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岳麓山

萧子菁

春风拂过岳麓山
萧子菁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站台上接我，尽管四月的长沙没有冷意。天空飘着若有若无的春雨，毕竟才过了清明。走在街头，积水的小坑，在雨中晦绿的旧楼，有种怪异的失真。这个城市，我其实来过许多次。忽然就想起樱樱的文章，她说要么就晴得爽朗，要么就冷得彻骨。所以，在去年的冬季，她去了一个厚厚的雪山，扑在冰天雪地里。我没有那么激烈，对我，最好的就是这绵绵不绝的春雨，一直霉烂到心底。

对着天心阁住下来，看着它翻修的城墙，没有半点走过去的欲望。绕过天心阁，就是定王台。当年的黄泥街一条书市，已经迁到这里。对着门的是卖影碟的地方，我走进去问有没有杨德昌的碟，老板和雇员都愣，满屋的潮气聚成一声叹息，小顾对我笑笑。几天后回到深圳，他在线上说把他收藏的寄给我。还是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达明一派的三张珍藏版，环球出的，HDCD技术。

二楼有两个书店，小顾说一个是出正版书的，一个是可以打大折的。正版书的那边，古藉国学几排大多是岳麓出版社的普及本，不知这算不算地方保护主义。转了一圈，没有惊艳的感觉，只有失望。下来是私人的小店，象迷宫一样，阴暗潮湿，没头没尾。充斥店面的基本上是流行小书和学业辅导，在其后逛下来的两个多小时，不停有熟悉的名字跳入我的眼睛，那些在网络上曾被我注目或者侧目的文章此时此地以庄严的姿势摆在我前面，傲然的顾盼，我报之以微笑。

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本现代诗集，标着02年中国最佳诗歌。里面有我的朋友天骄，选了他的两篇《总有一种生活让我们心如止水》《鲜花有暴力》，还有我熟悉的匪君子、马永波。我揣摩书页，似乎看到了天骄隐在电脑后面的笑脸，温和、坚定。后来还买了三联的两本小集子，关于建筑和电影的，那是一些资料，精美的照片，眩耀着过去的好时光。另外一本是周涛的散文集，我喜欢周涛，包括人，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硬汉子，有着西部的宽广。第二天，小顾又送了我一些书，是影印本的琴棋书话，也许不少人渴望我做个温柔女子，估且失望了。

从定王台出来，我有些不舒服，慕名那么久的书市，潮流得庸俗。如同涂脂抹粉的徐娘，掩饰不住乡下出身的小气和茫然。而我，亦是湖南人，亦是这乡下出身的姑娘，走在微雨中，亦是这失魂落魄的茫然。

幸好还有一座岳麓书院。推开山门，我感觉到它的冷冷对峙，对峙山那头喧闹的流光掠影的城市。

正是春日迟迟，有鸟鸣啾啾，绿叶满头。沉稳的宋式庭院，一进一庭，四方天井。天井中的青砖上有点点苍苔，郁郁古木，粉色的杜鹃一坛一坛。庭院深深深几许，转过屏风，转过回廓，转过侧门，有后园小池，淙淙流水。小池旁边有块三绝碑，小顾引以为傲。两米左右一块高碑，铁门隔着，书法刻工文字果然都好，风流唐时气息。可惜再好，也是前人遗留，今人对此，徒生惭愧之心。

湘人以岳麓书院为精神灵魂，偌大一座岳麓山，布满英雄墓冢，无言诉说历史轮迹。山下高校环绕，入夜皆是书声，当年伟人面对橘子洲头指点江山的身影早已刻在莘莘学子的心上，与湖湘人的精神气质熔为一体。学以致用，空谈误国，相对于浙东文化，湖湘人的入世表现更令人尊敬。曾在天涯关天茶舍炒得沸沸扬扬，并被全国关注的枪杀李尚平老师事件，便是由湖南人首发组织起来抗争的，而李尚平正是一个关注国事的自由知识分子，也是当代湖南知识份子的代表。生活是苦涩的，但是面对苦涩，湖南人没有选择躲进书斋里叹息，而是迎头击上，直面人生。在南方庞大的打工队伍中，湖南人是其中最不可忽视的一群。

