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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莓

东藏记(宗璞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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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23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东藏记(宗璞 )(一)

红莓妹妹如此转帖,有没有经过作者的同意?

有点侵权的嫌疑.


啊,我还没想过这个呢,哥哥说的是有理,但是我难道到能去问作者么?
我想是不是我说明出处连接就可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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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23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东藏记(宗璞 )(一)

第二节

  龙尾村街口外,沿着芒河,有一片松林,树间空地很多,上有枝叶遮盖,形成一片天然的棚子。这就是历来附近村庄赶集的地方,云南话称为赶街子。七天两头赶,隔五天赶一次。到了集期,各村的人提筐挑担都到这里。有卖的,有买的,有不买不卖只逛的。粮食以米和豆子的种类最多,肉类则牛马猪羊俱全,禽蛋蔬菜,水果干果,还有一担担木柴、一挂挂松毛、一堆堆焦炭,以及针头线脑、小梳子、小镜子,各种生活日用品摆满了松林。当时物价在涨,但还不到飞涨的地步。有敌机来,人们抬头看看,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心里恨一句,谁能挡得住我们过日子!
  大学的人已有好几家在集上出现。几个人在买松毛、木柴和炭,炭堆一块块一层层整齐地摆着,好像不是燃料,而是什么艺术品。若说艺术品也有两三个摊子,席地摆着几块石头,旧盆旧碗,也有粗糙的小件玉器。在这“文物”摊前站着一对青年夫妇,在低声讨论什么,正是钱明经和郑惠。
  钱明经拿着一个铜板大的玉环,说要送给惠惠冷冷地说:“要添项目还得谈判。”明经讪讪地放回去。原来他们来赶集,是明经刻意安排的,好让人知道他们没有大矛盾。他知道惠识大体,能替他遮掩,心里有些感激,想讨好,也为了让人看着是一对和美夫妻拿着玉环讨论。他反正随时准备碰钉子,并不在意。
  不远处李涟一家人走到青菜挑子前站住。李家人出动时,总是金士珍牵了两个孩子走在前面,李涟勉强地跟着,倒也不太落后。这是一挑芥菜,又肥大又水灵,北方罕见。金士珍蹲下挑拣,李涟抬头看着各种摊子,挑子后面松林边有几只蝴蝶在飞舞。
  惠故意走近,在士珍耳边说话。士珍站起来盯着钱明经看。明经忙奉承说:“李太太仙术,村里人都知道了,是不是有许多人来求看病?”士珍摆手不答,将惠拉到一边低声说话。士珍的悄悄话是这样的:“头上的妖气没有了,想是收心了,给你道喜呀!男人有点花花肠子,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们这一位,”她朝李涟看,“你当怎么着?也不是省油灯!”一口地道的北平腔,让惠很觉亲切。至于收不收心,她并不信。这边李涟和钱明经说话,怕挡住别人买菜,一同走到松林边。几只蝴蝶飞远了。
  明经见李涟看着蝴蝶,不知蝴蝶引起他思女之情,发议论说:“云南的蝴蝶很好看。我觉得这东西很不可爱,我总要看穿了它,看出它毛虫的样子。‘庄生晓梦迷蝴蝶’,为什么庄生梦见自己变成蝴蝶,为什么不变成别的什么,有人考证过吗?”
  李涟道:“喜欢蝴蝶也就是因为它好看,小孩子哪管那许多。”明经不懂。两人互相看看,说起学校最近酝酿的考核,有两个教授名额,要在中文系和历史系各提升一人,他们两人都提出了申请。李涟问中文系提出几个人,明经道:“提了三个人在研究,比较起来我是最年轻的,可是著作最多,讲课最受欢迎。”‘哪还用说。我们也提了三个人,我年纪最大,资格最老,著作也不算少,但是讲课总不对学生的胃口。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在课堂上讲神怪之事,也算是知过必改。我的希望不大。我无所谓。”“听说孟先生最近有一篇批评朱元璋的文章,很有趣。是你老兄帮着写的?”李涟道:“哪里是我帮着写的!我不过查查资料,有时一起谈谈,引出他一些见解。孟先生一定要署上我的名字,本来是不敢当的。”“批评些什么?杀功臣吗?”“批评的是朱元璋立储不当。如果传位给朱棣,可以少一次战争,对老百姓有好处。建文帝年轻,生长深宫,缺乏各方面经验,又不愿冒杀叔之名。成祖虽是次子,一样是子,不是别的什么,宋朝还有兄终弟及的例。更因他封藩北平,势成已久,传位朱允文,就是一个战争的局面了。”钱明经问:“不过,要说的究竟是什么?”李涟想了一想,说:“从历史得出教训,要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能避免战争最好。――当然,这说的不是外侮。――这一篇文章是孟先生一系列论文的一篇,还有好几个题目呢,都是宋史方面的。”钱明经见他知道这么多,心里有些不舒服。本来自己和孟先生是很熟的,因和惠闹别扭,不大好意思登门,消息不灵通了。转过话题道:“江先生有一篇关于神话的文章发表了,读到没有?”“听说有新见。你近来诗写得不少,有集子么?借来看看。”他一直奇怪像钱明经这样左右逢源的人,如何能写诗,故此要看。钱明经大喜,说:“有。有。自己钉的。可能有书局要印刷。我的甲骨文研究文章,也要印的。――有人出钱。我要请孟先生作序。”“怎么不请白礼文?他是正宗啊。”李涟说的这位白礼文,是古文字学专家,明经自然很熟。但他为人怪诞,让他写序,说不定狠狠把作者冷嘲热讽一通,故此明经不愿惹他。这时之荃跑过来,依在李涟膝旁,把手里的扑克牌拨过来拨过去,一下一下地吸鼻涕,很有节奏。李涟为儿子拭了鼻涕,吞吞吐吐地说:“现在大家生活都困难,也就是你还差不多。如今滇缅路通了,你更是如鱼得水了。”言下甚是羡慕。他抚摸着之荃的头,看着之荃手里的纸牌,那是孩子们唯一的玩具。
  明经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他经营的这些,照他看都是鉴赏活动。尤其一想到玉器,便想到和玉器有关且令他能够出书的那个人,不觉有些飘然。他讨厌这拖鼻涕的孩子,想往惠身边去。这时一阵蹄声得得,一人骑马从芒河边缓辔徐行,后面还跟着一匹马,驮着两只煤油箱,到集市边勒缰站住,跳下马来。
