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封信

陆非

才知道小摘已经失踪几个月了，远在法国。挂念，却无甚办法。

突然间，让我想起了这两封信。

小摘，大家都很想念你，很怀念以前的日子。不管你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即使出家，也盼望你能好好的活着，为自己。


两封信
第一封　　
　　寞儿：
　　 一如我早所预料的那样，这里也不能安妥我的灵魂。我只是把它当作一种过渡，一种在红尘中放下最后执着的过渡。我已经放弃了许许多多，我还能拾掇起什么？我又想拾掇起什么？我不止一次地这么问自己，然而回答自己的除了茫然还是茫然，只是常常感到内心深处有一种悲哀，我知道我的心早已不可挽回地远离了红尘，脱离了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尽管我的形体仍在这里敷衍着。然而我还只是在漂流着，无法定住我内心深处真正的圣地。我知道这是业力所致，是我应该承受的苦难。一个人要放下自己的执着原来是那么不容易。我现在才发现，人放弃了，却不等于放下。多生累劫的习气，不是那么轻易改得了的，就像你一直紧握着拳头，突然要你松开，你会因为手指疼而不愿意松。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寞儿，给你打一个比喻来形容我的心境，就如在一间充满一氧化碳的屋子里，我与许多人在里面，那些人都在尽情地玩耍，对于将要夺去他们生命的毒气浑然不觉。我远远地看着他们，早已无心加入他们的游戏了，因为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想劝他们一起逃离这屋子，但没人会相信我。他们仍旧在快乐地玩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游戏。我更悲的是，我自己已经中毒了，甚至挪不动脚逃出这间毒屋。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挣扎出去，把门打开，因为只有那样，还有点希望自救并救他，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希望自己能坚持完这一学期，暑假时去找一个更为艰苦的道场，看看自己有没有适当的缘份。我知道我这个人不行点苦行是无以消业的。如果缘份成熟最好，我真的需要安顿身心。如果缘份未成熟，我就利用下一个假期再去。佛陀教育我们要以空戚为娱乐，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容易啊，一不小心就造业。苦难真的是最好的老师，它能帮你认清是非，我体会到了这一点。
　　
　　我时时的想起弘一大师，印光大师，虚云老和尚，他们曾经都是富贵、博学，却放弃这一切，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成为我们当代学人的楷模，真是令我感到惭愧至极，我这人不就是懒惰，意志薄弱吗？还有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执著放不下。什么时候才能学到这些大德们的一丝一毫呢？
　　
　　路还在前面延伸着，我希望菩萨保佑我不得大病，让我能有一个健康的体魄去走向那独自的征途。
　　
　　你不要给我写信，我很快就会走远的。
　　
　　 你的知友 小羊


