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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8 1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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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切.格瓦拉还活在人间》之二:《蒙面骑士――萨帕塔解
对于已全面陷入困境的墨西哥政府而言,这份情报或曰供状不谛[不啻]天降救星。2月9日晚,在墨西哥总检察长办公室临时宣布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检察长助理出示了一张从证件上复制的呆板照片,尔后极为戏剧性的将一张副司令马科斯的幻灯片重合上去:举座皆惊。检察长助理一次次地将纪廉的证件照从马科斯的幻灯片背后抽取出来,又一次次地将幻灯片叠加上去,以便记者们清楚地看到两双眼睛――马科斯惟一裸露出来的相貌特征――高度一致。那动作极像手艺不甚娴熟的魔术师在表演“大变活人”,也成为名符其实的“揭去面具” 。在公布了副司令马科斯的真实身份之后,总检察长宣布了对纪廉及其他23人的通缉令,同时宣布:政府将派遣数千士兵深入萨帕塔人控制的区域“协助执法,缉拿嫌犯。”至此,在长达一年之久的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相持之后,政府军上万兵力全线开进萨帕塔人控制区域。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总司令部所在地瓜达卢佩台培亚村,即阿瓜斯卡连特斯,当然首当其冲。军用直升飞机几乎降落在副司令马科斯所住的棚屋的顶上,相差不足三米。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及副司令马科斯就在进攻发起的2小时前方才撤出村外。政府军冲进了马科斯的小屋,毁掉屋内堆满的书籍,像对所有的原住民萨帕塔人的家庭一样,政府军复仇、亵渎式地粉碎了屋内的一切。与此同时,无数支只巡逻队、配备了大量警犬的武装警察部队开始在整个地区大规模地搜捕马科斯和萨帕塔运动领袖。曾为马科斯拒之门外的官方背景的媒体(诸如维萨和阿兹泰克电视台)此时奉命随军拍摄。但在镜头之外,拉丁美洲反抗历史上“例行”的一幕上演了,到处是逮捕、拷打、强暴和毁灭。萨帕塔运动领导人的棚屋被涂上了白色的标志以资辨认。同情萨帕塔运动的记者指出:这一切极象圣巴托罗缪之夜或纳粹大屠杀。如阿尔玛?吉列尔莫普列托实事求是、但听上去颇富反讽的说法是,“如果用拉丁美洲的标准来衡量,政府军其实保持了高度克制。”而同时在墨西哥各地出现了比23人的通缉令的规模要大得多的搜捕行为:纪廉的前女友、坦皮科市纪廉儿时的邻居、今日的反对党领导人……都遭到逮捕。而恰帕斯的一个普通鞋匠也成了众多被逮捕的嫌犯之一,当他满脸伤痕地出现在法庭上的时候,他被控的罪名是“向萨帕塔人传授制鞋技艺”。以此为开端,政府陆续派遣了6万正规军进入萨帕塔地区,开始了长达七年的 “低密度战争”。
如果我们将萨帕塔运动的12年视为一部壮观的大型剧目的话,那么,政府惟一一次拿到好牌的机会,便是这次“揭秘”之举。其意义不仅在于揭破神秘莫测、高来高去的马科斯的真实身份,彻底粉碎马科斯神话,抹去他超凡魅力的光环;更在于还他“本来面目”:这个令人耳目一新的后现代革命者,符号学游击战、或赛伯空间游击战的创造者,无外乎是一个“老旧”且“面目可憎”的马克思主义左派,一个激进的、行动派大学教授。或者如CIA背景的美国“报人”丹尼尔?詹姆斯对切?格瓦拉的定位:一个花衣吹笛人:以曼妙的笛声迷住众人,将他们一步步引向死亡的峭崖 。然而,这张好牌的效应不足72小时。面对政府的揭秘,原住民革命委员会、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立刻予以否认,同时发出了一个此后数年将在墨西哥和世界许多地方回荡的呼声:“我们都是马科斯!”
而通缉令发出的三天之后,从“墨西哥东南群山之中”发来政府进剿之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第一份公报,当然也是被揭露了“真实身份”后的马科斯的第一份公开信:《萨帕塔人提升了墨西哥原住民鲜血的价格》。在义正辞严地痛斥政府暴行之后,如马科斯惯常的文风,出现了精灵古怪的附言:
“我听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另一个‘马科斯’,据说他是坦皮科人。听来不错,一个美丽的港口城市。我记得我曾在[坦皮科州附近的]马德罗城的一家妓院当保镖……。‘又及’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仍不弃其自恋:那么……这个新的副司令马科斯可否[是否]英俊?因为最近他们派给我几个实在丑陋的家伙,害的我的女性笔友深感幻灭。‘又及’清点着时间和弹药:我有300发子弹,所以会试着吸引299名士兵和警察来抓我。(传说中我弹无虚发,想不想来证实一下?)既然有300发子弹,干吗是299个兵?是了,最后一颗要留给知名不具的发信人。大结局就将这样出现,一颗子弹成了这孤独之心的惟一抚慰。又一次道别了。祝你健康,在她的心里可为我留有一小点位置?(署名)副司令,以骷髅卖弄风情的姿势重整他的滑雪帽。” 马科斯确实“重整了”他的“滑雪帽”。如果说,揭秘行动曾一度使某些时尚中人与另类青年热情褪色的话,那么,这写在重兵围剿与军警大搜捕中的、充满马科斯特有的机智、调侃与爱欲(或干脆称之为色情兮兮)风格的言辞,片刻间重新点燃了人们对这另类偶像的赤诚。通缉令数天之后,墨西哥城和其他大城市爆发了数万人参与的抗议示威。示威者抗议对马科斯等人的通缉,要求立刻停止围剿,停止对萨帕塔人的屠杀和迫害。数万人在都市街头高呼着:“我们都是马科斯!”被称作“萨帕塔人的约翰?里德” 的美国记者约翰?罗斯写道:他遇到了一位显然颇为高雅的中产阶级知识女性,后者走在YX的队列中,十分惶惑地自问、也是回答记者:“我从不参与这种事儿。可我今天这是怎么了?” 在国际社会上,艾柯――著名符号学家、中世纪史学家、《玫瑰之名》、《福柯摆》等全球畅销书的作者,首先向萨帕塔人发表了声援信,紧随其后的,是美国著名学者、公共知识分子乔姆斯基和两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阿根廷的人权运动领袖阿道弗?佩雷斯?埃斯基维尔和危地马拉维护原住民权力的斗士里戈韦塔?门琴?图姆及全球各界知名人士。同时,在巴黎、巴塞罗那、柏林、斯德哥尔摩、圣地亚哥、马德里及意大利全境,爆发了萨帕塔运动支持者的声援示威。人们在墨西哥使馆门前以各种语言高喊着“我们都是马科斯!”