  这人一身短打扮,黑紧身衣裤,有些像江湖侠客,腰间插着手枪,面色倒是温和。他走近李、钱二人,颇有礼貌地问:“请问你家,可晓得白礼文教授住哪点?”见二人迟疑,忙说:“我是大土司派来送东西的,要见白先生。”他一指马背上的东西,又说了土司的地名。钱明经打量来人,沉吟了一下,料得不会给白先生惹麻烦,便告诉了进村路径。那人称谢,上马而去。
  惠和士珍说了一阵话,这时走过来问是什么人。集上已有村民在指点,说像是远地瓦里土司家来人了。土司如同土皇帝,大家有这样一点模糊印象,不去深究,各自回家。
  似要证实金士珍的话,接着几天,钱明经安稳在家,没有出去活动。他只用两周时间,写出五篇唐诗短论,又写了几首新诗,自己颇为得意,拿给惠看。惠本不想看,经不住他苦苦哀求,勉强拿在手中,看了几行,不由得一口气看完,随口说:“关于王维的这点意思,很让人――”未说完停住了,目光停在一首新诗上。题目是“小村夜月”,最后两行是:“只一盏摇曳的灯,照着我孤零的身影。”惠不觉抬头看他。
  “惠,我知道你想什么。”钱明经道,“你想的是,钱明经孤零?笑话!他拈花惹草热闹着呢。是不是?”
  “你错了,我想你确是孤零的,因为你只爱你自己。”惠放下稿子,仍旧补袜子。
  钱明经有些诧异,随即一笑说:“这就是知夫莫如妻了。这稿子还有别的用处,你能想象?”“没有兴趣。”“那我出去了。天黑回来,不会让你只有一盏孤灯。”他的口气很有讽刺意味。惠并不在意,心想,真的,其实谁不孤零?谁,心底不是冷的,需要人来捂热,谁心底不是渴的,需要滋润。一针扎在手指上,忙用纸拭去血滴,怕弄脏袜子。
  钱明经拿着稿子走出门来,他要为升教授去打探消息。目标是江P和白礼文家。顺路先到李涟家,送诗集。诗都写在草纸上,还是惠手钉的。李涟家在宝台山脚,猪圈鸡窝都是以山脚为墙搭出来的。两扇白木门虚掩,明经正要推门进去,忽听见一阵诵经之声,又有香烛和酸菜混合的气味,知是李太太在聚会。踌躇了一下,还是推开门,见有四五位妇女坐在院子里,李太太也在其中,低眉合目,发出高高低低的声音。据说她们念的是密宗的一种经,明经一直怀疑密宗是否承认她们。当时李涟正在敞间看书,房东在腌菜,大家各行其是,互不相扰。“文涟。”明经叫了一声。李涟抬头,忙迎了出来,苦笑着向院中扫了一眼,说:“外头坐,外头坐。”明经交了书,说:“多提意见。――你忙你的,一会儿还要做饭,是不是?”李涟道:“自从没有了之芹,这可不就是我的活!凭良心讲,太太是个能干人,只是――”说着苦笑。
  明经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江P家。一路思忖几个被提名人的情况,自觉很有优势。江P的房间在楼上,十分狭小,一扇窗对着宝台山,不多的书籍分门别类,摆得整齐,此时江先生正伏在煤油箱搭的书桌上工作,满案纸张和摊开的书。钱明经鞠了一躬,坐在对面,拿出一盒骆驼牌香烟献上。
  江P眼睛发亮,接过了,说:“你可真有本事!”忙不迭划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江P很瘦,脸上纹路深而阔,眉毛很浓,几乎遮住眼睛。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九歌的文章,是他的《中国上古文学史》的一部分。
  明经看着桌上的文稿很诚恳地说:“关于九歌的作者,各家意见不一,我看江先生的说法最为可信。”
  江先生享受着久违的好烟,似听非听。过了一会,把烟戳灭,放在一个瓦碟上,存着等会儿再用,怕说话间烧着浪费了。“有什么消息?”问了一句,不等明经回答,自己先说道:“南昌失守后,我军反攻,说是收复了飞机场、火车站,到底怎样了?现在报上消息有点难以捉摸,得学会看报。”
  明经敏捷地说:“看报看字里行间,这是中国老传统了。”他不想多讨论时事,把几篇文稿递上。“暑假里偶然兴之所至,您看看有意思没有。”江P接过随手翻着。他喜欢聪明人,很欣赏钱明经,认为他很有才气。有才气又不懒惰,就很难得。不过明经揽的事也太多了,可不揽这些事,哪儿来的骆驼烟呢。
  “你关于宋玉的研究,很站得住的。系里要推荐你。孟先生是赞成的,只是关于甲骨文方面要有人推荐,当然是白先生最权威。系里讨论时希望他不反对。”这位白先生是一位奇人,钱明经浑身解数使用不完,惟独每次和白先生打交道,心中总有些嘀咕。
  “不管怎样,要去看看白先生。”明经自忖,口中却说,有文章在随他怎么说。
  “估计不会有不同意见。”江P看看瓦碟,说着拿起那半支烟。“现在研究古文字不容易,材料太少。”明经说:“我到云南后就没有摸过骨片,还是写出了文章。”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告辞。
  江先生抬起头,目送明经离开。忽然间,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口中连呼:“真好,真好!”明经以为是说他的文章,不觉大喜。谁料江P两步跨到窗前,指着宝台山说:“真好,真好,多绿!多么绿!”他是让宝台山的绿感动了。阳光照亮了深沉的绿色,大片绿色中有几处鲜红的线路,那是云南的红土地,衬得绿色格外的绿。明经站在楼梯口,顺着江先生的思路说:“这一带地名大都和龙有关,应该有关于龙的传说故事。”“是呀,是呀。就是呢!”江P满脸的得意,几乎有些顽皮,说:“我近来听到龙的传说了,还讲给别人听。等到再传到我这里已经完整了许多,你还没有听说么?”明经笑道:“我落后了。”
  “那传说是这样,有一条龙没有及时行雨,受到处罚。它的身子化为龙江,须须爪爪就是那些小河了。江水河水滋养着这一带的土地,说是九万年以后,它可以离开人间。”江P的目光又落在窗外的山上,“这一山的绿简直是我这小破屋的屏风呢。屏风上画着龙,画着各种鸟和花,画着神话和诗。”江先生顾不得抽烟了,拿起笔来,接着写。他这学者兼诗人的气质是人所共知的。明经蹑手蹑脚下楼去。刚到敞间,又听见楼上大叫:“钱明经!”便连忙转身上楼,在门口探头问:“您叫我?”
  江P点头,说:“前天在城里听了一次庄卣辰的时事讲座,这个搞物理的书呆子讲得头头是道,有分析,有见解。他说德国占领捷克几个月了,希特勒不会满足的,欧战要起了。”明经笑说:“根据什么定律推算的吗?”江先生思路又转,说:“你说自杀是不是值得佩服?”明经一时摸不准江先生的想法,略有迟疑。江先生等不及,自己说:“当然值得佩服!觉得生之无益,决然一死,需要勇气。屈原是这样的。不过更值得佩服的是拜伦,战死在疆场上!这比寿终正寝好多了。生命的火焰燃烧到最灼热的时候陡然熄灭,在撞击中熄灭!多么壮丽!你记得《哀希腊》中的句子吗?”
  他用英文背诵,发音准确,音调铿锵,背了一段,停下来仰天长叹,又问:“钱明经,你知道我叹息什么吗?”明经仍探着头,说:“我猜您也想上疆场。”江先生大笑,说:“你猜对了一半。”挥手让明经退去。
  明经走出来,马上把江先生撇在脑后,心里打点怎样和白先生说话,决意一定得掌握谈话主动权,说明自己的愿望。
