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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云玄

博尔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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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4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博尔赫斯

凤凰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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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凤凰教派起源于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是推行改革的阿梅诺菲斯四世①死后的宗教复辟的产物,那些人援引了希罗多德②和塔西伦的文章以及埃及的碑刻,却不知道,或者不想知道,“凤凰教派”名称的由来不早于赫拉班诺・毛罗,最古老的记载(比如说,弗拉维奥・约瑟夫③的作品)只提到“民俗派”和“秘密派”。格雷戈罗维乌斯在意大利弗拉拉的聚会上曾经指出,口语中极少用“凤凰”一词;我在日内瓦同手艺人打交道,问他们是不是凤凰派时,他们不懂我的意思,但随即承认自己是秘密派。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佛教徒中间也有类似情况;世人对他们的称呼同他们自己的称呼不一样。
  ①阿梅诺菲斯四世(前1370―前1350),古埃及法老,在位期间推行宗教改革,以削弱祭司的权力。
  ②希罗多德(前484―前432),古希腊历史学家,著有《希腊―波斯战争史》。
  ③弗拉维奥・约瑟夫(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时代》。
  米克洛希奇在一篇著名的文章里把凤凰教徒和吉卜赛人相提并论。智利和匈牙利有吉卜赛人,也有凤凰教徒;除了这一点之外,两者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吉卜赛人多数是马贩子、补锅匠、铁匠和算命看相的;凤凰教徒往往自在地从事自由职业。吉卜赛人组成容貌体形相似的人群,用的,或者曾经用的是一种秘密的语言;凤凰教徒们和别人混居一起,他们没有受过迫害便是证明。吉卜赛人生活丰富多彩,给了蹩脚诗人以创作灵感;凤凰教徒们却同传奇、绘画、舞蹈无缘……马丁・布伯声称犹太人基本都是伤感的;凤凰教徒们却不尽然,有的甚至厌恶伤感;这一众所周知的事实足以驳斥一般人认为凤凰教是以色列一个分支的错误看法(乌尔曼居然荒唐地加以维护)。人们通常是这样推断的;乌尔曼相当敏感;他是犹太人;经常和布拉格犹太区的凤凰教徒们接触;乌尔曼感到的亲合力就是事实证明。说心里话,我不能同意那种推断。在犹太环境中的凤凰教徒和犹太人相似这一点并不能证明什么;无可否认的是正如赫兹利特①笔下的人情练达的莎士比亚,他们和世上所有的人相像。他们像使徒那样容易同各种各样的人打成一片;几天前,派桑杜的胡安・弗朗西斯科・阿马罗博士称赞说,他们很快就本地化了。
  ①赫兹利特(1778―1830),英国随笔作家、文学评论家,政治思想激进,对伊丽莎白女王时代的剧作家颇有研究,著有《莎士比亚剧本中的人物》等。