在围剿开始的第一周之中,传媒不断惊报“已然抓获马科斯”的消息,其中一次,竟然是在同一天内、两处同传“抓获马科斯”的“捷报”。很快便证明,被抓获的所谓“副司令马科斯”,一个是经历车祸至今仍神志不清的老神父,一位是外国的鸟类观察家,另有一个是曾参与尼加拉瓜革命的、的确名为马科斯之人。更有甚者,便是军方报道了“击毙马科斯”的消息。对此的回应,便是马科斯的公报和书信(时而达每天万字之多)如雪片般地自丛林深处飞出。在“击毙马科斯”的消息传出之后,马科斯称此后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再一次与死神面对面,令马科斯的创造力呈现了眩目的迸发。这每日飞来的公报和信件逐日纪录着“战略转移”(或称“大逃亡”)中情境:与政府巡逻兵(“身着橄榄绿的死神”)近乎“零距离接触”;没有水、没有粮食,试图以尿解渴;拖着负伤的身体,攀上高山峭岩,穿越泥泞沼泽;“盖着猎户星座和军用直升机的噪音”,在暴雨的丛林中度夜;最终进入“只有野兽、死神和游击队的原始丛林”――杜里托/那尊贵可爱的小甲虫在那里正式登场,在丛林中经历“逆进化”――从人到猿。也正是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中,马科斯持续地书写着,以后现代式的拼帖、游戏的笔调书写他的抗议、政治论文、呼唤着市民社会、探讨着新自由主义的墨西哥及全球格局;以戏仿或近乎于色情的笔调撰写记忆、寓言和故事;和世界知名作家、学者们通信讨论着哲学、思想与斗争。有论者提到,马科斯1994-1995年之交的公报,犹如切?格瓦拉《玻利维亚日记》的遥远而震撼的回声 。
事实上,当政府军全线推进之时,人们曾推断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可能拼将一死。但这并非第一次、也非最后一次令人们始料不及: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未发一枪,全面撤退,在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曾与政府军发生过任何军事接触。只有马科斯以笔为剑。如果说,在敌我力量极端悬殊的情况下全线撤退、战略转移绝非游击战史的特例,那么,作为惊人之首例的事实是,大举后撤的不仅是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而且是整个萨帕塔社区。人们扶老携幼、背负着政府军过后幸存一点粮食、“财物”,追随萨帕塔民族解放军,举部迁往大山、丛林深处。支持萨帕塔运动的传媒称之为“出埃及记”。那是一个极为壮观而惨烈的场景:在高速公路、山间小路上、在根本没有路径的丛林、山崖间,老人们拄着拐杖、孩子――年长些的背抱着年幼的,头顶着包裹、怀抱着婴儿、甚至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妇女,行行缕缕、络绎不绝地行走着,越来越缓慢、却义无反顾。从政府军发动进攻的2月10日,直到这一年酷热的7月间,这迁徙方告一段落。等待他们的,是人类难于生存的丛林、饥饿和轻车熟路的死神。但萨帕塔社区的人们信守他们的公决:不投降,不妥协。
在国际舆论和市民社会的巨大压力之下, 3月政府军停止了朝向丛林腹地的推进,新的相持局面再度形成;但不断加派军队的行动仍在进行,终于6万政府军以铁壁合围之势紧紧地围住了只拥有数千人象征武装的萨帕塔人。继而开始的,是旷日持久的“语词的战争”。也就是在1995年,新自由主义经济制度下的危机全面爆发,股市崩盘,迫于美国压力而开始自由兑换的墨西哥比索在短暂的升值之后一落千丈,贬值达50%,原本数量惊人的外债此时变成了天文数字。失业与破产成了日常剧目。萨帕塔人及其支持者的洞见成了现实:墨西哥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步入第一世界行列的许诺,此时成了南柯一梦。在萨帕塔运动――这场符号学游击战之中,最为突出的符号,无疑是萨帕塔人的蒙面形象。面具――滑雪帽或红帕子,便成了萨帕塔人的核心能指。对殖民统治500年间的玛雅原住民说来,当他们用面具遮住了自己的容颜,他们才第一次成了美洲、乃至世界传媒的焦点;他们才不再是一段古老而神秘历史的遗民,现代社会愚昧而麻木的奴隶;而是一股不可小觑的社会政治力量,是向现代世界展现并阐释何为尊严的人群。用马科斯的表达,便是“我们是武装起来方才获得倾听,遮住面孔方始获得注视,隐匿了名姓方能获得命名的人们”。那面具是一面镜,映出你心中的反叛的呼唤:“在面具背后,我们就是你”。对每一个萨帕塔和萨帕塔运动的支持者说来,你蒙上自己的面容,你便成了萨帕塔运动的战士;你摘下面具,便“恢复”为一介平民。来自墨西哥和世界各地的支持者正是以这样的方式,汇入了萨帕塔运动的波涛和潜流;而萨帕塔人也正是在“出入”面具之际,以和平的方式直面着、规避着杀戮和暴力。于是,无疑是世界游击战史上的奇观:当政府杀入萨帕塔地区,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战士不是迅速撤离村庄,避走上山,而是摘下面具,下山返回村庄。当政府军声称他们从未遭遇到任何萨帕塔人的时候,他们可能正与一位萨帕塔战士交臂而过。而在漫长的相持之中,每次以人盾/血肉长城来和平阻止政府军侵入之时,政府军面对的,是蒙面人的海洋。这里,无所谓士兵与平民、军队与人民、萨帕塔社区与外来的支援者。
而面具无疑是马科斯魅力的来源之一。这固然由于面具令马科斯迷人而飘逸,墨西哥著名作家、记者、公共知识分子蒙斯瓦伊斯说,“不戴滑雪面罩的马科斯将不会被接受、也不具有上镜头性,更不会成为一个活着的神话”。而不无敌意的讥刺者则写道:这张蒙着面具的脸“使人直觉地感受到一位英雄,他是凌空出世的半神或一道永恒的闪电”,“在‘历史的终结’和全球化的开端之际,‘马科斯’犹如防火墙上一道突如其来的红色火焰。” 面具成就了马科斯的神秘与谜语――尽管Who is Marcos?的浪潮不再翻卷,仍没有人能在持枪蒙面的马科斯与哲学教授拉法埃尔?纪廉间划上等号。但更重要的是,面具令马科斯以迥异于其他拉美游击领袖的形象,凸现出后冷战喧嚣画面的世界图景径所遮掩了的画面;令他得以融入“土地之色”的人们中间:不是代言人,而是翻译者。
或许,由于“20世纪的所有记忆都是关于革命的记忆”,但每段记忆的终了处,却是革命被背叛、遭出卖的的纪录。因此,萨帕塔运动之初,便不断有人预言着运动的失败、至少是推测的其终了的形式。其中的内容之一,便是马科斯何时、如何摘下面具?对此,马科斯的回答是:当墨西哥摘下面具之日,便是马科斯除去面具之时。而“面具摘下之时,‘马科斯’便不复存在。”因为“马科斯”原本是这出剧目中的一个角色。