  白礼文家又是一番景象。敞门靠墙挂着几只火腿,下面扔着木箱和麻袋,明经马上猜到火腿的来源。屋里炭火上坐着砂锅,噗噗地冒热气和香气。那是白先生最喜爱的云南火腿炖鲜肉。云腿是他四大爱好之一。听差老金坐着打盹儿,明经咳了一声,老金猛一激灵,揉揉眼睛:“哦,是你。”白礼文的父亲是成都大地主,这老金是从家里带出来的。先跟着到北平,然后跟着逃难。
  “白先生起来了?”这是下午四点多钟。
  “看一下嘛。”老金往敞间后面去了一转,出来说,“叫你呢。”他对谁都是这个口气。
  钱明经走进去,这间房比一般房间大,堆满了书和杂物。有人形容白礼文的住处发出的气味,像存着几十只死老鼠,其实还要复杂得多。墙上和破箱子上贴了几张书法,倒是龙飞蛇舞。写字本也是他的爱好,抗战以来少有这种心思了。在杂物和书中间,占据主要位置的是一张床。白礼文此时正躺在床上吸鸦片烟。看见明经进来,说道:“吸一口?”欠身递过烟枪来。明经鞠躬不迭,退到墙边跌坐在一堆破烂上。“好的,就坐在那边。”白礼文自管吞云吐雾。这是他的另一大爱好,是在四川家里当公子哥儿养成的习惯,一直受到大学同仁的强烈反对。在北平时戒了一阵,到昆明以后故态复萌。他振振有词地还击各种批评:“难道怪我么?只怪云南的烟太好!”这时他已差不多过足瘾,放下烟枪坐起来,精神百倍。
  精神足时,便要演习第三大爱好,那就是骂人。白礼文骂人不分时间地点,不论场合听众,想说便说,有时一句话说了一半,想停便停。课堂上也是他的骂人阵地,学校当局对他简直没有办法。
  秦巽衡、孟樾等人主张学校要兼容并包,不拘一格网罗人材,白礼文的古文字知识无人能及,也就对他睁一只眼合一只眼。谁也不知道他的知识从何而来,他不像别的先生们进过中外名牌大学,他常说文凭对他没有用,他凭的是真才实学。他从四川出来时年纪还轻,到明仑任教以前,在一个考古队工作,用他的话就是干那挖人家祖坟的勾当。在一次开掘中挖出些瓦片,上有怪字,都被一位特聘的古文字学家给解了。当时有一个淘气学生,捡了村野间一块普通瓦片故意考那位专家。专家沉吟半晌,不敢说那些纹路是什么。白礼文在旁喝了一声“休要鱼目混珠!”吓得那学生说出真相。以后又有类似的事,证明白礼文才学不同一般。进了明仑以后,发表不少专著,都有独到之处,只是几大爱好令人难忍。孟樾等有时议论说,独行异节,也不能太离谱。也有人说他解决问题是碰巧,其实,他看见了学生检瓦片,才解决了瓦片问题。这就不得而知了。
  钱明经准备在白礼文说话之前先发制人,说出来意,不然就很难插嘴。“白先生,我来找您有要紧事――”一句话未完,白先生一阵咳嗽把话打断了,等咳嗽过后,马上抢先说话:“昨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群日本工八蛋拿机枪扫射,我前头站的是蒋委员长,他转身挥手让大家逃。光头里有啥子主意?就是逃嘛,躲起嘛,藏起嘛,如今逃到马厩猪圈边,还要讲课,做学问。孟弗之他们精神好,精神总动员了呀。莫要看老孟他一本一本出书,砂子堆山,成不了事啦。江P更是小儿科。什么不失赤子之心,童心未泯,就是没有长大,不成熟嘛。钱明经搞甲骨文好有一比,坐着飞机看蚂蚁,你看见啥子?”这些类似的话他常说,同事们并不介意,但是下面的话就让人不得不反对了。“抗战!抗战!抗战就是了,咱们这弯弯曲曲当不得机枪大炮,教给学生有啥子用场?”同仁们对他这种论调时常驳斥。孟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说:“保卫疆土,当然重要,保存以至于继续发扬中华民族的文化同样重要,我们的精神家园只能丰富扩展,万不可失。”这些话对他如同耳旁风,仍是怪话不断,其实他很爱他的古文字研究,如果真让他放弃所学,他是决不肯的。
  白礼文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敞间传来一阵响声,很像警报。他赶忙下床找鞋,“鞋呢?鞋呢?”一面说一面用脚在地上划拉。钱明经也帮着找,很快找到,白礼文趿拉着鞋往外走。
  “这是上哪儿?”明经问。“跑警报!”有促狭人说这是白先生的第四大爱好。白礼文直往外冲,和老金撞个满怀。老金说:“是水壶响。上回闹过一次了,这壶有点子怪,老爷不记得了?”白礼文定定神,看见敞间炭火上坐着水壶,火腿砂锅已拿下,放在一旁。于是恍然大悟,用头从左至右划一个圈,深深吸气,说:“香气跑走了,可惜呀可惜。”仍趿拉着鞋回到床上坐下。明经不等他坐定,直截了当说明来意。白先生闹着眼睛,又用头划了一个圈,说:“你是要当教授?哈哈,教授有啥子好当?我看你还是跑跑滇缅路,赚几个钱。这钱好赚呀,是个人就行!”钱明经大声说:“听说白先生热爱古文字研究,怎么叫我去跑滇缅路?莫非是怕我抢了你的饭碗?!”白礼文一愣,大睁了两眼,冷笑道:“我是怕丢饭碗的人么!两担红米有什么抢头!至于学问中的奥妙,那些弯弯曲曲,你想抢还抢不去呢。”“白先生的学问谁敢抢!像我们不过在门口看一看,怕连门都找不着呢。就拿女子的女字来说,本来样子像一个人坐着,被绳子捆住,有人偏要抬杠,我看白先生的见解了不起!”白礼文听说,精神大振,用手指蘸了唾液在桌上画着,让明经看。虽说仍掺杂着骂人,却主要说的是学问。明经心里说总算说到正题了,便就白先生所谈,也发表意见。白礼文很高兴,说:“无怪乎都说你是聪明人。”明经趁机提出请白先生写出对他评教授的意见。白先生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时老金进来擦桌子,端上砂锅。明经连忙告退,白礼文早就盯住那砂锅,口中哺哺有词,说的是:“今日煮的香稻米,云南特产,可吃过?瓦里大土司送的。他约我给他家老太太写墓志铭,一趟趟送东西,算是定钱。可他老太大还硬实着呢。多得点定钱才好。――你留下嘛,用一碗?”白先生表示留人吃饭,真是破天荒。明经连声说,不必不必。心想谁还没有吃过香稻米!
  明经赶忙走出院门,他那聪明脑袋也觉混乱。“跑滇缅路!笑话!”他想。别看我各样的能耐有一点,这古文字和诗的研究我是不会放弃的,这教授的板凳一定要坐,哪怕冰冷铁硬!
  明经走出小巷,不想回家,沿着芒河缓步而行,暗自思忖,“说我跑滇缅路!”“白老头的话当然反映一些人的看法。岂知我做别的事,不过换换脑筋而已。我虽然分心,比你们专心的并不差。”他常怀着这种心情,就是比一比,和别人比,和自己比。他的外遇的癖好,潜意识里也是要把“她们”比一比。
  晶莹的河水安详地流着,夕阳的光辉在水面跳跃。战争似乎忘记了这个小村。一群暮鸦飞过,洒下一阵聒噪,倒显得周围分外静了。
  芒河转弯,一排树屏风似的站着。从树后转出三个人,迎面走来。其中之一是文科研究所一位姓魏的老职员,招呼道:“喂,钱,你看谁来了?”“啊?哦!”明经不觉大叫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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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23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东藏记(宗璞 )(一)