  我说过,凤凰教派在历史上没有遭受迫害的情况。这是事实;但是,既然任何人群中都有支持凤凰教派的人,这些人遭受过迫害或苦难,或者对别人施加过迫害或苦难,也是不争的事实。在西方的战争和亚洲早期的战争中,他们在不同的阵营里长期付出了鲜血;他们同世上所有的民族融为一体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他们没有一部同《圣经》一样能把以色列凝聚在一起的圣书,除了语言以外没有共同的记忆,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肤色和相貌各各不同,把他们团结在一起、直到时间终结的,唯有一件东西――秘密。有时候,除了秘密以外还有一个传说(也许是关于宇宙起源学的神话),但是那些肤浅的凤凰派教徒已经忘却,如今只保存关于惩罚的模模糊糊的传统。关于惩罚、盟约或者特权的传统,因为说法不同,很难看出神是否作出确保一个血统长久不衰的裁决,属于那血统的人是否世世代代举行一种仪式。我核对过旅行家的报告,同族长和神学家们交谈;可以肯定凤凰教徒唯一的宗教活动是举行那种仪式。仪式形成了秘密。我先前说过,秘密是世代相传的,但习俗不要求由母亲传授子女,也不由教士传授;传授秘密是最卑微的人的任务。奴隶、麻风病人或者乞丐充当秘义传授师的角色。小孩也可以教别的小孩。仪式本身微不足道,很快就能完成,不需要详细说明。使用的材料是软木、蜡或者阿拉伯树胶。(仪式中还提到烂泥;也是常用的东西。)没有专为举行此类仪式而设的寺庙,但是废墟、地窖或门廊都可认为是合适的场所。那个秘密是神圣的,然而有点可笑;举行仪式时要避人耳目,信徒们从不谈论。仪式没有文雅的名称,但大家明白,随便什么话都可以代表,或者说,不可避免地都可以涉及;因此,我谈话时不留心说了什么,信徒们往往会尴尬地掩口而笑,因为他们认为我触及了那个秘密。日耳曼文学中有凤凰教徒写的诗,从表面上看,主题是海洋或者傍晚;其实我听说是那个秘密的象征。迪康热在他的《术语词典》里收集了一条经外的箴言:地球乃是竞技的镜子。某些信徒出于神圣的恐惧不敢举行那种再简单不过的仪式;他们遭到别人蔑视,但更蔑视自己。相反的是,一些故意拒绝习俗、同神取得直接沟通的人却很有名声;他们在礼拜仪式中用塑像来表现这种沟通,因此,约翰写道:

    天庭上下都应知道
    神同软木和烂泥一样令人愉悦。

  我在三大洲有不少信奉凤凰教的朋友;我发现他们最初觉得那个秘密无聊、庸俗、让人痛心、(更奇怪的是)令人难以置信。他们不愿承认他们的父辈竟会干这种无聊的事。奇怪的是,长远以来,那个秘密并没有失传;尽管世界风云变幻,战争频仍,人们流离失所,那个秘密依然不可思议传到了所有的信徒。有人甚至毫不犹豫地声称那秘密已成为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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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釜底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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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郊区居民,一个除了好勇斗狠之外一无可取的无赖泼皮,投身巴西边境骑手纵横的荒漠,妄想成为走私贩子的头目,这种事情似乎注定是不可能的,我要向有此见解的人叙说本哈明・奥塔洛拉的遭遇:他出生在巴尔伐纳拉区,当地的人对他也许没有什么印象,他死于南里奥格朗德一带,饮弹毙命,咎由自取。我不了解他冒险经历的细节;以后如果有了新的材料,当再作修正和补充。这个概略目前也许有用。
  1891年,本哈明・奥塔洛拉十九岁。他是个结实的小伙子,前额狭窄,浅色的眼睛显得很坦率,性格却像巴斯克人那样横暴;在一次斗殴中,他侥幸刺中对手,便认为自己是条好汉;对方的死亡迫使他必须立即逃出共和国,这一切都没有使他感到不安。本区的把头给了他一封介绍信,让他去找乌拉圭一个名叫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人。他上了船,一路颠连劳顿;第二天,他踯躅在蒙得维的亚街头,心情抑郁,自己也说不清所以然。他打听不到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下落;快到半夜时,他在作坊街一家杂货铺里喝问酒,一帮赶牲口的人一言不合,争吵起来。拔出了明晃晃的刀子;奥塔洛拉不知道哪一边有理,但是危险的乐趣吸引了他,正如纸牌赌博或音乐吸引别人那样。混战中,有个雇工握着匕首想偷袭一个戴深色帽子、披斗篷的人,被他挡住。这个人就是阿塞韦多・班德拉。(奥塔洛拉知道后撕掉了介绍信,因为他想以自己的功劳作为进身之阶。)阿塞韦多・班德拉尽管长得壮实,却使人错误地觉得他有些佝偻;他面目老是不舒展,揉合着犹太人、黑人和印第安人的特征;他的神态既像猿猴又像老虎;横贯他脸上的一道伤疤仿佛粗硬的黑胡子,添了一点装饰。
