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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甘旅(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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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23 1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发信人: onlooker (洪楼教堂上的乌鸦), 信区: SDU_Alumnus
标  题: 山东甘旅(台湾)余光中
发信站: 泉韵心声 (2003年10月20日22:36:44 星期一),  转信

春天齐鲁
●●清明节前一星期,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济南的遥墙机场。邀请我去齐鲁访问的虽然是
山东大学,真正远去郊外欢迎的,没有料到,却是整个春天。从机场进城,三十公里的高
速公路上,车辆稀少,但两侧的柳树绿阴不断,料峭的晴冷天气,千树新绿排成整齐的春
之仪队,牵着连绵的青帐翠屏,那样盛况的阵仗,将我欢迎。那些显然都是耐干耐寒的旱
柳,嗜光而且速长,而且绿得天真情怯,却都亭亭挺立,当风不让,只等春深气暖,就会
高举华盖,欣欣向阳。
从城之东北进入山东大学的新校区,外事处的佟光武处长和刘永波副处长把我安顿在专家
楼,就将我留给了济南的春天。一千年前,济南的才女李清照说:"宠柳娇花寒食近,种
种恼人天气。"我在山东十天,尽管春寒风劲,欺定我这南人,却是一天暖过一天,晴得
十分豪爽。愈到后来,益发明媚,虽然说不上春深似海,却几乎花香如潮了。不,如潮也
还没有,至少可以说沦纹回漾。
专家楼外,有几树梨花,皓白似雪,却用淡绿的叶子衬托,分外显得素雅,那条巷子也就
叫梨花路。偌大的山大校园虽然还只是初春,却已经众芳争妍,令惊艳的行人应接不暇了
。桃花夭夭,冶艳如点点绛唇。樱花串串,富丽得不留余地给丛叶。海棠树高花繁,淡红
的风姿端庄而健美,简直是硕人其颀。每次从邵逸夫科学馆前路过,我都左顾右盼,看得
眼花,无法"不二色"。只恨被人簇拥来去,点指参观,身不由己,无法化为一只蜜蜂,周
游众芳,去留连"一花一天国"。
但令我一见就倾心,叹为群艳之尤的,是丁香。首先,这名字太美了,美得清纯而又动听
。然后是爱情的联想:"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李C的名句谁读了能忘记呢
?丁香与豆蔻同为桃金娘家的娇女,东印度群岛中的马鲁古群岛,即因盛产这两种名媛,
而有"香料群岛"的美称。早在战国末期,中国的大臣上朝,就已用丁香解秽。干燥的花蕾
可提炼丁香油做香料,也可以入药,有暖胃消胀之功。此花属聚伞花序,花开四瓣,辐射
成长椭圆形,淡绿的叶子垂着心形,盛开时花多于叶,簇簇的繁花压低了细枝,便成串垂
在梢头,简直要亲人,依人。你怎能不停下步来,去亲她,宠她,嗅她,逗她。
后来我写了《丁香》一诗,便有"叶掩芳心,花垂寂寞"之句,不但写实,也借以怀念李清
照,中国最美丽的寂寞芳心。
初春的济南,到处盛开着丁香,简直要害人患上轻度的花魇、花癫,整天眼贪鼻馋,坐立
不安。山大校园里的丁香就有乳白、浅绯、淡紫三种,好像春天是各色佳丽约好了一齐来
开游园会,你不知该对谁笑才好。我心里暗暗挑选了紫衣的姹娃,也就是所谓"华北紫丁
香"了。
同为地灵所育,灼灼群芳只争妍一季,堂堂松柏却支撑着千古。从济南的千佛山到灵岩寺
,从岱庙到孔庙与孟庙,守护着圣贤典范、英雄侠骨的,正是这一排排一队队肃静而魁梧
的金刚。阴翳的树影萧森,轻掩着屋脊斜倾的鳞鳞密瓦,或是勾心斗角的犄望屋檐,再往
下去,覆盖在横匾与楹联上,或是土红粉白的墙头,或是字迹漶漫的石碑。若是树顶有鸦
鹭之类来栖,则磔磔怪号声中更添寒禽古木的沧桑。
跨进寺庙高高的门槛,最先令我瞻仰出神的,往往不是香火或对联,而是这些木德可敬的
古树。济南一带气候干燥,一年雨量不过六百七十二厘米,约为高雄的三分之一。我在山
东十天,只觉寒风强劲,时起时歇,却一直无雨,松柏桧槐之类的"常绿乔木",虽然经冬
耐旱,不改其郁郁苍苍,却显得有点干瘦,绿得不够滋润。
鲁中寺庙里巍巍矗立的,多半是柏,本地人把它念成"北"。那十天我至少观叹过上千株古
柏,其风骨道貌却令人引颈久仰,一仰难尽。那气象,岂是摄影机小气的格局所能包罗?