第三节

  迎面来的人站住了。另两人一男一女,俱都黑瘦干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们微笑,伸出手来握,仍然彬彬有礼。
  这是卫葑和凌雪妍。再不是婚礼上的景象了。那一对漂亮人儿不知何处去了。昆明的人还没有变得这样多。“你们?是你们!”明经双手握住卫葑的手,眼睛打量着雪妍的变化,暗自叹息。
  卫葑说:“我们从贵阳来,乘长途汽车。昨天上午到的,已经跑了两次警报,今天没等解除就往这边走。走了三个多钟头。”“我们挺好的。”雪妍加了一句。
  “当然是去孟家了,是吧?走这边。”
  老职员说:“他们住大戏台,我从祠堂街来,就一起走了。”“多谢带路,不然难找呢。”雪妍说。
  他们一路说话。卫葑说他们先到阜阳老家,然后到重庆,在贵阳也停了几个月。一下子两年过去了。“我们筹不到路费,不然就早来了。”这就是卫葑这一段公开的履历。
  他们走过一个巷口,明经指一指,“第二个门便是。”自和老职员走开了。
  卫葑夫妇走到门前,听见一阵清脆的笑声,是嵋!又有孩子在叫“娘”,是小娃!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整整衣襟进了门。
  敞间里两家人正在吃饭。一边较大的矮桌周围坐着赵二一家人,包括那只猫。紧靠楼梯脚下在小桌边围坐的是孟家人,除了峨。赵二在讲什么,引得嵋笑。小娃要讲《西游记》,先请娘注意。这时大家看见有陌生人进来,赵二站起,问:“找哪位?”嵋忽然跳起,扑下台阶抱住雪妍叫道:“你是凌姐姐!”大家顿时乱作一团,互相招呼,互相问话,还有赵家人热心张罗:“可请过了?这边请嘛。”请过就是吃过的客气用语。他们三下两下吃完,让出桌子。
  雪妍拉住碧初的手,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勉强笑道:“见五婶就如同见到家母一样,什么苦处都想起来了。”
  “先吃饭再说。”碧初、弗之看见他们都十分高兴,又见那干瘦模样,不免心中凄然。碧初马上想到雪妍会知道吕老人逝世的情景,但她很镇定。“还是先洗脸吧?”嵋和小娃忙着拿盆倒热水,赵二嫂还特别从楼上拿下来一个热水瓶。不一时碧初让大家坐下,自己在一旁烙饼,炒鸡蛋。两个孩子继续吃碗里的红米饭,并不向大桌看一眼。“五婶,”雪妍道,“我们也要吃红米饭。”弗之笑道:“你们只管听指挥,连我也是一样。”大家且说话。
  话题从最近的长途旅行说起。乘长途汽车实在拥挤,山路颠簸,再加上时常抛锚,不能按时打尖,看见飞机也不敢开,只能停在路边树下。有一次车坏了,在路边停了两天,前不搭村后不着店,大家饿得发昏,都把带的食物搜刮出来给司机,怕他饿坏,开不了车。卫葑说着叹道:“中国人受的苦难太多了,这真算不了什么。”碧初道:“雪妍自幼娇生惯养,如何经得起这些。”雪妍笑道:“人的韧性很大,到哪一步说哪一步,没有受不了的。我们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她口唇开合时有亮光一闪,那牙齿仍然雪白。
  赵二过来说大门上头有一间搁家什的房,架有木板,够两个人睡。大家感谢不迭。一时饭毕,嵋负责洗碗,小娃当然帮忙。大人们上楼,葑、雪见一切虽很简陋,却很洁净,因说:“这样的乱世,能有一间房可以避风雨,令人生羡。”碧初望望弗之,自问雪妍何时离开北平,雪妍道:“我是去年十月份到河北乡下。”“想必知道先父的死因?”碧初颤声问。雪妍站起来,说:“五婶知道了?”弗之说:“收到讣告,只不知过世的原因。”雪妍道:“我常在考虑这事,想着见了你们怎么说。”“照实说。”弗之抚着碧初的肩。雪妍清楚地说:“他老人家是自尽。”众人都站起,弗之重复道:“是自尽!”这正是他估计的。碧初泪落不止,桌子湿了一大片。雪妍遂说了吕老人不肯出任伪职,敌人逼迫,乃以一死抗拒的情况。又说:“家父参加办理后事,回来说吕老先生舍生取义,义薄云天,后辈学不到了。”说着也流下泪来。碧初忽问:“那棺木呢?停在家里?”雪妍略一迟疑,说:“日本人怕有假,开棺验后,运出火化了。”“烧了!”碧初反而不哭了,冷笑一声:“倒也干净!”
  大家沉默半晌,雪妍哭道:“五叔五婶不知道,我爹爹他生不如死,出任华北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了。”弗之、碧初一愣,碧初见她穿着藏青粗布旗袍,两手捂住脸,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露出,真是骨瘦如柴,头发虽梳得平整,却如枯草般干黄。心中难过,忙扶她坐下,只道:“好孩子,好孩子。”卫葑握住雪妍的手。弗之在小屋内踱了几步,大声说:“京尧性格软弱,绝对应该和我们一起出来!”他停了片刻转身,说:“老一辈的人过去了。还是说说我们自己的事吧。”碧初却问赵莲秀等情况。雪妍说了,还说她带了吕香阁同行。碧初微惊,道:“带了香阁?她在哪里?没有给你们惹事吗?”“惹事必有生事的土壤,”卫葑沉恩地说,“说来话长,只能说个大概吧。”
  一时嵋和小娃跑上楼来,碧初打发他们在里间睡了。四个人挑灯长谈。