可是湖湘文化的实用性，却渐渐演变成功利性，读书与从政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在某些时候，听见对湖湘文化的刻薄批评，不觉难受，又觉茫然。举头三尺，何去何从？读书与做人宛若两条直线，偶尔交叉，更多时候却是分行。就在书院悠深的厢房里，同样摆着流行的网络小说和各类高考秘决，昂然面对古老的彖书和裉色的竹扁，不知谁该沉默？谁该得意？

坐在碧绿的水池边，饮一杯粗茶。天色渐渐昏暗，石凳冰凉入骨，唯有池中游鱼不知疲倦。边上有三株杜鹃，一株粉红，一株艳红，还有一株纯白。这些杜鹃该是移载而来，俗称洋杜鹃。如果把这几株杜鹃换作老梅或者修竹，或许更为入眼，廓下有山茶，却不是开花的时节。湖南以芙蓉和栀子出名，这晚皆难觅影踪。满城中有紫白的泡桐花，一树一树，吊在屋檐下。坐在车上，不经意的擦过双眼，留余我一个暮春的剪影。山下还有茂密的白花，不起眼，然而开得欣欣荣荣，在春光里，每朵花都不甘寂寞。

第二天离去时，还是微雨，地上的泥水溅满牛仔裤。火车站前，小顾送我上车。挥手自兹去，并无斑马鸣。


生长在澧水边上
萧子菁

度过湘江，度过资江，度过沅江，再度过澧水，方到我的家。车在益阳段的高速公路上抛锚，等侯许久，才上了另一辆巴士。穿过常德，没有时间稍作停留。透过车窗看到新修的常德火车站和汽车总站，华丽得巍峨，采用欧式回廊建筑。同车的人告诉我，这是湖南最豪华的车站。对此我一点也不惊奇，常德在湖南的位置，每一位湖南人都心中有数。民间流传长沙白道由常德人掌握，黑道由邵阳人控制，我不只由一个途径听说过。后几天，在湘西，我又听到游客说常德人的素质显然高出湖南另外一些地方。这个在沅江的防洪堤上刻上书画诗歌的城市，早在若干年前，就是全国唯一一个通五关的内陆城市，其政府的雄心勃勃和治下民众的勤奋顽强，将这个没有多少天时地利的城市建设得有声有色。

黄昏时分，经过临澧县城。虽然我是它的臣民，户口还落在县卫生局，但我对它一直怀有怨言。也许是爱之深，恨之切，这个县城的官僚作风和形式主义让我无法不动怒。临澧坐落在澧水边上，属湘西北，常德管辖，向北不远就是湖北省。中间有207国道、枝柳铁路和长石铁路线，多是平原，间有丘陵，土地肥沃，自古就是渔米之乡。但是临澧一直没有重要工业，八九十年代建造的一些小型国有企业在前些年的体制改革中，纷纷破产买断，曾被吹得四方闻名的太平村集团和金健粮食第一股，现在完全暴露了贫瘠的本质，标上了谎言的鉴证。

尽管如此，县政府照样花天酒地，县城照样灯红酒绿。一次又一次的扩建装修，要超过石门县，超过澧县，要升级为市，整个县城从上到下，都陷入狂热之中。我曾无数次怀疑过，这些扩建的钱从哪里来？工业没有，农业不值钱，没有旅游业和服务业，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找老百姓要，二是找外面人骗。悲哀，我亲爱的父老乡亲们每年便要交着沉重的税收，帮助父母官们完成政绩，早日提升。

莫谈国事。

此次回来，母亲最为高兴。在国道线上下车，租了一辆小四轮，颠簸了半个小时。母亲敞着门，正在做饭，看到车停，马上就出来了。一边帮我从车上拿东西，一边照例说又买这么多东西。