从千佛山到灵岩寺,从孟庙到孔林,那成千上万的木中长老,柏中华胄,哪一树不是历经
风霜,饱阅世变,把沧桑的记忆那么露骨地深刻在糙皮上面?朝代为古柏纹身,从蟠根到
盖顶,顺着挺峻高昂的巨干,一直削上天去,像是凿得太痛,苍老而坚毅的霜皮竟都按着
反时钟的方向朝上面拧扭,回旋成趣。
岱庙里有五株汉柏,传说是当年汉武帝来泰山封禅,亲自手栽。耿耿汉魂,历劫犹健,但
毕竟是两千多岁了,槎桠的枝柯早已炭化,霜皮大都剥落,只靠残余的片段向古根汲水,
去喂顶上虬蟠的苍青。问他们建元的往事,问张骞和苏武几时才回国,古木穆穆,只鸦啼
数声便支吾了过去。
古庙古宅里的匾联碑志,像历史的散简断编,但逐一读去又苦其卷帙浩繁,字迹难辨。读
累了,我宁可仰观古树,或摩挲树身,从淡淡的木香里去仿佛古人的高标与清誉。屹然峭
起的古柏,刚劲的巨干如柱,把虬蟠纵横的枝柯,和森森鳞集的细叶,挺举到空际去干预
风云。这些矍铄自强的老柏、老伯,阅历之深岂是匆促的游客能望其项背?喋喋不休的导
游小姐,只像是绕树追逐的麻雀罢了。那许多秦松汉柏,满腹的沧桑无法倾诉,只能把霜
皮拧扭成脾气,有些按捺不住,竟然发作成木瘤满身,狞然如峥峥的怪兽,老态可惊。
岱庙的五株汉柏,相传是汉武帝封泰山时所植,果然,就应有两千多年了。泰山上的五大
夫松,相传是因秦始皇在树下避雨而受爵,虽然更老,却不如汉柏长寿,早在明朝就被山
洪冲走,要到康熙年间才加补植,现在也只剩下两株。
古来松柏并称,而体态不同。大致而言,柏树挺拔矗立,松树夭矫回旋。譬之书法,柏姿
庄重如篆隶,松态奔放如草书。泰山上颇有一些奇松,透石穿罅,崩迸而出,顽根宛如牙
根,紧咬着岌岌的绝壁,翠针丛丛簇簇,密鳞与浓鬣蔽空,黛柯则槎桠轮,能屈能伸,
那淋漓恣肆的气象,简直是狂草了。
杜甫的《古柏行》说古树"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不过是修辞的夸张。就算
加州海边的巨杉,俗称红木者,最高拔的也不过三百六七十英尺。加州海边的怪松,天长
地久,被太平洋的烈风吹成蟠屈百折的体态,可称"风雕",而以奇石累累为其供展的回廊
,神奇也不下于泰山之松,只可惜奇石怪松独缺名士品题,总觉得有景无句,不免寂寞。
所以山水再美,也需要人文来发挥,需要传说来画龙点睛,才算有情。  
黄河一掬
厢型车终于在大坝上停定,大家陆续跳下车来。还未及看清河水的流势,脸上忽感微微刺
麻,风沙早已刷过来了。没遮没拦的长风挟着细沙,像一阵小规模的沙尘暴,在华北大平
原上卷地刮来,不冷,但是挺欺负人,使胸臆发紧。我存和幼珊都把自己裹得密密实实,
火红的风衣牵动了荒旷的河景。我也戴着扁呢帽,把绒袄的拉链直拉到喉核。一行八九个
人,跟着永波、建辉、周晖,向大坝下面的河岸走去。
这是临别济南的前一天上午,山东大学安排带我们来看黄河。车沿着二环东路一直驶来,
做主人的见我神情热切,问题不绝,不愿扫客人的兴,也不想纵容我期待太奢,只平实地
回答,最后补了一句:"水色有点浑,水势倒还不小。不过去年断流了一百多天,不会太
壮观。"
这些话我也听说过,心里已有准备。现在当场便见分晓,再提警告,就像孩子回家,已到
门口,却听邻人说,这些年你妈妈病了,瘦了,几乎要认不得了,总还是难受的。
天高地迥,河景完全敞开,触目空廓而寂寥,几乎什么也没有。河面不算很阔,最多五百
米吧,可是两岸的沙地都很宽坦,平面就延伸得倍加远,似乎再也勾不到边。昊天和洪
水的接缝处,一线苍苍像是麦田,后面像是新造的白杨树林。此外,除了漠漠的天穹,下
面是无边无际无可奈何的低调土黄,河水是土黄里带一点赭,调得不很匀称,沙地是稻草
黄带一点灰,泥多则暗,沙多则浅,上面是浅黄或发白的枯草。
"河面怎么不很规则?"我转问建辉。
"黄河从西边来,"建辉说,"到这里朝北一个大转弯。"
这才看出,黄浪滔滔,远来的这条浑龙一扭腰身,转出了一个大锐角,对岸变成了一个半
岛,岛尖正对着我们。回头再望此岸的堤坝,已经落在远处,像瓦灰色的一长段堡墙。更
远处,在对岸的一线青意后面,隆起一脉山影,状如压扁了的英文大写字母M,又像半浮
在水面的象背。那形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无须向陪我的主人求证。我指给我存看。
"你确定是鹊山吗?"我存将信将疑。
"当然是的,"我笑道。"正是赵孟的名画《鹊华秋色》里,左边的那座鹊山。曾繁仁校
长带我们去淄博,出济南不久,高速公路右边先出现华山,尖得像一座翠绿的金字塔,接
着再出现的就是鹊山。一刚一柔,无端端在平地耸起,令人难忘。从淄博回来,又出现在
左边。可惜不能停下来细看。"
周晖走过来,证实了我的指认。
"徐志摩那年空难,"我又说,"飞机叫济南号,果然在济南附近出事,太巧合了。不过撞
的不是泰山,是开山,在党家庄。你们知道在哪里吗?"