第二封
　　
　　寞儿，你好：
　　
　　寞儿，离开城里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我的足迹走了不少地方，为了心中的信仰，我一个人无畏无惧地行了万里路，进了不少山门圣庙，到如今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的所在。你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走上了一条光明正道，开始了礼佛生涯。
　　寞儿，我这里每天熄灯很早，九点一过，山门里的钟就准时敲响，所有的尼众们就要晚寝了。本来我可以悄悄点上蜡烛，一气给你把信写完，但我不想这样，不守规矩，在这里是不可想像的。所以，这封信，可能会写得断断续续的，你凑合着看吧。
　　
　　我到这里有一个星期了，我见到这里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用佛家的话来说，这就是机缘。四方丛林，适合自己的却要踏破铁鞋。我庆幸我找到了。你不知道七月份，我去过一座山，叫武功山。听人说山顶有一座庙。山很高，我找不到路，就一个人沿着山间小路攀走。也不知道怕。走啊走啊，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近黄昏。山林里的虫鸣鸟叫气氛开始让我有些怕。再望望山顶，那座传说中的庙一点也看不到。这时候，碰上当地两个采药的，他们见我一个人在山里走，觉得很奇怪，问我去干什么。我说找庙。他们就笑，说庙倒是有的，却是一座空庙，多年前就没人了。他们问我还去不去？我迟疑了一下，还是随他们下了山。后来他们说，你这么小一个女孩子，怎么胆子这样大？这山里面什么动物没有啊。碰上了先就把你吓个半死。我说我有佛菩萨保佑，是不会出什么事的。这不，就遇上了你们两个好心人吗？他们就全笑了。说遇上了高人。
　　
　　我当然不是什么高人，但类似的经历这两个月的确磨练了我，同时也让我见识了信仰的力量。你大概体会不到，信仰可以让一个人怎样的脱胎换骨，像我刚才所说的，换了在从前，是根本不可以想像的。
　　
　　先把这里简单介绍一下。
　　
　　这里的山传说是女娲补天遗落下来的一块石头生成的。我喜欢这个传说，有一段日子，我就觉得红尘里的，属于我的那块天，是漏了。我到处寻找过我的补天之石，现在，我终于找到了，心灵的天空一片明净。庵堂直接建在一座峭壁上，有一千多年历史。山壁下是一片宽阔的谷地，住了许多的人家，谷地通向山外的大马路。每到夜晚，山里寂静下来，你就可以听到马路上隐约传来的摩托车声音，汽车的声音。如果你正巧住在庵里，你就肯定能够听到尼众们做晚课的平和安然的诵经声。这门里门外的声籁，会让你有些恍惚，不知何处何年。
　　但我佛确实就是这样和俗世众生共处的。山门离众生这样近，真理离人生这样近，但能够跨进这个门槛，有心触摸真理的却是廖廖无几。
　　芸芸众生，忙来忙去的，最后就是忙了个不知所以然。
　　
　　就在我给你写信的此刻，山门里的钟已经敲响，钟声在山谷里回荡，缥缥缈缈，让人疑它是穿越千古蛮荒而来。敲钟的老尼师，亮起清越的嗓子，唱起了一支我暂时还没听懂的经歌。每晚她都是这样唱。这样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如果不是依了信仰作支柱，又怎么能扛得下来？
　　
　　与此同时，山下的民居里却有人拉开了二胡，你猜拉的是什么？是《二泉映月》。
　　
　　经歌，二胡，寺钟，车响，这就是宗教所处的现世环境。它们是和谐悦耳的。而我，就要在这个环境里开始另一段人生。
　　
　　到时间了，下次再谈。
　　
　　
　　寞儿，昨天晚上和你的信开了头后，我躺在寮房没有很快入睡。心里把走到今天的原因仔细理了理，在这里一并和你说一说，就这一次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对红尘生活的回望，也是对我身为林小羊的一个总结。在这以后，我就再也不会是林小羊了，而是释妙法了，我是一只重生的火凤凰。
　　
　　这么些年来，你一直远在上海，对我的心路历程并不知仔细，所以，你们所知道的，只是事情的一小部分。
　　
　　首先从辞职说起。
　　
　　我大学毕业被父母逼进证券公司后，心里是非常不痛快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和钱和帐打交道的活。这样，我在公司里总是郁郁寡欢，和同事处得也不很好，一点点不对劲就把自己看得很扁。以为自己百无用处。
　　
　　最初的证券公司那是有些不好说的，有些乱。员工不准炒股，有些人就会动用股民的户头悄悄地做上一两笔。那时T+0可以当天做来回，公司允许自营，领导干脆就明里暗里地指示挪用股民帐户上的资金做。我看不惯，回去和老公说。他是搞法律的，说这样很危险，是犯法行为。日后弄不好要出事的。后来再碰到这样的事，我就和领导当面较起真来。结果是我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同事们也都认为我傻，把我当异类相看。有很长一段时间，工作着是一件让我痛苦的事情。
　　
　　不久我怀孕了。老公那时的律师事业做得很红火，收入不错，就叫我干脆辞了回家当全职太太。我接受了他的建议，辞职回到了家。
　　
　　盼望孩子出生的过程是幸福的。那段日子我和老公没少想像孩子的将来，漂亮，聪明，健康，可爱，所有用在孩子身上的好词我们都想占全。在我们的设想中，未来的家庭生活像画一样的美好。而我，所有的母性都激发了起来，除了准备孩子的衣物，甚至连三年、五年教育规划都做好了。