  卫葑于一九三七年七月逃出北平,先在河北一带游击队做点文书一类的事,入秋后和一批抗日学生一起到延安。大家满怀爱国热情和革命抱负,觉得延安的天格外蓝,延河的水格外清,走在街上穿着一色灰布制服的人都很亲。在招待所住了些时,同来的人大都或工作或学习,分配了去处,只有卫葑,迟迟没有安排。熟人议论,说卫葑已是教师,且是理科,在北平做过地下工作,必有合适的事。又过了些时,组织上找他谈话,确定他任抗大文化教员。负责谈话的人叮嘱:“你不只教文化,也要向工农兵学习。”当然了,卫葑十分同意。
  他的工作很忙,教的是相当于初中的数学。学员们自十六七岁到三四十岁不等。有几个从长征路上过来的小鬼,十分聪明,虽没有上过几天学,领悟迅速。卫葑自编了几套教材,给班上不同程度的学员。他并不觉得做这些事是大材小用,只觉自己不会打枪种田,能间接起些作用也很好了。他很认真,几乎有一种神圣感,这些学员将来都是部队中各级军官,是要打日本鬼子的!学生也很欢迎他,说他讲课明白,没有架子。他的生活简单,头脑也尽量不去想复杂的事。过去的日子愈来愈淡漠,只有雪妍的影子深刻在他心间。
  在各机关中,除了他已是助教,还有北平、上海、天津来的青年教师,大家不免多在一起谈谈讲讲。有人戏称这几个人是教授俱乐部。一天晚上,几个人沿着延河散步,谈论了一阵时事,因为消息少,可谈的也不多。一个上海人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枣子分给大家,不免说起吃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别怀念的食物,北平来的怀念涮羊肉和豆汁,上海来的怀念那极细极糯的一碗两个大汤团。说着说着,话题转到当前他们每天往肚子里送的饭菜。一个说:“我们吃的是大灶,不知中灶、小灶怎样。”一个说:“让你吃大灶,你就不要管别人。”那一个还说:“可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也算各有专长,总该有点区别吧。”一位上海来的丁老师说:“吃什么我倒不在乎,只是一律要向工农兵学习,大会小会检查思想,有点受不了。我来这里是要贡献自己的知识,不想这里最不尊重知识。”这话一出,大家忽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一个天津来的文艺理论家说:“只有知识不行,得有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也只有向工农兵学习,才能走正确的路。”老丁笑说:“你可知道列宁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话不投机,说了几句,也就散了。
  不想过了几天,老丁所在单位开批判会,吸收“教授俱乐部”的人参加,会的内容是帮助老丁,教育老丁不要以为有点知识就趾高气扬,只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才是革命的路,抗日的路。批了一阵,有人提出教授俱乐部的问题,说这样的小圈子对革命事业只能起腐蚀作用,“俱乐部成员”都听得一身冷汗。主席让卫葑发言,卫葑敷衍了几句。又过了几天,老丁来找卫葑说要离开延安。虽没有明说,言下之意是劝卫葑也作考虑。后来“俱乐部”又走了几个人。卫葑好几夜未能入睡,坐起来思索,眼看着窑洞外的月光愈来愈浓,又愈来愈淡。他也认为不尊重知识是不对的,但这一点迟早要改变。难得的是这里有一致的理想,除了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近目标,还有建设人人平等的社会主义的远目标。他的物理学做不到。他还要再看看。
  此后,卫葑不大和原来圈子的人来往了。倒是和学员们有时一起到田间劳动,谈谈讲讲,颇为融洽。一天,他上完课,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给一个学员讲代数题,有人朝他走来,拍拍他的肩,说:“是卫葑同志么?”卫葑站起来,见是在北平领导他的老沈,不觉大喜。老沈在北平时在中国大学有学籍以掩护工作,看上去已是三十多岁。卫葑曾和他有数次联系,最后听他安排完成了联络任务,逃出北平。老沈微笑道:“我们见过几次的,我怕你不记得了。”遂说了现在的名字,那是最近公布的管理机关事务的负责同志的名字。他们握手。老沈说:“我知道你是可靠的同志。”他似乎对卫葑各方面都很了解,并没有问生活习惯不习惯等一般的话。卫葑说:“如果能安排出时间,我想和你谈谈。”老沈道:“我找你。”说了几句时局,便走开了。
  又过了几天,另一位负责同志找卫葑谈话,说无线电台需要技术人员,要调他去,他是学物理的,可以用上自己的知识。卫葑忙声明他研究的是光学,并不懂无线电,负责同志似信非信地看了他一眼,说堂堂的大学研究院毕业,不会弄个无线电,岂不笑话,试试吧。卫葑想想确也不难,便答应了。当天搬家,搬到山坡高处,这有些象征的意思,他升级了。安顿好行李,便去见台长。正好电台坏了,几个人正在检修,说是已修了两天了,见他来,都很高兴。卫葑马上参加战斗,约用一个小时,俱已修好。他很快熟悉了工作,提出一些新办法,电台得以长期正常运转,向全国各地发出延安的声音。卫葑想起抗战初起时,他收听共产党的文告,传送各家,心情何等紧张,何等兴奋!现在居然为正常转播消息出一点力,却不觉得怎样激动。他还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过问自己工作范围以外的事,并仍在抗大教几节课,让自己对各方面都有些距离。
  当时各地来参加革命的青年不少,年轻人朝夕相处,难免有感情纠葛,有的发展顺利,成为夫妻;有的不能成,又不能散,十分苦恼。有好几个女青年看上卫葑,常来他的窑洞。卫葑很烦,用毛笔写了一张卫葑、凌雪妍结婚启事,那是三七年七月北平各报刊登的,用木板做了一个框,装起来挂在墙上。但是纸上的雪妍威力不大,还引人问个没完。卫葑原想雪妍受不了革命生活,这时生活较安定,便想无论怎样,还是在一起好。