  那次争吵本来就由烧酒引起,酒上了头闹一点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奥塔洛拉和赶牲口的人一起喝了酒,然后陪他们去胡闹了一番,最后日上三竿,一起回到老城一座破旧的大房于。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那帮人把鞍鞴铺在泥地上,躺下就睡。奥塔洛拉暗自把那天晚上同前一晚相比;如今他交上一帮朋友,踏实多了。使他稍微感到不安的是自己居然不怀念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一直睡到晚祷时分,先前那个喝得醉醺醺、想用匕首捅班德拉的雇工叫醒了他。(奥塔洛拉记起那人和大家一起胡闹作乐,班德拉让他坐在自己右边,不停地怂恿他喝。)那人对他说老板要找他。在一间面朝门厅的像是办公室的屋子里(奥塔洛拉从未见过带边门的门厅),阿塞韦多・班德拉和一个白皮肤、红头发、神情骄矜的女人在等他。班德拉夸了他几句,请他喝了一杯烧酒,说他是好样的,问他愿不愿意同大伙一起去北方赶一批牲口。奥塔洛拉接受了;天蒙蒙亮时上了路,直奔塔夸伦博。
  于是奥塔洛拉开始了一个不同的生活,早晨是辽阔的原野,白天有马的气息。对他来说,那是崭新的、有时甚至是酷烈的生活,但他的血液里早已带有这种生活的倾向,因为正如别的民族崇拜和预感到海洋一样,我们(也是引进这种象征的人)向往在马蹄下发出回响的无边无际的平原。奥塔洛拉本来就在车把式和赶牛人集居的地区成长;不到一年已经成了高乔。他学会驯马,把牛群拢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绊索绊倒牛只,还学会熬夜,顶住风暴、严寒和酷热,用口哨和呼喊催赶牛群。
  在学习期间,他只见过阿塞韦多・班德拉一次,但一直念念不忘,因为能成为班德拉手下的人就能受到尊重和畏惧,因为高乔们都说在需要拿出男子汉气概的事情上,谁都比不上班德拉。有人认为班德拉出生在夸雷姆岛①以北的南里奥格朗德;这种说法听来好像是贬低班德拉,其实是夸他熟悉浓密的森林、沼泽地和无法进入的、几乎没有尽头的蛮荒地带。奥塔洛拉逐渐了解班德拉的买卖是多种多样的,主要是走私。赶牲口只是佣仆的工作;奥塔洛拉打算升为走私贩子。某晚,两个伙伴要越过边境运一些烧酒回来;奥塔洛拉故意向其中之一挑衅,伤了他,取而代之。激励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种可疑的效忠感。他的想法是,我要让头头知道,他手下的乌拉圭人统统加起来还抵不上我一个。
  ①夸雷姆,乌拉圭和巴西边境河流中的岛屿。
  又过了一年,奥塔洛拉才回到蒙得维的亚。那帮人在岸边和城里闲逛(奥塔洛拉觉得这个城市真大);到了老板的房于;把鞍鞴铺在最深一进的院子里。过了好几天,奥塔洛拉还没有见到班德拉的面。伙伴们担心地说他病了;一个混血儿经常端了开水壶和马黛茶上楼去他的卧室。一天下午,吩咐奥塔洛拉干这件差事。他隐隐觉得受了屈辱,但也有点高兴。
  卧室破旧幽暗。有一个朝西的阳台,一张长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长鞭短鞭、腰带、闪亮的枪支和匕首,远处有一面镜子,玻璃已经模糊了。班德拉仰面躺着;他在睡眠中呻吟哼哼。这场病是最近在毒辣的阳光下过度曝晒引起的。铺着白床单的大床把他衬托得又小又黑;奥塔洛拉注意到他的白发、疲惫、懒散和岁月造成的损害。那老家伙居然统管着这许多人使他产生了逆反心理。他想只要一拳就能结果老头的性命。这时候,他从镜子里看到有人进来。是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她穿着内衣,光着脚,冷冷地打量着他。班德拉在床上半坐半躺;一面谈帮里的活动情况,喝马黛茶,一面用手指玩弄那女人的发辫。最后,他让奥塔洛拉离开。
  几天后,他们奉命去北方,到了一个荒僻的庄园,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任何庄园都是这般凄凉:周围没有添些凉意的树木和小溪,太阳从早到晚直勾勾地晒着。瘦得可怜的牛群关在石砌的牲口圈里。这个可怜的场所叫牵牛花庄园。