如果说,马科斯成功地以面具挪用了大众英雄佐罗的形象,从而消融了全球甚嚣尘上的、对革命、革命者的敌意和缺席判决;那么,鲜为墨西哥之外的世界和人们所知的是,面具不仅是墨西哥人深爱的、大众文化独有的形态,而且有着历史和现实斗争的传统。在墨西哥,不仅有着黑斗篷的蒙面侠士佐罗,有着面具戏剧的传统,面具也是鬼节的重要内容之一,同时,在为墨西哥所深爱的自由式摔跤中,面具则是摔跤手必须的装备和道具。因此而诞生了一种墨西哥特有的大众文化偶像:蒙面摔跤手+电影明星。名传遐迩的有:桑托(意为圣者,亮银面具)、“兰魔鬼”(海兰色面具)、“千面人”(彩色面具),他们都是著名的摔跤手,同时深受观众爱戴的、分别主演过50部以上通俗系列电影的明星。无论在摔跤场上,还是在影片中,他们都不曾摘下面具,面具是他们定型化形象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一如佐罗,他们大都出演着惩恶扬善的喜剧英雄,在其影片的大团圆结局中第N次地战胜形形色色的邪恶、魔鬼,拯救美人、人民、墨西哥和世界。在墨西哥的蒙面英雄系列中,最富戏剧性的,却是当代墨西哥政治舞台上的一个极为活跃的人物:“超级邻居”。1985年,一场里氏8.1级的毁灭性地震袭击了超级大都市墨西哥城,800幢建筑坍塌,一万余人丧生,五万余人受伤,25万人无家可归。在震后重建的过程,一个自称“超级邻居”的蒙面人出现在墨西哥城。他身穿佐罗式的斗篷,头戴红黄两色的摔跤手面具,组织贫民窟社区的民众自救,为浩劫后的无家可归者代言,出面抗议政府救灾政策的不公。并自此成了墨西哥城深孚众望的民间政治家,活跃在众多的社会场域之中。尽管相当有趣的是,1994年8月,萨帕塔人在拉坎顿丛林中召开民族民主大会之时,“超级邻居”也出席了大会,并且在会上将作为他身份标志的红黄两色的摔跤面具作为礼物赠送给马科斯。一如墨裔美国学者伊兰?斯塔文斯所言:“早在前哥伦比亚时期,墨西哥人便迷恋面具。一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墙,它如同一张盾牌和一处隐蔽所。在墨西哥,面具无所不在”。“在那些大众文化英雄、所有那些穷苦人的辩护人中,蒙面的战士以其无言的面孔呈现着无数面孔。”
然而,我在这里所要强调的是,从时光的这一端回望过去,我们间或“自然”地将副司令马科斯、面具、蒙面军逻辑地联系在一起,似乎这一切出自一次预先完成的天才设计。但回溯光阴的彼端并再度顺流而下,我们会发现,包括面具在内,萨帕塔运动、作为其战略家的马科斯最为突出的特征,便是不断因势利导、见招拆招;或者,我更愿意颠倒马科斯对新自由主义政府的尖锐批判“愚蠢的即兴创作”,将萨帕塔人的战略称为“智慧的即兴创作”。这无疑是无选之选,是萨帕塔运动充满原创性的缘由;它因此成了千年之交,全球反抗力量的灵感来源,成了反全球化运动的“晴雨表和导火索”。尽管无疑有着极为丰富的拉丁美洲革命传统,但经历了20世纪末的“大失败”,大部分的模式清晰显露了其缺憾、匮乏与弊端,几世纪累积的、革命的思想与实践资源都遭到了自我玷污或胜利者的妖魔化。反叛者重新开始的地方并非一无所有的荒原,而是一片狼籍的废墟。而且这不可能是单纯的力的角逐――因为强弱对比是如此分明,冷战的终结,只是令强者更强,弱者愈弱。所以它必然是、也只能是智慧的较量。 马科斯在许多场合多次坦诚地告知,1994年元旦萨帕塔运动起义之时,不论是作为领导人还是参与者都非常清楚,这次行动全无胜算可言。那不是在对客观情势、力量对比做出了理性的、有利的考量之后的决定,而是在宣战、呼喊、在社会的目击下战死,和在遗忘、沉默中死去之间的选择。事实上,那一年,整个萨帕塔社区放弃了播种,整个组织: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都准备了一、二梯队。在除夕之夜奔赴圣克利斯托瓦尔的队伍不是去开启一次战斗、征服、胜利之旅,而是自觉踏上了不归之路。死亡,但首先被看到、被倾听。因为已别无选择,只有武装起义,才能让整个遭受到文明灭绝的印第安原住民的苦境闯入主流社会的视野。但马科斯拒绝将其“翻译”为“自杀行动”。“我们想活下去,但我们深知我们得做点什么让其他人能活着。为了让其他人能活下去,这是必冒的风险。也许我们会死在奋斗的过程之中,那是可能性极大的。但是,我们不是要执行一次自杀任务。我们准备去死,但我们不想死。” 似乎人类自然生命逻辑:“向死而生”的反转:这是向生而死。或许这便是所谓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传统的一部:人们自觉到自己的生命接续在一长串死者之后,一长串为了正义和自由而死的先驱;而正是那些死者辉耀我们的生命。而在拉丁美洲的原住民文化中,生与死原本是生命的不同状态。以马科斯别具一格的说法,便是:“这多少像将我们的血投入股市,指望能增值。”起义的第一周中,马科斯曾回答美国记者说:如果说生死一线间,那么,自起义的那个黎明起,他便踏在那条线上。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是生命的终了。这令马科斯的生命力如灿烂的喷泉般地奔涌。
起义的第一天,并非所有人都带着面具。面具,显然并非有意为之的萨帕塔人的标志。大部分战士带着滑雪帽,那间或是为了尽可能不在第一时刻被指认,成为准确消灭的目标;也可能仅仅是为了对抗一月份恰帕斯的寒冷。当记者们就滑雪帽提问时,马科斯给出的,或是调侃式的回答:“因为我们个个都是美男子,一旦我们摘下面具,墨西哥的男人们将无地自容。” 或是严肃的“说词”:指挥官头戴滑雪帽,是为了削弱其特权特征。在诸多的有关萨帕塔运动的报道和专论之中,我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起义的最初几周中,一次当马科斯为众多记者所包围时,其中一位高声喊道:“摘下面具来!只有罪犯才遮住他们的脸!”对此的回应是,马科斯伸手准备摘去滑雪帽。但与此同时,周围的记者和人群一片呐喊:“不……!”面具留在了那里 。而马科斯因此而创造了关于面具、关于无面之人、关于遮住面孔方获得注视、关于面具是一面镜等诸多萨帕塔运动最重要的修辞,由此打开了一处巨大的社会参与与实践的空间。
当伊兰?斯塔文斯指出,面具是“一道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墙,它如同一张盾牌和一处掩体”之时,他仅仅说出面具之于萨帕塔运动的一半意义。凡墙必有门。当面具成了自我与世界间的一道墙,成了萨帕塔人与外部世界的一道墙之时,它同时是一扇门;凭借这扇门,蒙面的浪漫游侠骑士马科斯从一个拉丁美洲司空见惯的有机知识分子的自我中脱颖而出;经由这扇门,整个墨西哥社会得以进入并介入萨帕塔运动。同样,它是盾牌和掩体,也是长矛和聚光灯;它遮掩了面具背后的“真身”,同时照亮了反叛者的形象,并迫使人们去正视。
