。萤火虫真是大自然的精灵，传说它们以露水为生，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天。萤火虫很好捉，用蒲扇一扑，就落到地上，捡起来装到玻璃瓶里，晚上放进蚊帐。躺在床上，灭了灯看它们一闪一闪的，象梦一般。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第二天起来，它们早死了。这种夜晚也有安静的时候，那是听大人讲鬼故事。有一位邻居的嫂子喝农药死后不久，大人们说闹鬼，时常能闻到农药的气味，有一晚，我经过她家时，真的闻到了浓浓的农药味。可把我吓惨了，好长时间不敢乱跑，现在想种下不久的稻田，白天打了不少农药，晚上闻得到药味一点也不稀奇。

夏天过后就是秋天，秋天忙着读书，好玩的不多。常德读书的风气很重，孩子成绩的好坏足可影响到父母的面子，我家贫穷，父母就把我和弟弟的学习成绩当成了精神安慰。在这一点上，我从没令父母失望过，虽然我很少认真读过书，但凭着天性中的一点机灵，每每考到前几名，方圆几十里，博得了神童的美誉，很给父母增了光。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后来的经历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相比起小时候的荣耀，后来带给父母的打击简直是不忍回忆。

冬天会下雪，下雪的时候就快过年了。沟渠里的水被风吹得枯干，一路上找不到什么可以吃，我们缩手缩脚的跑回家。但只要有心，还是可以寻到乐趣的，比如放野火。冬天的田野光秃秃，有些人家把稻草堆在田里，准备让它们烂掉做第二年的肥料。我们离开学校后，抄小路经过田野，就扯几把稻草，躺到某一个高坡底下，点燃了烤火。稻草不经燃，转眼烧成一堆灰，我们也就一哄而散。还有翻别人挖剩的荸荠，在荸荠熟了后，主人会把它们全部挖上来，卖了或者放在家里等过年吃。但土里的荸荠总不会全部翻干净，我们就去挖出来的土上寻找，幸气好碰上粗心的主人捡不干净，往往会寻到十几到几十粒。这可是稀宝，荸荠好吃，又甜水份又足，寻到的人满脸欢喜，不管上面有没有泥土，用手碾碾就吃，没有寻到的满脸羡慕，央求着讨得一粒两粒。

玻璃窗外的夜渐渐加深，这个最南方的都市霓虹闪耀，一点也不比白天寂静。我们彼此回忆各自的童年，真是华年似水。含笑说起她小时候曾在外婆里家渡过，那里有一条清清的小河，河边是漫天的芦苇。每到夏天，她便跟着外婆去河里洗澡，打水仗，十分惬意。坚强是我的老乡，我小时候玩过的勾当他也同样玩过，讲到得意处，彼此会心的大笑。唯有那位香港的朋友，成长在台湾，又移民了美国，从来没有享受到我们这般的乡下童年。听到我们说得这么美，很是向往。但他却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故乡早已变了模样。

早在我没有南下前，还在故乡的医院上班时，故园的美丽就找不到了。天气一年比一年暖，冬天再也不下雪，而春天的花越来越少，邻居们不再自己种水果，野蔷薇也不见了。沟渠日渐缩小，只剩下满沟的碎玻璃和塑胶袋，没有人再敢下去捉鱼，纵然下去了，也没有一条鱼等待你。药铺里不再需要金银花，那些漂亮的芬芳的花朵悄悄的死亡。孩子们都长大了，工作了，南下了，老人和新的孩子们躲在家里看电视，我们建了楼房，谁也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没有可爱的小手指着银河问，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农药的泛滥，使麻雀和青蛙绝了种，甚至许多年没有看到燕子飞来飞回。

前年我回家过春节，看到我那曾经贫穷的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十几个村子都盖了统一的楼房，在澧水北岸整齐的排成一列一列，几条公路从中间插过。在我们家那一条，所有的楼房都是二层，白磁砖绿玻璃，铝合金门窗，看起来象条神采奕奕的腾龙。父亲得意的问我：“你看，象不象城市？比城市一点也不差吧。”是的，这真象城市的一条街道，规划的街道。我说这是村里的规划吗？父亲说不是，是他们自发这样修的，而且准备在每家门前修花坛，养花，象城里一样。啊，我可敬的父母和乡亲们，你们做梦都想成为一个城里人。

但是父亲，我又该如何对你说，繁华城市里的奔波和疲倦呢？我在异乡一次次的跌倒又爬起，正是我的乡村给我的勇气和力量，正是依靠对昔日美丽的回忆和依恋，才使有我能面对今日丑陋的无奈和冰冷。这些，永远是父亲你不可能懂得的。人总是在得到间失去，在失去间才知道珍惜，而珍惜往往于事无补，追悔莫及。

那些被抛弃的田野，被挖掉的树木，被污染的水源，被拆毁的古老的房屋，它们一去不复返了。还有那些曾经多得数不清的鱼、青蛙、麻雀、知了甚至是我厌恶的蛇，连同我流逝的青春岁月都一去不复返了。父亲，我该怎样对你说，我现在最渴望的是回到故乡，种两亩田，安静的躺在树荫下看书，听知了在树上高叫，看燕子在眼前飞舞，看太阳西沉，明月东升呢？不可能了，纵然我放得开一切的得失荣辱，功名利禄，我的故园也不再是昔日的故园！

哪一天，你才能回来？我美丽的故园。

涅耦

美丽的故园都在回忆里啦

让人回想起来自己的故乡也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