  雇工们围坐聊天时,奥塔洛拉听说班德拉不久就要从蒙得维的亚来到。他问为什么;回答是有个外来的二把刀高乔野心勃勃,管得太宽了。奥塔洛拉知道这是一句玩笑话,但这个玩笑很可能成为现实,他听了心里很舒服。后来,他又听说班德拉得罪了一个政界要人,那人不再支持班德拉了。这个消息也使他高兴。
  陆续运来一箱箱的长枪、女人房间里用的银水罐和银脸盆、精致的锦缎窗帘。一天早晨,山那边还来了一个阴沉的骑手,胡子浓密,披着斗篷。他名叫乌尔比亚诺・苏亚雷斯,是阿塞韦多・班德拉的保镖。他很少说话,带巴西口音。奥塔洛拉不清楚他的沉默寡言是出于敌意、蔑视,还是单纯的粗野。但他明白,为了实现他策划的阴谋,必须赢得这个人的好感。
  一匹骅骝后来闯进了本哈明・奥塔洛拉的命运。那是阿塞韦多・班德拉从南方带来的骏马,毛色火红,黑鬃黑尾,镶银的马具精光锃亮,鞍鞴用虎皮镶边。这匹漂亮的坐骑是老板权威的象征,因此小伙子想占为己有,他甚至带着怨恨的欲望想占有那个头发红得发亮的女人。女人、马具和骅骝是他想望毁掉的那个男人的属性或者形容词。
  故事到这里变得复杂深奥了。阿塞韦多・班德拉老奸巨猾,善于渐进地施加压力威胁,真话和玩笑交替使用,屈辱和他说话的人;奥塔洛拉决定用这种模棱两可的办法实现他的艰巨计划。他决心一步步地取代阿塞韦多・班德拉。在共患难的危险任务中,他赢得了苏亚雷斯的友谊。他透露了自己的计划,苏亚雷斯答应给予支持。此后发生了许多事情,我略有所闻。奥塔洛拉对班德拉不再唯命是从,他对班德拉的命令不是置之不理,就是更改,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大势所趋仿佛对他的阴谋有利,加速了事态的发展。一天中午,他们在塔夸伦博和里奥格朗德那边的人发生了枪战;奥塔洛拉篡夺了班德拉的地位,向乌拉圭人发号施令。他肩膀给一颗子弹穿过,但是那天下午奥塔洛拉骑着头头的枣红马回牵牛花庄园,那天下午他的血滴在虎皮鞍鞴上,那天晚上他同红头发的女人睡了觉。别的说法对事件的先后次序有所变动,并且否认是一天之内发生的。
  尽管如此,班德拉一直是名义上的头目。他照旧发号施令,只是没有被执行;本哈明・奥塔洛拉出于习惯和怜悯没有碰他。
  故事的最后一场是1894年除夕的骚乱。那一晚,牵牛花庄园的人吃新宰的羊,喝烈性烧酒。有人没完没了地用吉他弹米隆加曲调。奥塔洛拉坐在桌子上首,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起哄要笑:那个使人头晕目眩的巅峰是他不可抗拒的命运的象征。在大叫大嚷的人们中间,班德拉默不作声,等着喧闹的夜晚过去。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他像是记起该办什么事似的站起身。他站起身,轻轻敲那女人的房门。女人似乎在等召唤,立即开了门。她光着脚,衣服还没有穿整齐。老板拖腔拿调地吩咐她说;
  “你同那个城里人既然这么相好,现在就当着大伙的面亲亲他。”
  他还加了一个粗野的条件。女人想拒绝,但两个男人上前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按在奥塔洛拉身上。她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吻了他的脸和胸膛。苏亚雷斯已经掏出手枪。奥塔洛拉临死前忽然明白:从第一天起,这帮人就出卖了他,把他判了死刑,让他得到女人、地位和胜利,因为他们把他当成死人一个,因为在班德拉眼里,他早就是釜底游鱼。
  苏亚雷斯带着几近轻蔑的神情开了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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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两位国王和两个迷宫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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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前将提到的牧师在讲坛上讲的故事。参见第169页。