墙与门,入与出,正是萨帕塔人“智慧的即兴创作”的重心之一。事实上,起义伊始,已出现了萨帕塔人不曾预料的局面:既非全线扑来的政府军将区区数千起义者撕成碎片,亦非――马科斯所谓万分之一的可能――墨西哥各地揭竿而起响应起义;相反,与政府军同时,甚至更早,如潮水般涌来的是数万名志愿者、新闻记者与NGO组织。换言之,接踵登场的,是墨西哥的市民社会。然而,这显然并非萨帕塔运动预期借重的政治力量。似乎毋庸赘言,相对于国家而存在的市民社会,原本是现代社会权力结构的组成部分。而对马科斯说来,浓重而富丽的后现代色彩,仍难于完全掩住其历史唯物主义基底,他原本不可能将市民社会纳入其政治规划与考量;况且在任何情况下,市民社会始终是难于驾驭的无形力量。显然,玛雅原住民的起义、萨帕塔人迫使人们去正视的、原住民的苦难和灭绝,呼唤出了市民社会良知的力量。因为玛雅原住民、乃至整个美洲原住民并非是想当然的市民社会的内在组成部分。这在500年间被杀戮、被掠夺、被奴役的人们,昔日美洲大陆的主人,是现代美洲“种姓制度”中的化外之民,他们根本不具有所谓市民/公民的资格与身份。因此,在萨帕塔运动12年的历史中,出演着举足轻重之角色的市民社会,事实上是马科斯智慧的即兴创作的重要空间与对象。如果说,市民社会在不期然间加入了萨帕塔人的斗争,那么此后则是马科斯在主动呼唤与形构着“她”的存在形式。萨帕塔人以倔强但吁请的姿态面对着墨西哥市民社会:“墨西哥,不要再没有我们”,“我们知道,我们并不孤独。我们知道,我们不会被出卖。”1995年2月萨帕塔人在政府军面前不发一枪、大步后撤的同时,著名的女指挥官安娜-玛丽娅向传媒送出了一卷录相带。录相带上,被传媒昵称为“小个儿中最小”的、身患癌症的女司令拉莫娜面对着镜头:“请不要抛弃我们……” 在其公开信中,马科斯将市民社会戏称为“夫人”,这固然是因为市民社会在西语中是阴性名词,但这同时是马科斯多少带有性别定见嫌疑地将其戏拟为一位深受爱戴、却喜怒无常、难于捉摸的妇人。
1994年6月,当萨帕塔社区公决否定了政府全面收买式的和平提议之后,萨帕塔人发表了《第二丛林宣言》:“今日我们宣称:不!我们决不投降!”在这份宣言中,萨帕塔人倡议墨西哥社会各界召开全国性的民族民主大会,共同商议墨西哥社会的问题和未来。萨帕塔人主动提出作为东道主,邀请大家前来拉坎顿丛林。因此,出现了又一次智慧的即兴创作,一个游击战史、社会运动史、或许也是建筑史上的奇观:在热带丛林深处,短短的28天之内,由玛雅原住民设计、施工建成了一座可接待、容纳8,000名与会者的巨型会场和建筑群。这会场被命名为阿瓜斯卡连特斯――墨西哥革命中农民领袖萨帕塔召开第一次立宪会议的地点。8月,近6,000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深入丛林,出席了这次奇特的大会。(1995年2月,数千名政府军占领了阿瓜斯卡连特斯/瓜达卢佩台培亚村,用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将这巨大的“丛林歌剧院”夷为平地,将其变成了军事要塞。作为回应,萨帕塔人在群山深处建立了另外五座阿瓜斯卡连特斯,均举行过大型国内、国际会议)。市民社会再次被呼唤和赋予了具体而有力的形象,而政府军的封锁线事实上被冲破。这是入,也是出。 也是在阿瓜斯卡连特斯,马科斯第一次引出了海螺――这一在玛雅文化中充满了象征与哲思的意像和萨帕塔运动的重要理念和修辞。那是一个蜷曲进去或舒展开来的形象;那是一环环带领你进入,又引导你走出的螺纹;那是朝向内心的探究,也是面向外界的凝视;那是大海涛声的贮藏所,也是传播号角的扬声器。入,也是出。
继而,1995年8月,在数万政府军的铁壁合围之间,萨帕塔人通过互联网,就萨帕塔运动的政治前景展开马科斯戏称为“星际的”、世界范围内的“民意调查”,超过100万人参与了投票,绝大多数人拥护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转化为墨西哥的政治力量。
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和政府谈判代表的一轮又一轮、旷日持久的谈判之间,1996年初,萨帕塔人又一次敞开大门向全世界发出了邀请,邀请所有反对新自由主义、渴望一个不同世界的人们前来萨帕塔人新的首府:拉坎顿丛林中的“真实村”。于是,1996年的春夏,偏远、蛮荒、遍布泥泞、弥散着浓雾的真实村,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国际中心和另类的嘉年华会。约翰?罗斯以调侃的口吻写道: “1996年春,群星降落恰帕斯” 。先是好莱坞名星与欧洲名流的“分列式”:以著名电影导演奥利佛?斯通及其摄影组为先导,――他刚好在奥斯卡之夜进入丛林,那一天,他的巨片《尼克松》正以四项提名角逐奥斯卡;接着是电影明星埃德华?詹姆斯?奥尔摩斯。此后是法国著名学者雷吉斯?德布雷,紧随其后的是国际著名人道主义活动家、法国前总统密特朗的夫人达妮埃尔?密特朗。提供“背景音乐”的是拉美数个旁克乐队。美国记者不无醋意地写道:因为马科斯的法语更加出色,所以法国贵宾备受青睐。如果说,马科斯与德布雷的在林间、树下的长时间恳谈,令全世界忆起了切?格瓦拉和他在玻利维亚的游击营地;那么他一度与达妮埃尔?密特朗的“亲密接触”,则使得传媒继马科斯的情人究竟是安娜-玛丽娅少校还是拉莫娜司令的窥秘渴望之后,再度迸发臆测绯闻(而密特朗夫人本人则告知《进程》周刊的记者:“我们共处的时光是如此美丽,如此亲密,如此意味深长” )。事实上,密特朗夫人的到来,不仅为萨帕塔人带来了必需的(当然远非充足的)食物和药品,而且她接受了马科斯的“任务”,护送塔丘司令通过封锁线,前往出席谈判。更重要的是,国际群星莅临、并成为墨西哥传媒的头题新闻,为萨帕塔人提供了新的象征性“人盾”,政府军计划中的军事行动被迫延缓。
这一年的七月,在拉坎顿丛林深处召开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令真实村如同灿烂且密集的星空。6,000余名来自42个国家的客人中,有重量级人物、萨帕塔运动著名的支持者、拉美最重要的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享有全球盛誉的阿根廷“五月广场母亲”们,当代法国极富创见的社会学家阿兰?图海纳、俄国电影制作人鲍威尔?卢冈、突尼斯著名女性主义社会活动家、律师、作家吉茜莉?奥里米,等等、等等。那是极为奇特、甚至令人匪夷所思的组合,来宾中有各国知名学者、艺术家、各地绿色和平或反核组织、欧洲社会主义团体、无政府主义机构、诸如同性恋等少数群体、大量纪录片制作者、无数摇滚、旁克、嘻哈乐队、巴西工党、无地农民运动、拉丁美洲各国前著名游击领袖、甚至有一个正式古巴代表团。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国各式的服装服饰、听到全世界的各种语言。一次建造巴别塔的会聚。入夜,又是约翰?罗斯写道:那为烛光所照亮的小学校的晚餐桌,酷似17世纪画家乔治?德?拉?图尔笔下那明暗对比强烈、盈溢着神秘氛围的圣像画 。先于西雅图反全球化示威(1999年)、世界社会论坛(2001年),萨帕塔人率先展示了一次全新的联合:“拥有共同的拒绝、不同的追求(One no, many yeses)”的会聚。类似却不同于世界社会论坛的口号:“另一个世界是可能的(Another world is possible)”,马科斯和萨帕塔人的主张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包容所有世界于其中的世界[add the English phrase]。