"我倒不清楚。"建辉说。
我指着远处的鹊山说:"就在鹊山的背后。"又回头对建辉说:"这里离河水还是太远,再
走近些好吗?我想摸一下河水。"
于是永波和建辉领路,沿着一大片麦苗田,带着众人在泥泞的窄埂上,一脚高一脚低,向
最低的近水处走去。终于够低了,也够近了。但沙泥也更湿软,我虚踩在浮土和枯草上,
就探身要去摸水,大家在背后叫小心。岌岌加上翼翼,我的手终于半伸进黄河。
一刹那,我的热血触到了黄河的体温,凉凉的,令人兴奋。古老的黄河,从史前的洪荒里
已经失踪的星宿海里四千六百里,绕河套、撞龙门、过英雄进进出出的潼关一路朝山东奔
来,从斛律金的牧歌李白的乐府里日夜流来,你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改过多少次
道啊发过多少次泛涝,二十四史,哪一页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天下太平啊让河水终
于澄清?流到我手边你已经奔波了几亿年了,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
论我握得有多紧你都会从我的拳里挣脱。就算如此吧,这一瞬我已经等了七十几年了,绝
对值得。不到黄河心不死,到了黄河又如何?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黄河。  
至少我已经拜过了黄河,黄河也终于亲认过我。在诗里文里我高呼低唤他不知多少遍,在
山大演讲时我朗诵那首《民歌》,等到第二遍五百听众就齐声来和我: 传说北方有一
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我高呼一声"风",五百张口的肺活量忽然爆发,合力应一声"也听见"。我再呼"沙",五百
管喉再合应一声"也听见"。全场就在热血的呼应中结束。
华夏子孙对黄河的感情,正如胎记一般地不可磨灭。流沙河写信告诉我,他坐火车过黄河
读我的《黄河》一诗,十分感动,奇怪我没见过黄河怎么写得出来。其实这是胎里带来的
,从《诗经》到刘鹗,哪一句不是黄河奶出来的?黄河断流,就等于中国断奶。山大副校
长徐显明在席间痛陈国情,说他每次过黄河大桥都不禁要流泪。这话简直有《世说新语》
的慷慨,我完全懂得。龚自珍《己亥杂诗》不也说过么: 亦是今生未曾有
满襟清泪渡黄河
他的情人灵箫怕龚自珍耽于儿女情长,甚至用黄河来激励须眉:

为恐刘郎英气尽
卷帘梳洗望黄河

想到这里,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对着滚滚东去的黄河低头默祷了一阵,右手
一扬,雪白的名片一番飘舞,就被起伏的浪头接去了。大家齐望着我,似乎不觉得这僭妄
的一投有何不妥,反而纵容地赞许笑呼。我存和幼珊也相继来水边探求黄河的浸礼。看到
女儿认真地伸手入河,想起她那么大了做爸爸的才有机会带她来认河,想当年做爸爸的告
别这一片后土只有她今日一半的年纪,我的眼睛就湿了。  
回到车上,大家忙着拭去鞋底的湿泥。我默默,只觉得不忍。翌晨山大的友人去机场送别
,我就穿着泥鞋登机。回到高雄,我才把干土刮尽,珍藏在一只名片盒里。从此每到深夜
,书房里就传出隐隐的水声。
(选自2002年第1期《台港文学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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