  一个傍晚,卫葑从抗大回来,路上迎面走来一个人。因在坡上,显得格外高大。头发全向后梳,前额很宽,平静中显得十分威严。那人见卫葑走上来,问:“学生子,做什么工作?”卫葑答了。那人又问:“需要介绍我自己吗?”“不需要,当然认识您。”“那么,介绍你自己吧。从哪个城市来?”卫葑―一说了,不想那人一听明仑大学,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紧接着问:“我问你一个人,不知可认识。――孟樾,孟弗之,可认识?”卫葑很感意外,说明仑大学的人自然都知道孟先生。对面的人说:“我倒是想找他谈谈,不谈别的,就谈《红楼梦》。”说着哈哈一笑,走过卫葑身边,说:“把爱人接来嘛,何必当牛郎织女!”
  卫葑当时并未把这话当最高指示,仍在踌躇。有一天,李宇明忽然出现在他的窑洞,才最后决定接雪妍来。
  李宇明常跑平津一带,任务是运输各种药物和生活必需品。新郎和伴郎见了面,两人感慨地对望了片刻,宇明第一句话便说:“我到香粟斜街去过几次了。”接着说了吕老人的死,凌京尧出任伪职的情况。卫葑说:“太老伯令人敬佩,凌某不离开北平,这是必然的下场。只是雪妍,雪妍怎么过!一定得接她出来!”
  “我去!”李宇明慷慨地说。
  于是,就有了“雪雪,你来!”的字条。过了好几个月,才到雪妍手上。
  雪妍把这几个字印在心上,销毁了那纸条。她和吕香阁随李宇明顺利地经过安次县,又坐大车骑毛驴,到达一个偏僻的、三不管的小村。
  一路上,雪妍对一切都很镇定,对有些盘问不动声色地回答,对简单恶劣的食住都无怨言。尤其是中途在一个小镇上,香阁病倒,在炕上躺了两天,不思饮食。雪妍像一个真正的护士一样照顾她,高价买了一点白面为她做一碗面糊,洒一点盐、香油和葱花,稍区别于浆糊,劝她无论如何吃下去。香阁吃了,有点精神,呜呜地哭起来,说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北平不出来,在老家也没有受这样的罪。雪妍强打精神耐心地收拾张罗。见锅里还有点面糊,让李宇明吃了,宇明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好吃的东西。
  上路时雇到一个小毛驴,雪妍让香阁骑,走了一阵,宇明建议轮换,雪妍还不肯骑,香阁跳下来,硬扶雪妍上驴,轻轻说了一句:“卫太太,你是好人。”
  望着雪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宇明在心里说:“你是圣母。”
  走了两天,香阁完全好了。仍然对李宇明很殷勤,对雪妍也很照顾。她本是机灵人,想做什么,自然能做好。但她不时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她提出“人往高处走”的说法来讨论,不懂凌小姐――卫太太怎么能吃这样的苦。
  雪妍当然是凡人,环境对她是巨大的考验。她最不能忍受的是小店里小虫的骚扰,还有就是无处下脚、甚至遮拦很少的厕所,眼泪有时禁不住夺眶而出,她只能赶快拭去,不然会生冻疮。她并非不觉得苦,而是她的心能战胜这些苦。她是奔着她的那一半,奔着团圆去的,也是奔着收拾破碎山河的理想去的。她不是凌京尧的女儿,她是卫葑的妻子。那就意味着对农村粗糙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同情。
  雪妍无法向香阁解释这些,有时说一些抗日的道理,似乎都是教条,香阁只撇撇嘴,笑一笑,笑容仍旧璀然璨然。渐渐地,李宇明有些怀疑她去解放区是否合适。她在机灵活泼之下,似乎有一种已经凝固的东西,不像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
  李宇明一直送她们到目的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这里是转运站。宇明临别时向雪妍交代了要注意的事,说香阁如不能去延安,想办法去后方也好。那天正下大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雪妍送他到街口,有些担心这样的天气上路太难了。宇明不能等,他已经耽误许多时间,为了卫葑和雪妍,也为了多增加一份力量。现在他必须走,还有任务。只是下一段和雪妍同走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到,她要应付周围的一切。不过雪妍让人放心,她这样聪明,这样勇敢,而且,――这样美。
  雪妍穿着路上买来的紫红色棉布小袄,站在雪地上,望着他。“多谢你,李宇明。路上要多加小心,我也替卫葑说这句话。”她微笑,伸出手来告别。李宇明握住这温柔的小手,忽然俯身,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雪妍有些吃惊,并不见怪。她知道他们是多么苦,多么需要温情。说:“我知道的,你是我们的真正的朋友。”
  “你不知道。”李宇明在心里说,微笑着向后退了一步,转身从山坳里走出去,留下一串脚印,很快被不断飘下来的雪覆盖了。
  凌、吕二人在一户农家安身,等候卫葑下一步安排。这户农家姓王,有一对老夫妇,儿子冬天出去跑小买卖。一个极矮的似乎没有发育好的媳妇,带着孙子拴柱,每天在炕上纳鞋底。针脚匀净细密。雪妍很羡慕,说做一手好针线是一种美德。香阁说:“那比识文断字容易多了。我也好些年不纳鞋底了。等到了地方,”――她说着迟疑了一下,因不知道这地方在哪里――“我给您和卫先生各做一双鞋。”雪妍说:“怕还要拜你为师呢。”媳妇做饭,雪妍常去帮忙或帮着照看孩子。香阁反对,说:“咱们是给了钱的。问她见过这么多钱吗!”媳妇听见了,斜眼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茬。雪妍没有带一本书,虽有纸笔,也不敢写什么。帮忙做事,心里倒觉舒畅些。还用粗线给孩子织背心,她心灵手不巧,凑和织起,给孩子穿上,王家三个大人都很高兴。
  香阁不肯做事,每天出去串门,也可以说是在农村做调查研究。一天,媳妇对雪妍低声说:“和你一起来的姑娘说你是地主家小姐,她是使唤丫头,这话可不好啊。”那时地主还未被批斗,但已经渐不时兴。雪妍忙道:“我家不是地主,是教书的。再说我一人出来,和家里已经没有关系。”媳妇点头说:“知道,知道。你是万里寻夫,家里不让出来,经过三击掌的,王宝钏似的。”后来雪妍婉转地要香阁少串门,少说话。香阁收敛了几天,更变本加厉地走动。不只自己出去,还有些人上门来找。王家人很觉讨厌,和雪妍说,最好和村长商量,换一家住才好。雪妍求情再三,才勉强获准住下去。