经历了18月的艰难谈判之后,萨帕塔人与政府谈判代表缔结了《圣安德列斯协议》,承认原住民自治和保有自己文化的权利。但政府却继而宣布否决这一协议。
1996年底,萨帕塔人无视政府禁令,以深受墨西哥民众爱戴、病势沉疴的玛雅原住民女司令拉莫娜为代表,出席在墨西哥城举行的全国原住民代表大会。当载有拉莫娜司令的、民间组织的飞机降落在墨西哥城机场上的时候,以墨西哥自治大学学生为主体的数千人等在那里迎接她,人们高喊着:“我们都是拉莫娜!”拉莫娜强撑病体,在大会做了公开演讲。一入一出,政府军对萨帕塔的政治、军事与文化封锁已支离破碎。
事实上,邀请各界人士汇聚丛林、和平出访、举行大型“民意调查”,是萨帕塔运动的重要斗争策略。在1995年之后,萨帕塔人多次在丛林中、不同的阿瓜斯卡连特斯举行了数度几千人出席的大型国内、国际会聚,1997年,他们派出各部族代表1,111人乘车前往墨西哥城,1999年举行的民调,参与投票的人数多达300万人。而1997年底当蒙面民团野蛮杀害了47名萨帕塔社区的妇女儿童、1998年政府军试图入侵萨帕塔社区之时,市民社会支持的浪潮一次次达到了新的高点。 事实上,在萨帕塔运动12年的历史当中,只有1994年最初12天的交战纪录。如果使用罗斯的修辞,将1994年―1995年称作“言说之枪”的时期,那么,几乎从开篇伊始,萨帕塔运动便同时是“武装的语词”的年代。或者用马科斯的说法,是“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 可以说,萨帕塔运动的12年,是武装斗争的12年,是另类政治实践的12年,同时是语词战争的12年。这正是将萨帕塔运动称为“后现代革命”、“符号学游击战”、“赛伯空间游击战”的含义所在。这也是萨帕塔运动的外在“悖论”之一:一场以持枪蒙面为其特征的武装起义,却以文字语词为其主要且基本的武器;拉美游击战史最新的一页,甚或像来自逝去年代的一阕回声,却十足的“当下”,充满了后现代文化(甚或后现代文化游戏)的印痕。显然,这正是萨帕塔人与马科斯的诸多“越界”之一,他们以其原创的政治实践,改写了包括后现代主义在内的当代文化逻辑。如果说,这是一场符号学战争、一场后现代革命,这里涌流着五彩拼帖、几近谵妄的文字、语流,那么,这里发生着的,不是弥散或曰“内爆”,而是始终以其所指物――武装的原住民及其历史与现实的苦难――的在场为其充分必要的前提。如果说,马科斯不断以精妙的后现代文体于嬉笑怒骂中解构着种种现代社会的神话,那么,这解构的力度却来自于任何语言游戏都无从解构的现实、苦难、鲜血与生命。不错,马科斯的形象和作为,令今日世界舞台上的诸多政治角色失色,间或令全球波普艺术或行为艺术表演汗颜,那么,这形象与表演,却始终服务于逆转世界潮流的政治尝试与实践。如果用美国记者的说法,将萨帕塔运动――这场以语词为主要的武器的战争,视作马科斯“一个人的战争” ,那么,马科斯之所以能支撑这场“一个人的战争”,并不断击中全世界的“眼球”,却无疑因为凸显了他的底景是拉丁美洲鲜血浸润的大地,是他身前无数印第安原住民500年来的抵抗。
可以说,这场语词的战争,几乎在起义的枪声打响之后,便已然开始。1994年,马科斯在战争、相持与谈判期间发表的大量公报,有理有力地逐一驳斥着政府传媒机器兜头泼下的种种污水、污名。而自1994-1995年之交始,马科斯的众多公报和信件,便进一步成为墨西哥、也是今日世界奇特而独到的文字、书写形式。这正是萨帕塔运动的又一悖论所在:马科斯的匿名与具名形式。马科斯是无名的,那“名姓”只是一个前赴者的化名,一个或可替代的角色,一个发言人的位置;马科斯又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写作中,在他的文字里,他的风格和语调是如此的别致、原创而无可替代。一如墨西哥著名的女作家、新闻记者和教授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所言:马科斯的抨击者说,切?格瓦拉始终以真面目示人,但我们说,马科斯在他的公报中面世。在其公报中他裸露出的远多于我们直视他的面目。 而伊兰?斯塔文斯则指出:“不错,副司令拥有一支步枪,但他很少用到。他以传真和电子邮件开火,投掷公报形式的集束炸弹,他的笔下迸发出文字的洪流……颠覆了汉娜?阿伦特所谓的‘在专制政体下,知难行易’的论断。” 人们似乎必须用一连串彼此矛盾的形容词来尝试界说马科斯的语言风格。诸如美国哈佛大学的历史系教授J.沃马克便曾写道:“马科斯的公报和访谈是如此的戏谑、尖刻、诗意、专断、滑稽、自恋、辛辣、狡黠、吊书袋、福柯式、魔幻现实主义,有着现代话语与协商语气的完美的个人风格,但这话语与协商不是朝向政府或其他运动,而是通过现代媒体朝向现代公众;其信息不是战争、或和平、或和解,而是无休止的、充满诱惑力的论争。” 而拒绝萨帕塔运动的何塞?考利纳写道:马科斯的文章“是预言性的、玩笑式的、悲凉的、控诉的、政论性的、抒情诗般的、有时还会是粗俗的:那种独白,来自从恰帕斯印第安人口耳相传的故事或诗歌到最庄严抒情的长篇激烈演说、优美的诗歌或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文学;通过某种杂糅着对福柯和阿尔图塞的下意识引用的马克思主义而抵达了德里达,再穿过第三世界复兴的意识形态、现代主义者的本土主义、重现了半葛兰西民间社会” 。