  据可靠人士说(当然,真主知道得更多),远古时巴比伦岛有位国王,他召集手下的建筑师和巫师,吩咐他们营造一座复杂奥妙的迷宫,建成后,最精明的人都不敢冒险进去,进去的人都迷途难返。这项工程引起了轰动,因为它的诡异迷离人间绝无仅有,只能出于神道之手。以后,一位阿拉伯国王前来谒见,巴比伦国王(为了嘲弄憨厚的客人)把他骗进迷宫,阿拉伯国王晕头转向,狼狈不堪,天快黑时还走不出来。于是他祈求上苍,找到了出口。他毫无怨言,只对巴比伦国王说,他在阿拉伯也有一座迷宫,如蒙天恩,有朝一日可以请巴比伦国工参观。他回到阿拉伯之后,纠集了手下的首领头目,大举进犯巴比伦各地,势如破竹,攻克城堡,击溃军队,连国王本人也被俘获。他把巴比伦国王捆绑住,放在一头快骆驼背上,带到沙漠。他们赶了三天路程之后,他对巴比伦国王说:“啊,时间之王,世纪的精华和大成!你在巴比伦想把我困死在一座有无数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里;如今蒙万能的上苍开恩,让我给你看看我的迷宫,这里没有梯级要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
  然后替他松了绑,由他待在沙漠中间,他终于饥渴而死。光荣归于不朽者。


光荣归于不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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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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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托邦是个希腊
             词,意即没有的地方。
                 克维多

  没有两座小山是相同的,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的平原都一模一样。我在平原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并不特别好奇地琢磨自己是在俄克拉何马,在得克萨斯,还是在文人们称之为潘帕草原的地区。左右两面都不见一点灯光。像往常一样,我悠闲自得地背诵着埃米利奥・奥里韦①的诗句:

  ①奥里韦(1893―1975),乌拉圭医师、诗人、作家,作品有(从无航迹的海洋》、《象限仪之歌》等。
    可怕的平原一望无垠,
    接近了巴西边境。
诗句中平原的形象有增无已,越来越大。
  脚下的路坎坷不平。开始下雨了。我看见两三百公尺外一座房屋的灯光。房屋是长方形的,很矮,四周栽有树木。应声为我开门的是个男人。身材高得几乎使我害怕。他穿着灰色的衣服。我觉得他是在等人。门没有安锁。
  我们走进一个木板墙的长房间。天花板下挂着一盏发出黄光的灯。不知什么原因,屋里的那张桌子使我感到奇怪。桌上有一台计时的滴漏,除了在铜版画上见过之外,我是第一次看到实物。那个男人指点一把椅子让我坐。
  我尝试了几种语言,但对方听不懂。他开口时说的是拉丁语。我拼凑早在大学时代学过的拉丁文,同他交谈。
  “从你的服装看来,”他对我说,“你是另一个世纪来的。语言的多样化带来了民族以至战争的多样化;世界已回到拉丁语的时代。有人担心它会退化到法语、奥克语或者帕皮亚门托语①,不过这种危险不会马上发生。此外,我对过去和将来的事都不感兴趣。”
  ①奥克语,法国普罗旺斯地区的方言;帕皮亚门托语,西印度洋群岛中库拉索岛使用的方言。
  我没有答腔,他接着说:
  “如果你不讨厌看别人吃东西,你陪陪我好吗?”
  我明白他注意到我的不安,便说好的。
  我们穿过一道有边门的走廊,到了一个小厨房,里面的器皿全是金属制的。我们端了一大盘晚餐回去:一碗碗的玉米花,一串葡萄,一只不知名的、味道像无花果的水果,一大罐清水。我印象中好像没有面包。主人的脸轮廓分明,眼神有些怪。那张严肃苍白的脸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但再也忘不了。他说话时毫无表情。
  我难以用拉丁语表达自己的思想,但终于对他说:
  “我突然出现不使你感到惊奇?”