我将母亲拉到灯下，给她看买给她的手饰，一付耳环，两枚戒指，一个手镯。母亲又欢喜又惊讶，摸着这些耀眼的东西，眼角闪出了泪花。母亲今年四十五，结婚时，父亲什么也没有买给她，这些年，看着别的女人穿金戴银，她只能沉默不语。母亲十九岁生我，熬到现在，总算是稍见眉目，我曾说过，父亲没有给她的，我会加倍补偿。借着灯光端详母亲，皮肤晒成了藜红色，还好没有什么皱纹，牙齿洁白整齐，头发长到腰际，依然是我心中美丽的母亲。

母亲爱美，爱读书，是我的启蒙老师。小时候很穷，但她决不因此减低她的欢笑，每天都听得到她的歌声，冬季来临，农事稍闲，她坐在窗下，一边给鞋垫绣花，一边低声的唱《红莓花儿开》。她会唱的歌有很多，经常听到的是些样板戏，还有电影中的插曲，我跟着学会的是《小小竹排江中游》，那是父母亲的合唱，他们合唱过的还有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母亲聪明，一部电视剧看完，剧中主题曲她肯定唱得下来，虽然词记不完全，曲却决不走调。父母亲唱歌都好听，我却五音不全，实为平生最大遗憾。

母亲识字不多，只上到小学四年级，但是她却爱读书。不忙的时候，她会不知从哪个地方拖几本书出来看，她看完后就成了我的。在我还没上初中时，曾在家中的抽屉里发现了两个手抄本，一本《少女之心》，一本《一个女大学生的日记》，都是母亲的字迹，记满了厚厚的两个笔记本。父亲也是爱书的，不过他的书都是些白话演义之类，是用来向别人讲经用的，我幼时记性好，常常看了后指出他的错误。开始他对我不屑一顾，后来发现我记得的实在比他多，便以商榷的口吻和我讨论了，弟弟和母亲就成了他嘲笑的对象。

母亲照例是要抱着我睡的。父亲在他徒弟的工厂管事，很少回家，我这次回来他并不知道，第二天晚上，母亲打了电话他才赶回家。母亲也在村办工厂上班，请了一个星期的假陪我。她早就计划好了，要带着我去看哪些亲戚，得知我只有三天时间，不禁非常失望。

甚为好笑的是弟弟，他担心我多于我担心他，知道我要回家，一天几个电话追问我到了没有。深夜我已经和母亲睡下了，他又打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困得很，让他打我手机，他刚说了几句透露他的恋爱，发现母亲在旁边听着，马上就不说了。母亲很不满，抱怨我们两人都不结婚。她知道难以影响我，只把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让我去催促他。其实我也盼着弟弟早点结婚，这样也免了我的压力，可是弟弟自有他的主张，婚姻大事我岂能干涉。母亲听说弟弟那个女朋友是江西的，马上表态不管是哪里人，只要姑娘家里愿意，她就没意见。母亲实在是一个开明的人。

第二天清早，母亲就叫我起来去姑婆家。姑婆是母亲姑姑，母亲是招婿的，父亲老家在澧县，远得很。外公外婆去世得早，母亲又没兄弟姐妹，只有一个姑姑和叔叔算是至亲，所以她要带我去看他们。姑婆六十五岁的老人了，还要自己养活自己，每天去鞭炮厂插引（鞭炮引线），从早到晚可以挣五块钱。我们这里是鞭炮之乡，插引成了老人们的工作。母亲说要早点去，免得耽误了姑婆一天的收入。我很伤感，想起自己过世的外公外婆，如果他们还在，我是决不会让他们做这种事。母亲连忙止住我，要我千万别在叔叔婶娘面前流露这种想法，否则他们会不高兴。姑婆已经在厨房忙碌了，又杀鸡又买肉，做了满满一桌子。吃完饭，我们很快走了，我给姑婆塞了一点钱，这次走后，怕是以后相见愈加艰难。