马科斯的公报和书信常常是不同文体、不同风格语调、甚至不同人称叙述间的跳跃。以他那无穷无尽的附言、在大刀阔斧、言辞犀利的政论间是诗意的小故事,在诙谐、滑稽的(通常是萨帕塔人的孩子们的)场景中,穿插着安东尼奥老人那沉郁的叙述与玛雅的哲理,在《玻利维亚日记》式的现实书写中闪现着小甲虫杜里托的稚气可掬的身影,在政治经济批判中是诗行和关于“海”的深情的文字,在杜里托和“我”/副司令之间,在“我”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的“对话”间,流转着缠绵又不无滑稽感的自恋、犀利的自嘲。就像我已然提到过的,马科斯的写作,尤其是杜里托的故事中充满了后现代的戏仿,而且贯穿着极为丰富的互文关系。事实上,在1995年初,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马科斯的萨帕塔公报中充满后现代式缤纷拼帖:他以英文引证莎士比亚,以法文引证波德莱尔、加缪,以原住民语言引证民间的歌吟,在他的书写中,间或出现印度哲人或《孙子兵法》。当然,在他的文字间不断涌现拉美诗人聂鲁达、本尼德蒂和不胜枚举的西班牙语诗人的诗作,同时充满了大众文化文本的旁征博引:墨西哥本土的诸多流行剧集――大众明星、系列电影或电视剧、好莱坞电影与流行歌(诸多论者提到马科斯无疑是个“电影迷”,而且萨帕塔社区也充满了有趣的电影文化:发电车巡回到不同的村落为孩子们放映卡通,为成人放映从欧洲艺术电影到本土流行影片的录相带)。
此间,一个颇为有趣的细节是,几乎始自萨帕塔人起义之初,马科斯便为墨西哥传媒赋予了某种爱欲偶像的色彩,这间或是面具不期然的效应之一。而马科斯似乎也颇有兴味地挪用了这一效应。一反左翼运动的清教与禁欲主义的“惯例”,马科斯的文字中不时闪现着不无色情意味的语调与爱欲修辞。这无疑成了 “恰帕斯的诗意反叛”、“第一场后现代革命”的奇观之一。在萨帕塔运动最初的岁月之中,尤其是1994年,雪片般地从墨西哥全境、世界各地飞往恰帕斯的来信之中,充满了各阶层、各年龄段的女性写来的情书(1994年圣克利斯托瓦尔大教堂的谈判结束时,马科斯拖走的各地来信装满了整整五麻袋),而墨西哥《日报》也逐日选登着类似情书。《名利场》的记者巴贝赫以一种仰慕的口吻称他为“那独一无二的造物”,《日报》记者埃娃?伯登斯塔德则自问:“为什么这人总是能唤起如此荒谬的性感?”一个墨西哥著名的上流社会的女性则写道:“愿与副司令一起消失在丛林里”。而马科斯将这类无伤大雅的文字“调情”当作了他的修辞策略与形象策略的组成部分,这无疑为他赋予了极为另类的革命偶像色彩。《纽约时报》的文章以善意调侃的口吻写道:“令滑雪帽和烟斗如此性感,马科斯当属历史纪录中的第一人”。类似游戏直到2001年方告一段落。在这一年的情人节,马科斯郑重地颁布了一条“坏消息”:他要人们不要再给他写情书,因为他已成婚,有着一个两岁的女儿,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她的名字是“海”。此时,人们才恍然忆起多年来贯穿在马科斯写作中的“海”(尽管马科斯始终以“她”来称呼“海”,但海/la mar在西语中原本是阴性名词),原来并非某种文学修辞,也不是一个文字形象,而是实有其人。 当年,关于切?格瓦拉,法国哲人保罗?萨特曾写道:“我认为他不仅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不错,切无疑是拉丁美洲革命先贤祠中的又一位诗人革命家,他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为我们留下了大量的文字和诗行;然而,相对于“知识分子”,切首先是一个战士、一位旅人、一名行动者。而在过去的十年间,马科斯无疑是拉美最重要的革命者,但他同时、也许更为突出地,是拉美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德布德则干脆称马科斯是当代拉丁美洲最优秀的作家之一。如果说,在马科斯的写作中,一以贯之的,是拒绝对立项选择,那么他同时以他的生命,抹去了知/行、笔/剑、知识分子/行动者等等为当代世界的诸多规训和困境所强化的角色对立。以剑为笔,同时以笔为剑。因此,千年之交,萨帕塔运动成为左翼运动圈的关注焦点,同时成为国际文化界的重要事件之一。一次区域性的游击战,引起如此众多的国际文化名流的瞩目与介入,萨帕塔运动应属首例。墨西哥重要作家富恩斯特最先对萨帕塔运动发出欢呼,并始终无保留地声援着这一原住民运动;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写道:当闻听萨帕塔人起义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想把自己所有的书丢进太平洋里去;并于2001年对马科斯做了重要访谈;而葡萄牙著名人道主义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何塞?萨拉马戈则不顾70高龄,两度造访恰帕斯的萨帕塔社区,为马科斯的英文文集《我们的语词是我们的武器》一书作序,并表示“愿为萨帕塔运动贡献余生”。乌拉圭著名作家、也是拉丁美洲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则出席了1995年在丛林深处举行的“第一届保卫人类对抗新自由主义国际聚会”。墨西哥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作家、记者卡洛斯?蒙斯瓦伊斯、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自1994年起便跟踪报道萨帕塔运动,发表了大量重要的报道、访谈和剖析。马科斯始终与世界各地众多的作家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此中,他与爱德华多?加莱亚诺、与英国艺术史学家、作家约翰?伯格、与法国人类学家埃里克?乔弗里、与西班牙著名的侦探小说作家曼努埃尔?委斯盖兹?曼塔班的通信已在世界范围内译为数十种文字发表。美国著名学者乔姆斯基、沃勒斯坦都曾多次就萨帕塔运动发表重要文章。乔姆斯基还为马科斯最为完整的英文文集《受够了》 一书写了序言。在此,不再重述法国的社会名流、好莱坞导演奥利弗?斯通及难以计数的纪录片导演、波普乐队的到访。在萨帕塔人起义的三年间,便有诸多西语、英语专家、学者撰写了20余本关于萨帕塔运动的研究论文集和专著。这正是萨帕塔运动又一个独特的社会网络,它成为对萨帕塔运动的有力背书,它进一步将萨帕塔运动――这一墨西哥的区域抵抗与全球反新自由主义的斗争联系在一起,而且成为新的文化抵抗与国际主义实践。早在1997年,受五角大楼委托,兰德公司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调查称:这是一种新的战争形式――社会网络战。