  “不,”他回说。“这类访问每个世纪都有。逗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你最迟明天就到家了。”
  他蛮有把握的口气使我安心。我觉得应该向他作个自我介绍;
  “我是欧多罗・阿塞韦多。我1897年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已经七十岁了。我是英美文学教授,还写幻想故事。”
  “我看过你写的两篇幻想故事,”他说,“印象不坏。一篇是《勒缪尔・格立佛船长航行记》,许多人认为实有其事,另一篇是《神学集成》。但是我们不谈事实。现在谁都不关心事实。它们只是虚构和推理的出发点。学校里教我们怀疑和遗忘的艺术。尤其是遗忘个人和地方的一切。我们生活在有连续性的时间内,但我们试图在永恒的状态下生活。过去给我们留下一些名字,但语言却有把它们遗忘的倾向。我们回避无用的精确记叙。没有年表,历史,也没有统计数字。你说你名叫欧多罗;我无法告诉你我叫什么,因为人们只称呼我某人。”
  “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
  “什么都不叫。”
  我看到一面墙壁上有搁板。我随便翻开一本书;里面的字母是手写的,笔画清楚,但是无法理解。那些刚劲的线条使我想起北欧古老的卢纳字母,但卢纳字母只用于碑铭。我想未来的人非但身材比我们高大,并且比我们能干。我本能地瞅瞅那人细长的手指。
  他说:“现在给你看一件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本莫尔的《乌托邦》①,那是1518年在瑞士巴塞尔印刷的,书中缺一些书页和插图。
  ①莫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作家,曾任众议院议长、大法官。他最著名的作品《乌托邦》宣扬了空想社会主义,分上下两部,上部揭露了英国君主统治下当时社会的黑暗,下部描写了一个以公有制为基础的美好社会,消灭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以及城乡对立。原著用拉丁语写成,1516年出版,1551年出现了拉尔夫・罗宾逊的英译本。
  我不无卖弄地说:
  “这是印刷的书。我家里有两千多本呢,尽管不如这本古老贵重。”
  我高声读出书名。
  对方笑了。
  “谁都看不了两千本书。我活了四个世纪只看了五六本。再说,重要的不是看,而是温故知新。印刷这一行业已经取缔,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没有流传必要的书籍数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程度。”
  “在我古怪的昨天,”我说,“有一种普遍的迷信,认为从每个下午到第二天早晨之间总要发生许多事情,不了解它们仿佛是不光彩的。地球上充斥集体的幽灵,加拿大、巴西、比属刚果和欧洲共同市场。那些柏拉图式实体以前的历史几乎谁都不知道,但是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最近一次教育家代表大会,迫在眉睫的两国断交由秘书的秘书起草的、一律谨慎而含混的总统文告。
  “这些文件的目的是让人看了忘掉,因为不出几小时就有别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把它们抹掉。在各行各业中间,政治家的工作无疑是最显眼的。大使或者部长仿佛是残疾人,到东到西都有招摇的长车队,由摩托车手和随行人员包围,有急切的摄影记者等候。我母亲常说,这些人像是断了腿的。印在纸上的图像和文字比事物本身更真实。唯有出版的东西才是真的。存在是被感知,这是我们独特的世界观的原则、手段和目的。在我经历的昨天,人们很天真;制造商说商品好,并且一再重复,他们便信以为真。抢劫是经常发生的事,尽管谁都知道有了钱并不带来幸福和安宁。”
  “钱?”他接口说。“贫穷是难以忍受的,富有是庸俗的最不舒服的形式,现在谁都不受贫富之罪了。人人各司其事。”
  “像犹太教博士一样,”我说。
  他仿佛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自顾自接着说下去。
  “城市也没有了。我曾好奇地去勘察勃兰卡湾,从那里的废墟来看,湮没的东西不多。既没有财产,遗产也就不存在。一个人活到一百岁,已经成熟时,便准备面对自己,面对孤独。他已经生了一个儿子。”
  “一个儿子?”我问道。
  “对,只生一个。鼓励人类繁殖是不恰当的。有人认为神才具有宇宙意识,但谁都不能肯定神是否存在。我听说目前在讨论全世界的人逐渐或同时自杀的利弊。不过我们还是回到我们的正题。”
  我同意了。
  “满了百岁之后,人就能摆脱爱情和友谊。病痛和不由自主的死亡对他已不是威胁。他从事一门技艺,研究哲学、数学,或者独自下棋。他愿意时可以自杀。人既然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当然也可以主宰自己的死亡。”
  “这是引语吗?”我问他。
  “当然。我们只剩下引语。语言本身就是系统的引语。”
  “我那个时代的壮举,宇宙航行又怎么样?”我说。
  “我们几世纪前就已放弃了那种航行。宇宙航行固然奇妙,但我们无从逃避此时此地。”
  他微微一笑补充说:
  “此外,任何旅行都属于宇宙范畴。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和从这里到对面的农场并没有不同。你进入这个房间时也是一种宇宙航行。”
  “确实如此,”我回说。“人们还谈到化学物质和动物。”
  那人转过身去,望着窗外。外面的平原一片白雪,在月光下静悄悄的。
  我鼓起勇气又问:
  “还有博物馆和图书馆吗?”