　　
　　全心全意地，我有心要当好一个贤妻良母。以为那就是我以后的全部生活。但日子并不是想像出来的。
　　
　　我从怀孕后的第二个月起，就开始了躺在床上保胎的生活。保胎是一件很受苦的事情，它要求在床上一动不动。但对孩子的爱心和未来生活的信心支撑我坚持了下来。第七个月，我以为没事了。正好国庆节，就随老公到公园走了走……
　　
　　有谁想得到，就这“走一走”，当晚就付出了惨重代价，胎儿流产了。已经成形的胎儿是一男一女，双胞胎。这个打击让我没法承受。除了自责和痛苦，随之流产的，还有我对生活的向往和信心。尽管老公总是安慰我，一切可以重头再来，我们还很年轻。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认为生活欺骗了我，给了我那么多的希望，又残忍地把它们打碎。一切都变得虚无起来。没有意义起来。
　　
　　我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动不动就想自杀。好几次，一个人在家，都无法自控地打开过煤气，又亏了老公及时赶回而制止。我和老公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如你所知道的，我甚至不能自然地和他做爱。那对我是一场折磨。他一那样做，我就会想起流产的孩子。好几次，他都哭着说和我在一起太累，他快要承受不了啦。
　　
　　理性告诉我，我必须自救，否则就会全玩完。
　　
　　有一回圣诞节，我无意中去了城里的基督教堂。我看到那些教徒们安谧的表情，这很打动我，让我知道有信仰是多好的一件事。接下来，我去了月明山的青原寺，很奇怪，我一进去，就热泪双流，有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我就皈依了净光法师，就了一名在家居士。
　　
　　皈依后我的心情好了许多，心态也平和下来。如果不是老公出那样叫我不能容忍的事，在红尘里我是有可能呆得下去的。
　　
　　但世事没有如果，一步步的，命运把我在红尘中所有的留恋抽走，让我心无挂碍地最终走进了佛门。怎么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呢？寞儿，你想像一下，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找到了归宿。那是怎样的安慰和喜乐？
　　
　　没时间了，再谈。
　　
　　寞儿，今天是我到这里的第十天了。今天早上下了难得的一场雨，师傅说要抓紧时间种菜。上午我和另一个新来的妙明一起去挖地。挖得两手血泡。现在写着字手还疼。不过你别担心，我选择了这条路，就一定吃得了这份苦。修行修行，就是要修人所不能忍之行，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真正离苦得乐。
　　
　　有必要解释一下，按规矩，新来的人在这里主要是干粗活的，劈柴煮饭，搞卫生，种菜，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之后，再由尼众们投票表态是否纳入山门。所以我现在还只是带发修行，能不能取得落发的资格，全看自己的表现了。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天白雪里，我穿了一条大红的连衣裙在雪地里跳舞，一直转啊转啊，就没有个停，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红裙子，当我成为释妙法的时候就不可能再穿它了，它是代表我对俗世生活的最后留恋？还是代表我冲出俗世找到净土的欣喜？不猜了，今天我把梦拿去问师傅，师傅说诸法皆空，要我不要执迷于外相。
　　
　　现在我惟一的念想，就是尽快取得落发资格，落尽三千烦恼丝，从此专心修行，在晨钟暮鼓，青灯黄卷里，体悟生命的大道。
　　
　　我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多年的夙愿终将实现。我的心中快乐而安祥。人也胖了一点。初学佛时，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如今，虽天心月未圆，却也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了。此时的山河大地，自是另一番景象。那份美景真愿与人分享。到今日才真正体会到愿众生离苦得乐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
　　
　　我剃度以后，你们不可再称我在家的名字了。
　　
　　走了那么些个地方，唯此处是没有电话的。何来电话？电话之物，可怖可厌，你以后也别打此妄想。将来我们联系的机会少了，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别想着找我。有需要，我会和你们联系。
　　
　　打住了。
　　
　　祝福慧双增。
　　 妙法和南

陆非

九儿的身体不好，一直在服药。知道你的事情后，很担心，也很激动，我担心这样下去她的身体会再出事。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生活，或是回来。 我不希望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先我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