作为一个言说者,马科斯更像是个说书人,一位持枪蒙面的说书人。尽管在拉丁美洲、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尝试以既有的左翼政治派别去标识或钉死萨帕塔运动与马科斯,但自马科斯笔下涌出的萨帕塔运动公报,一洗意识形态意味,拒绝教条定义,相反以寓言、故事、古老神话、日常场景展示自己的信念和主张。以致萨缪尔?鲁伊兹主教也认为萨帕塔运动的意识形态是个谜 。一反传统左翼叙述的悲情基调,马科斯写下想象飞扬、色彩富丽的字句:“当笑声如暴雨般落下时,谁会输?谁又会赢?请记住,世界蓝得象只桔子”;“灰色可能获胜,急需彩虹”;“要知道,对于爱,床只是一个借口;对于舞蹈,曲调仅仅是装饰;对于斗争,民族主义只是特定情形下出现的意外”。他为一套特定的语词侵染上鲜明的个人色彩:醒着的梦、失眠之海、温柔的狂怒、无面之人、影子。其中“黎明”,这一司空见惯的语词为马科斯赋予了特殊的意味。在马科斯这里,黎明并非清晨的前奏,而刚好是仲夜时分,那是黑暗与光明的会际与逆转之处,是不可能的相遇,是玛雅的光明之神沃坦和黑暗之神埃卡尔共同走过的足迹,那是希望、也许颇为沉重的希望所在。马科斯同样频繁使用为后结构主义思想家所喜爱的意象:镜,但他并不拘泥于拉康或阿尔图塞的定义;相反,他更为经常引证的,是英国作家路易斯?卡罗尔的《阿丽丝镜中奇遇》,那镜,间或是一面不安分而升上天空的小湖――月亮;他同时建立了镜与玻璃间的语义对应:刮去背面的涂料,镜便成了玻璃。若说镜中之像,是虚幻、是痴迷、是失陷,那么马科斯则是说,我们可以变镜为窗,继而破窗而出。在马科斯这里,镜,不仅是一个精巧的辞藻,它同时是一种寓言,一份内省。
马科斯选择娓娓道来,放弃悲情动员。这无疑是某种规避:绕开为20世纪的“大失败”所玷污或遭到污名化的语词序列,它同时是一份智慧的即兴创作:寻找新的语言、新的言说,以讲述新的故事。犹如他在《枣红马的故事》借杜里托之口所呈现的困境、自觉与求索。在那段故事之中,枣红马面临的全部可能都是“老故事”、也是悲惨的故事:枣红马被杀,暂且为农夫农妇果腹,但后者仍难逃冻饿而死;枣红马揭竿而起(建立《动物农庄》?)。于是,在杜里托口中,“枣红马可不想等到故事结尾,它逃走了,跑进了另一个故事”。“没有‘后来’了。你只能到另一个故事里去寻找枣红马了”。寻找枣红马,便是寻找另一个故事,另一个世界。寻找不同的逻辑与可能。然而,在马科斯这里,他从不许诺“另一个世界”将全新地、如天国般地将在某日降临。在此,他是、却并不自诩为另一位“点燃朝霞的人”。他极为清醒地指出:另一个世界是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世界,一个更为民主、公正、自由的世界,它就在我们今日的世界之中。我们寻找枣红马,创造另一个世界,要求充分的想象力与创造力;犹如天才艺术家米开朗基罗正是在一块残损的、用过的石料上创造出大卫像。马科斯同时以他诗意的、叙事性的语言,显现了一种更为深刻的追求:寻找另一种知识型,一种不同于现代理性主义的知识型,一种不同的宇宙观,不同的生命与时间体认;一种植根于古老的玛雅文明、又更生于古文明的知识与实践谱系。这突出体现在贯穿于马科斯写作的安东尼奥老人的故事之中。这些故事的语言凝重、平实而又萦绕、悠长,保持着一份世世代代、口耳相传、心心相印的悠远睿智。也是在这里出现了马科斯特有的另一意象:日历――一份不同的日历,一种迥异的生命与光阴记述。除却将马科斯1994年喷涌而出的公报汇编成集的《温柔狂怒之影》,马科斯写作最早选编出版的,正是安东尼奥老人言说:《色彩的故事》 ,这个最初在萨帕塔社区的孩子们之中流传的故事集,于1999年出版了西/英双语版,并在当年赢得了金爆竹另类图书奖。
马科斯的语词/武器,正是贯穿萨帕塔运动的一系列“悖论”之一:他们武装起义,他们始终拒绝放下武器的许诺,但他们发射的语词远远多于子弹;他们是20世纪最后的、也是最著名的游击战,但他们却同时成为和平运动、以政治、文化手段推进民主变革的重要力量,他们持有武器,却拒绝因此而持有暴力权力。马科斯说:我们是军人,我们准备去杀或被杀,这样的人不该执掌权力。他写道:你手里拿着枪,便不可能实践真正的民主。因此,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听命于原住民革命委员会,听命于这一由玛雅各部族的长老和民选代表组成的平民权力机构。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的核心“悖论”,他们是不谋求政权的革命者;他们在推进着一场革命,但不是以暴力、激进变更或疾风暴雨为特征的革命,而是一场“使革命成为可能的革命”。换言之,我们间或可以将萨帕塔运动视为一处武装的文化战场。
现在进行时……
当我们接受了关于萨帕塔运动的说法:符号学游击战或语词战争之时,我们所面对的,只是萨帕塔运动的外在的面向。在面具、语词、后现代书写背后,是丛林中艰难的生存,现实的组织、动员、应对,是墨西哥斑驳多端的现实政治。那是一个远为沉重的现实。在其中,马科斯必须是、也不能只是一位诗人。
2000年,新千年之始,墨西哥社会进入了一个历史转折的年代。经由萨帕塔人有力参与的政治斗争,7月的大选中,革命制度党结束了它漫长的统治,反对党之一:国家行动党胜出,其候选人比森特?福克斯当选了墨西哥总统。正在墨西哥人庆祝民主进程胜利推进之时,萨帕塔人却发出了一个惊人的挑战信号。马科斯通过因特网昭告墨西哥人民和新任政府,萨帕塔运动的23位司令及副司令马科斯将于2001初带面具、不带武器步出拉坎顿丛林,造访全国各原住民社区,并乐意于与政府展开新一轮谈判。这对沉浸在胜利之中的新政府无疑是晴天霹雳。曾在竞选中声称“15分钟内解决萨帕塔人问题”的福克斯总统全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应对。就在政府瞠目结舌之际,萨帕塔人第一次直接(而非通过同情者,因为此前马科斯曾明言:他不可能直接使用因特网和电子邮件,因为那意味着卫星定位系统将在8分钟内将炸弹掷在他头上)使用因特网,并公开了电子邮件地址,逐日发表有关行程的诸种安排,并征询将造访的原住民社区的相关事宜。萨帕塔运动又一次跃上各大传媒的头题,整个墨西哥社会再一次屏住呼吸注视着萨帕塔人和马科斯。当政府被迫做出回应之时,他们首先要求萨帕塔人摘去面具,萨帕塔不屑一答。继而政府提出在圣克利斯托瓦尔举行谈判,萨帕塔人回答:要么在首都墨西哥城谈,否则免开尊口。就在萨帕塔人设定的行程日期将近之时,政府仓惶之中做出反馈:欢迎萨帕塔人前来首都。这便是我在开篇处所提到的2001年著名的长征。欧洲传媒称:这和平抗争之旅“将媲美于当年马丁?路德?金的‘进军华盛顿’”。2月25日萨帕塔人的车队由圣克利斯托瓦尔出发,开始了他们造访12州、最后抵达墨西哥城的旅途。为此,埃莱娜?波尼亚托斯卡写道:“萨帕塔游击队的事业带有一点疯狂性,少许的疯狂加上巨大的英勇;他们的疯狂就像是二次大战中骑马冲向纳粹坦克的波兰人。萨帕塔游击队考验着我们的政治机构。他们不是来签署和平的,而是来进行对话的,他们来传播自己的声音并听取别人的声音,来争取别人的尊重并尊重别人。他们用自己的美丽的行动教育我们,决策应该来自底层,他们使我们颠倒了民主的观念。也许,由于他们的出现,墨西哥能够摆脱成为一个新自由主义国家的命运” 。在3月11日,萨帕塔人在25万人的欢呼和簇拥之下驶入了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广场。继而女司令埃斯特进入国会,面对全体议员发表了萨帕塔人的演说,而此时,马科斯却留在国会大厦之外,回答群众和记者的提问。此番对话的结果,是政府许诺逐步从恰帕斯撤军,分批释放在押的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成员,并提出了《圣安德烈斯协议》的修正案。但萨帕塔人一以贯之的要求是给予原住民区域自治的权力,并通过保护原住民文化的法律。在对话无法达成协议之时,3月23日,马科斯宣布:萨帕塔人重返群山,继续和平抵抗。这以后,萨帕塔人开始了他们又一轮的沉默。再后,是9.11对世界的震撼和改变。萨帕塔继续他们的沉默。