  转眼年尽岁除。一天,雪妍在炕上呆坐,忽听门外有男子的声音,以为又是找香阁的人,却听王家媳妇跑到院中,那人也进门了。媳妇催着拴柱叫爸爸,原来是王家的儿子回来了。雪妍撩起权作窗帘的花布片,见王家儿子背着一个箩筐,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递给拴柱。孩子拿着,歪着头迟疑了一下,张手要抱,那人抱起儿子,口中叫着爹娘,在轻轻的鼓声中,和媳妇进屋。雪妍看得泪流满面,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久香阁回来,知道了便往北屋去看,就听见她有说有笑的,一会儿回屋来,说王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打了二两酒,我还喝了半盅呢。又说王家儿子长得不错,比他媳妇强多了。雪妍笑道,你倒是看得清楚。
  王家儿子名唤王一,起这样的名字无非是为了省事而不是为了深奥。自从他回来,这院子变了许多。歪倒的墙修起来了,母鸡咯咯地很有精神。香阁也不大出门,常帮着小王夫妇做这做那。雪妍整日枯坐,度日如年,只盼着有人来接。
  春天不知不觉来到山谷,村边的小河化出一个个圆洞,坡上垂下的冰凌一点一点滴着水。雪妍暗自筹划,再过些时如果还不见人来接,便要离开这里去西安,再设法联系。她和香阁商量,香阁一笑说:“怎么这么巧。我正盘算走呢。不过不是和你一起,是和王一。王一带我走!”她很有几分得意,把头一扬,眼睛亮亮的。雪妍先一愣,立刻镇定了,问他们怎样走法。香阁说她也不知道,反正有王一带着。
  雪妍知道她无法管束香阁的行动,也不想求她,乃向王一打听路。王一指出可以往西到山西,虽是一路大山很难走,却是安全。他很坦然地说香阁要和他一起走,他们还往县城去贩货,不到山西。王一果然身材匀称,眉目端正,人很精明。北方农民大概因有各民族混血,得到许多优点。当晚雪妍听见王一夫妻吵架,矮媳妇哭诉:“你是中了邪了!哪有跑买卖带个女人的!你就不看看那是什么妖精!把我们娘儿俩连咱的爹娘都能吃了!”王一很平静,只说人家让帮忙带一带,你多什么心!雪妍听着,很替这小院中的几人担心。
  香阁要自行其是,话已挑明。这几天对雪妍分外亲热,她的道理是,不知哪天再见着,别让孟家人记恨我。抢着给雪妍端汤倒水,雪妍十分感动。叮嘱道:“你路上虽有小王作伴,一切要自己小心,做事要合规矩。小王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要劝他回来。你还是往后方去找五婶最合适。”香阁应声道:“我不投奔他们还投奔谁?”雪妍拿出一百五十元给她做盘费,她并不推让,伸手便接了。又问:“那件紫红小祆您穿不着了,我穿走吧?”雪妍点头,看她拿针线笑吟吟地把钱缝在衣襟里,心想以后自己一人留在这野谷山村,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真是心乱如麻。
  又过了几天,香阁对雪妍说:“村长请你去一趟,想是有什么消息了。”雪妍急忙拣了一根柴禾拄着,走过短街上一摊摊泥水,去到村长家。村长诧异道:“没有啊,没有找你。想是传错了。”雪妍忙赶回来,想问个究竟。不料还没有到门口,就见矮媳妇在门前跳着脚哭,老王夫妻在劝。原来王一和吕香阁已经走了。
  几个月无话,事情说来就来。第三天,村长忽然带了几个学生到王家,他们便是李宇明安排和雪妍同行的伴,其中两个女学生是天津的,两个男学生是东北的。“天无绝人之路。”雪妍想着,简直有点受不了久盼的希望来到眼前。
  村长说开春了,敌人可能要扫荡,让他们快走。雪妍临行前给了王家一百元,老夫妻千恩万谢,说除了嚼谷,还够他们的棺材本了。雪妍叮嘱要让拴柱念书。矮媳妇哭着说:“各人是各人的事,我不怪你。”雪妍眼圈红了,他们都应该怪谁呢!
  东北学生老邢知道路,果然是向西翻山到山西。当时的二战区属阎锡山管,那里有招待站接待各方抗日力量,有长途汽车通往各个城镇。大家有这个目标,精神振奋地告别了王村。路愈走愈难,愈走愈险,不只大石小石坑坑洼洼,还到处是水,投宿时都成了半截泥人几。一个女学生脚上起了泡,红肿了,坐在路边哭。雪妍在旁劝慰。老邢对雪妍说:“听说你是北平首富人家的掌上明珠,你倒不怕吃苦。”雪妍微笑不答。第二天傍晚才上到山梁。见远处几个山场里一片片火光,把山都映红了。看着看着,东北学生忽然叫道:“这是日本鬼子扫荡啊!那边着火的不是王村么!”大家明白过来,也只有站着看的份儿,不知怎样才好。一个说,快走到根据地吧,好早点参加抗日工作。雪妍想房东家的老小不知怎样。后来知道,这次敌人突袭七个村庄,所到之处鸡犬不留,老王夫妇俱已遇难。只矮媳妇带着拴柱和村人逃到山里,为王家留下一条根。
  雪妍等紧赶慢赶走了十来天,到了一个市集,居然有几家饭铺,灯火暗淡,却也令人感到温暖。东北学生说吃点热汤水吧。大家进屋来,一个学生见桌上摆了好几个瓶子,拿起一闻,是醋,不由得大声说到了山西了!大家都拿着醋瓶又看又闻。雪妍坐下来,觉得头昏眼花,连看醋瓶的力气也没有了。一会儿,觉得身边有人坐下,离她很近。她勉强转脸看时,立刻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随即扑倒在那人肩上,晕了过去。
  是卫葑!卫葑来接她了。
  卫葑在电台一段时间,工作出色。但不知哪儿出了毛病,台长对他颇存戒心。背地里说,汉奸的女婿怎能留在如此重要的机构。不久老沈对卫葑说,晋西北开拓根据地需要做宣传工作的人,你去吧,也可以锻炼自己。卫葑没有意见,想着雪妍从山西那边来,正可以去接她。又过了几天,老沈说,有了新安排。现在解放区的青年很多,有些可能仍适合在国统区工作。你原是明仑大学的教员,还到明仑,可以在学校里扩大影响。他拍拍卫葑的肩,又说,这对你再合适不过,我都为你高兴!并且同意他先往二战区接爱人,再往昆明。
  卫葑和雪妍在昏黄的灯光下居然辨认出对方。老邢弄清原委,忙想办法给他们找了一间房,让雪妍休息。雪妍醒来,见卫葑俯身看着自己,一手抚着她的头发。两人明知这不是梦,却仍觉是在梦中,都用力握着对方的手。生怕稍一松开,一切便会消失。
  “五叔、五婶。”卫葑对弗之夫妇说,“我们到了一起,一切困苦都没有那么严重了。”
  大公鸡在院子里引颈而啼,猪们起来走动。天已亮了。