晚上父亲回来。前年走时，和他大吵一顿，现在还有些隔阂，我叫了他，却不知该说什么话。毕竟是父子，我拿出给他买的手表衬衣和香烟，很快他就喜笑颜开。和父亲谈的都是家里的发展问题，房子要如何装修，弟弟要怎么安排，将来要过什么样的生活。父亲善于计划，但不善于施行，家里的事情都是母亲不声不响的做好，长此以往，对他的计划我们都只是听听而已。

很多邻居过来闲聊，看到母亲的手饰，都恭喜她好日子来了。对于这些左邻右舍，我和母亲都心存感激，在几十年的生活里，是他们照顾和鼓励了孤单无助的母亲。母亲以她的勤劳和善良赢得了村民的尊重，也因为这些尊重获得了直面惨烈人生的勇气。

家乡有赌博的习俗，我回家三天，就打了三天麻将。这里开着不少茶馆，这些茶馆不是喝茶的，而是用来赌博。我们家四人，都爱赌，我和父亲常输，弟弟和母亲则赢得多一些。从我工作起，每次回家，都要送一些钱给赌友。幸好村里打得不大，几十百元的还输得起，不然，我真要去跳澧水河。赌博与环境有关，我在南方很少赌，但是一回来，哪怕只是回到长沙，都忍不住要打牌。母亲很担心我在外面赌博，总在电话中提醒。其实赌博带给我的痛苦，已经是刻骨铭心又不堪回首了。

又和父母亲去了叔公家，叔公家就挨着澧水，大门对着高高的防河堤。我和母亲去了河边，堤坝上到处都是垃圾，夹在绿草中，异常刺目。找了个稍稍干净的地方坐下，河对岸是碧青的童山。相传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后，退隐夹山寺做了和尚，而他常年打战抢来的珍宝就埋在了童山。曾经有各种在童山挖到珍宝的谣言，引得好一阵寻宝的热潮。

向下游望去，就是合口镇。我曾在那里的县二医院工作了四年，天天在沿岸徘徊。对岸有一大片空阔的野滩，春天可以放风筝，芳草菌菌。冬天则是踏雪的好去处，几株枯树，一个古渡，茫茫片大地。向上游，经过新安，一直通到石门山城。选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乘一叶扁舟，顺水溯游，看两岸杨柳摇曳，桃李芬芳，青瓦白墙的农舍掩映在灿烂的菜花中，青山碧水，足可将你深深迷醉。

叔公的二儿子在对河的造纸厂上班，此时纸厂的废水正源源不绝的排向澧水。连母亲都知道了环保的重要，她指着河水说不敢喝这样的水。我们家的水是打的水井，纯地下水，除了铁绣过多，还算干净。

回到家，我去田地里转了一圈，以前的村人比现在勤快，一年四季忙着栽种，现在应该是油菜结籽，小麦抽穗，棉花下种的时节。但是转了几遍，只是看到空着的田地，没有往年的小麦，油菜也稀少了。栽田都是赔本，聪明人不愿种地了，我家就由原来的六亩地减到现在的二亩半，只种一季中稻，自己吃一下，不指望换钱。和母亲算了帐，现在稻谷才卖四十五元一百斤，一亩中稻可以收割一千斤谷，除去农业税和生产成本，刚好余个口粮。所以靠种田是过不了生活的，有时我要母亲别在村办厂做了，太累，早上七点去，晚上七点才能回来。但母亲不愿靠我和弟弟养着，她想帮我们减轻负担，唉。

呆了三天，我就得走了，去湘西。母亲问我湘西有什么好看的，我说就是保存着以前的房子建筑，很破旧的那种。母亲不解，但她不会拦我。在石门上火车前，我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即将上车了。

小青

很朴实的文章,喜欢,尤其是lt;生长在澧水边上gt;,是母亲节最好的献礼.: )

可可~

很好的文章，朴实真切，感觉隔自己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