2003年 月,萨帕塔人在两年的沉默之后,采取了行动。再一次,他们在萨帕塔人社区奥万提科召开了盛大的集会,宣布以“卡拉克(海螺)”取代“阿瓜斯卡连特斯”,在萨帕塔人社区首先实行自治制度,尝试实践一种另类的“善政”(good government)。但这一次,并未在墨西哥国内外引起热烈的反响。再一次,在内外传媒上诸种萨帕塔运动已然终结的、马科斯将如何收场的议论重新浮现。更有传言说,马科斯已身患重病。
2004年,尽管自“长征”之后马科斯始终不曾在公开场合出现,但他却再度跃居传媒头版,不过,此番却像是十足的娱乐新闻。先是一贯支持萨帕塔运动的意大利国际米兰足球队向萨帕塔人捐赠了销售纪念品所得的钱款(为了表示对萨帕塔运动的支持,国际米兰队曾举行过头戴滑雪帽的表演赛),马科斯则身穿国际米兰的4号球衣显身媒体,表示自己正是国际米兰队和萨内蒂的球迷。继而马科斯和萨内蒂通信,相约国际米兰队与萨帕塔足球队将在墨西哥和意大利举行友谊赛。而照片上,由原住民男女组成的混合队却多少有些“搞笑”的味道。日程开始不断推进,预计在2005年举行的球赛,定在墨西哥城墨西哥自治大学的运动场上举行,马科斯自荐为萨帕塔人球队的教练和外联。更为惊人的是,2004年底,几乎世界各大传媒都报道了一则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墨西哥颇富盛名的侦探小说、历史小说作家、也是1997年全球五部最著名的切?格瓦拉传之一《以切而著称的格瓦拉》 的作者帕柯?伊格纳西奥?泰博称:他接到马科斯的一封来信,信中邀请他共同撰写一部侦探小说,两人接力赛式写作:马科斯撰写1,3,5,7章,泰博撰写2,4,6,8章。一向支持萨帕塔运动、以狂放、激进而著称的泰博称,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他立刻被这疯狂大胆的提议所吸引,并接受了马科斯的提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泰博表示他对马科斯的动机和未来小说的面目一无所知,他只是推想侦探小说原本是一种揭示社会问题、贴近底层生存的文类 。而马科斯则一反他嘲弄知识产权的做法,宣称此小说的写作同时是为萨帕塔社区筹款,小说尚不存在,已高价出售了英文和意大利文的版权。这一次,墨西哥国内和欧美各传媒的反应相当热烈,但多少带了几分冷嘲的意味。美国《纽约时报》报道题为:《革命停摆的解决方案――写侦探小说》 ;反对者则认定这是萨帕塔运动山穷水尽的标志;而严肃的讨论者则分析这是否是萨帕塔人放下武器的一个信号 。在一片匪夷所思的声浪中,马科斯的第一章如期在《日报》上发表,一周之后,泰博推出了他的第二章;此后逢周日便有新的一章问世。《日报》销量及其网站的浏览率直线飞升。这部名曰《不宁的死者》 的侦探小说中有着两位侦探,马科斯所撰写的奇数章节,是一个骑骡子、抽烟斗的萨帕塔社区侦探,受上级委托寻找一个遭受家庭暴力而出走的萨帕塔妇女;泰博所撰写的偶数章节,则以他系列小说的侦探为主角,为追查一系列不明电话而触及了墨西哥“肮脏战争”期间的失踪者。两位侦探在第十章中相遇在墨西哥城的革命纪念碑下。至此,似乎不再是马科斯运用着语词武器,而是他确乎成了一位作家,而且是颇为畅销的一位。萨帕塔运动似乎“曲终奏雅”,走到了末路,或者说临近了一次始料未及的后现代结局。 然而,形势却再一次急转直下。2005年6月20日,署名萨帕塔运动突然发出“红色警报”:要求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成员立刻集结,领导人转入地下,外国支援者和来访者撤离,关闭所有办公室和电台。在萨帕塔的历史上,这是第三次发出最高级警报:“红色警报”。前两次都是在政府军有大规模军事行动之时;而此番,红色警报的发出者并未明确告知原因。这一次,萨帕塔人又成了墨西哥和世界主流传媒的焦点。种种猜测沸沸扬扬。关于萨帕塔运动分裂、马科斯已丧失了绝对领导地位的说法第N次出现。这一次的理由是红色警报的文本尽管署名马科斯、却全非马科斯文体。然而,萨帕塔人却接着发表了《第六丛林宣言》,全面阐述了运动的政治主张和纲领,称他们不仅是一场原住民权益的斗争,而且要为全墨西哥争取善政而斗争。马科斯继而发表了长文《丛林中的企鹅》,以马科斯特有的文体阐释萨帕塔运动的新主张:蹒跚站立,顽强前行;相当马科斯式地,四年之后再次公开接受外界采访的马科斯怀抱着他文中的“企鹅”:一只脚上有残疾的黑色公鸡,胸口上一块权充企鹅肚腹的白布。接着,马科斯再次呼吁墨西哥市民社会汇聚丛林,共商政治未来。8月28日,在拉坎顿丛林中召开了这最新一次萨帕塔人与市民社会的相聚,超过280个墨西哥非政府组织的代表出席了这次大会。用《纽约时报》撰稿人詹姆斯?麦肯利的说法,这次大会“介乎于伍德斯托克音乐节、批判知识分子会议和切?格瓦拉迷聚会之间”,与会者有关注社会权利与人权议题的、形形色色的民间组织、艺术家、旁克摇滚歌手、青年学生、同性恋无政府主义组织和社会工作者……,一个“墨西哥左倾政治边缘群体的大拼盘”再次“汇聚在萨帕塔运动的旗帜下” 。在四年之后马科斯在24名相当年轻的武装警卫的陪同下出现在大会上。他在演讲中表示,萨帕塔人将以自己的方式介入将于2006年举行的新一轮大选。萨帕塔人将再次于2006年的元旦、于圣克利斯托瓦尔启程,分几路长征,巡游墨西哥各地,宣传萨帕塔的政治理念和主张。墨西哥社会各阶层热情欢迎萨帕塔运动的新主张与新姿态,甚至始终对萨帕塔运动心存疑虑的人士,这一次也表示了支持和赞同。国际批判知识分子与左翼力量同样报以热情的支持和认可。沃勒斯坦发表评论,将这一转变称之为“萨帕塔运动的第二阶段”,文中称:萨帕塔运动曾是“拒绝接受无助状态的晴雨表”,那么它似乎正再度成为一个新阶段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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