  流不尽的芒河水

  葑,我是在和你说话。这是近半年来我们第一次分开,你随庄先生送学生到邻县去,今天已经是第九天了,我觉得是太久了。想想以前分开的日子,真不知怎么忍受过来。
  芒河的水很清,流淌疾徐有度,你发现吗?它愈靠近城流得愈慢。在这条河边,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家。站在家门前,可以看见这条在绿树间流动的河水,我们沿着芒河走到龙尾村,找到了亲人,又沿着芒河找到了安家的地方。
  见到庄先生和玳拉,你一定会描绘我们的新居。这小小的西厢房虽然破旧,却足以蔽风雨。别忘了我们隔窗可见一畦彩色的花。那是邻居的小“花园”,米先生和米太太是善良有趣的人。本来庄家希望我们住到西边去,那边有房子。其实落盐坡很理想,离五婶又近。
  你说我像一个持魔棒的仙女,使我们的小窝不断地变化。告诉你,在你离家的这几天里,我们的家又在变。十几个凑来的煤油箱做成我们的床、桌、凳,现在还有沙发!没想到吧?那只两面缺板的木箱铺上干包谷叶,盖上一块布,我坐着实在舒服,像摇篮一样。可惜你坐不进,勉强坐进去怕就像上了夹板了。两只箱拼成的桌,铺上米太太送的花桌布,打了绉边的,当中是一个大肚子瓦罐,挤满野花。你回来一进门,一定会反复地说:“我们可爱的小窝!我们美丽的家!”葑,我们能生活在自己的国土上,能自由地布置这一小块简陋的地方,在这充满苦难的世界里,众多的不幸人之中,我们真是一对幸运的鸟儿。
  该把新的生活告诉我的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在哪里?我已经从心上把他们挖去了。那里便是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洞,盛满了血泪和苦涩。你有时拍拍我的头,说,只管想他们,只管向他们诉说,血缘是割不断的。你是宽容的,大度的。我却无法消除那尖锐的痛苦。
  雪雪,你恨我么?听见爸爸呻吟么?
  我听见爸爸在问。
  我亲爱的父母,可怜的双亲啊。我是雪雪,我不是亡国奴,我是自由的雪雪啊。
  若是还在北平家里,我大概不会工作。表面的舒适实际是个大樊笼。现在我要工作,而且就要找到工作了。葑,你不为我自豪吗?这是我要告诉你的最重要的事。你走的第二天,我去看五婶,遇见夏正思,他和萧先生一起过来走走,谈话间说起外文系需要法文教员,夏正思除几门英文课外,还要教法文,他一直想找个人帮忙。他随意问我,学过法文吗?我鼓起勇气,说“是的”。你知道爸爸认为那是最美的语言,教我从小学的。中学毕业后,那两年在巴黎的生活,虽然上的学校并不严格,也帮助了我。我们用法文谈话,谈了约半小时,我居然应付自如,要用的都想起来了。夏先生高兴地问:“你喜欢诗吗?”“喜欢的,可是对我来说,已经太遥远。”他说:“怎么会呢,诗,永远不会离开人的。”他念了一段缪赛的诗,“今晚,我经过草原,/看见在小径上,/一朵花儿在颤抖,枯萎,/那是一朵苍白的野蔷薇。/有一朵绿色的蓓蕾在它身旁,/在树枝上轻轻摇荡;/我看到一朵新的花在开放;/最年轻就是最美丽:/人也是这样,永远日新月异。”问我谁是作者。我答了,而且说出题目《八月之夜》。他和我握手,说:“我想你能胜任,我要推荐你!”我多么幸运!
  过了两天,我交了一篇作文,写的是落盐坡这个小村,许多想法都是嵋的,你能想象吗?我用法文把它们表现出来,是那么合适,我自己送进城去,夏先生看了很是赞赏,他领我去见系主任。他的名字似乎是王鼎一。王先生瘦瘦的,很严肃,他说他要听夏先生的意见。夏先生对我挤挤眼。据说想要这个助教职位的不只我一人。我想我是其中最少经验,功课最不好的,而且不是科班出身,可是我最有希望。
  我就要是你的同事了。本来明仑不准夫妇同校,临时教课总是可以吧!
  米太太送桌布来时还带有一块自烤的小蛋糕,当然给你留着。我们三人在院子里谈话。他们的英语很流利,米先生还会法语,可惜我不会德语。对了,谈话时还有一位,你一定猜到了,那就是柳。它蹲在地上,谁说话就看着谁,它的耳朵很有表情,高兴时向后抿着,兴奋时就竖起来。如果它开口插话,我想大家都会认为本该如此,而不会奇怪。
  今天上午有飞机飞过,想来城里又有警报了。飞机过了,落盐坡还是这样安静,似乎被世界遗忘了,只有小瀑布的水声传得格外远。这样艰难的岁月,这样困苦的生活,遗忘倒是好事。
  等你回来。煮糊了的稀饭,太咸太淡的菜蔬,对你都是最可口的,是吗?连青菜都烧得咬不动,真是大本事!你说过的,是吗?
  等你回来。看了几页夏先生借给的《巴黎圣母院》和邵可侣的法文课本,慢慢靠近那已经非常遥远的情绪,至少不要让它再往远处飘去。幸亏我在念心理系时不用功,倒是读了不少小说和诗。我缺乏严格的训练,我对夏先生说了。他笑笑,说:“我发现了就会辞掉你。”
  又是一天了。下午你就会回来。你猜刚刚我去做什么?我去洗衣服了。村口处那一潭水!在王村如果有这样一潭水,大家该多么高兴。水很清,深处不能见底,近岸处很浅,正好拿小板凳放在石头上,坐着洗东西。看着河水到这里变成一个小瀑布落下来,真有意思。流水不断,就像生命延续没有尽头,我看着迸散的水花,觉得它是活的。
  一位大嫂摸摸我洗的东西,凑近了看,有些惊异,说:“粗布衣裳呵。”我说,是了嘛,很舒服的。她想想说,逃难过来的,好东西带不出来呀。我说,好东西有哪样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行了。她忽然眼圈红了,大滴眼泪落进水里,先用手背又用湿衣服擦,我愣住了。她呜咽着说。“没得你的事。我们家的那个人在湖北打仗打死了。”我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说他是为国牺牲,我们都是靠他们,靠普通的一兵一卒保护,不然的话,日本人横行,谁还能活!大嫂说:“我那人是排长,一排的人都死了。我们村子有好几个呢。”想想又说,“怎么就会有这样的人,杀别人,抢别人,你们的院子里的外国人,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无法对她讲什么。我想,凭武力是绝对征服不了一个民族的。如果一个民族能被武力征服,那它本来就不配生存。
  芒河的水中,有汗水,泪水,也有流不回来的血水呵。
  水花仍在迸散着,飞舞着,细细的水珠有时溅到我旁边的青石上。忽然想起那故事,那咏雪的诗句“撒盐空中差可拟”,这水花有些像盐粒,所以这村子叫落盐坡呢。其实说它像一小堆雪也可以,一小堆跌落的雪。落雪坡?落雪坡!
  我站起来时,给小凳绊了一下。大嫂说,可得千万小心,这个潭深得没有底,逼着龙江的。我想应该做一个栏杆,让洗衣人能扶住。不过现在谁能顾得上。有这水,就算很好了。
  你应该回来了。如果芒河的水能行船,来去可以省力多了。好在天并不热。你路过龙尾村,会去看五叔他们么?我想你不会。不过也许有什么事需要去。你也不会耽搁久的,是吗?我到院门外看那潭边的坡,没有一个人。你走到哪里了?
  我对着满桌发黄的图纸写我的第一个教案。院门响了。你进门了,我不起身迎你。等着你俯在耳边问:“写什么呢?我的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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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5-23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山东济南

东藏记(宗璞 )(一)

买了东和南,却等不到她的西和北.10年了,只成了半部东.唉~

原来红莓也喜欢这样的书.懒懒地躺着,抱着这样的书,那是多么遐意的时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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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23 17:5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东藏记(宗璞 )(一)

我倒是没买书,这样的是得在书上看才更舒服:))

期待她能写出后两部,不过更费力了,身体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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