  “没有。除了写挽歌以外,我们要忘记昨天。纪念活动,一百周年,去世的人的塑像都没有了。各人需要的科学文学艺术都得由自己创造。”
  “在那种情况下,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他自己的萧伯纳、耶稣基督和阿基米德。”
  他点头同意。我又问:
  “政府呢?”
  “根据传统,政府逐渐废弃不用。政府举行选举,宣布战争,征收税款,充公财产,下令逮捕,实行新闻检查,但是世界上谁都不听它的。新闻界不再发表政府要人的文章和相片。他们不得不寻找诚实的职业;有些成了优秀的丑角演员,有些成了好郎中。当然,现实比我说的要复杂。”
  他声调一变说:
  “我盖了这座房子,同别的房子一模一样。我制作了这些家具和器皿。我耕种田地,别人我没有见过,可能种得比我好。我给你看些东西。”
  我跟他走进隔壁一个房间。他点燃一盏也是挂在天花板下的灯。角落里有一架只剩几根弦的竖琴。墙上挂着长方形的画布,色调以黄为主。
  “这是我的作品,”他宣布说。
  我察看那些画布,在最小的一幅前站停,画布上的图形大概是日落景色,意境无限深远。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作为一个未来的朋友的纪念,”他平静地说。
  我向他道了谢,但是别的画布使我觉得别扭。我不能说它们是空白的,但和空白相差无几。
  “你用老眼光是看不出上面的颜色的。”
  他细长的手指拨弄竖琴琴弦,我几乎听不出什么声音。
  那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一个高大的妇女和三四个男人进了屋。可以说他们是兄弟,或者年龄相仿,我的主人先对那妇女说话:
  “我料到你今晚准来。你见过尼尔斯没有?”
  “有时见见面。你还老画画。”
  “但愿比你父亲画得好一些。”
  手稿、图画、家具、器皿;家里什么都不留下。
  那个女人和男人们一起搬运。我没有气力,帮不了他们的忙,觉得惭愧。谁都没有关门,我们搬了东西出去。我发现屋顶是双坡的。
  走了十五分钟后,我们朝左拐弯。远处有一座塔形建筑,圆拱顶。
  “那是火葬场,”不知谁说道。“里面有死亡室。据说发明者是个慈善家,名字大概是阿道夫・希特勒。”
  守门人的身材并不叫我吃惊,他为我们打开铁栅栏。
  我的主人嘟哝了几句话。他进去之前举手告别。
  “雪还没有停,”那个妇女说。
  我的坐落在墨西哥街的办公室里保存着那幅几千年后某个人画的画布,画布和颜料是当今世界通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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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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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发生在1969年2月,地点是波士顿北面的剑桥。当时我没有立即写出来,因为我第一个想法是要把它忘却,免得说蠢话。如今到了1972年,我想如果写出来,别人会把它看做故事,时间一久,我自己或许也会当成是故事。
  事情进行时,我觉得不合情理,在此后的失眠的夜晚,越想越不对头。但这并不是说别人听了也会震惊。
  那是上午十点钟光景。我坐在查尔斯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右面五百公尺左右有一座不知什么名称的高层建筑。灰色的河水夹带着长长的冰凌。河流不可避免地使我想到时间的流逝。两千多年前的赫拉克利特的形象。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好;我认为学生们对我下午的讲课很感兴趣。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我突然觉得当时的情景以前早已有过(心理学家们认为这种印象是疲劳状态)。我的长椅的另一头坐着另一个人。我宁愿独自待着,但不想马上站起来走开,以免使人难堪。另一个人自得其乐地吹起了口哨。那天上午的许多揪心事就从那一刻开始了。他吹的,或者试图吹的口哨(我一向不喜欢充内行),是埃利亚斯・雷古莱斯①的《废墟》的当地配乐。乐曲的调子把我带到一个已经消失的院落,想起了多年前去世的阿尔瓦罗・拉菲努尔。接着他念起词句来。那是开头一节十行诗的词句。声音不是拉菲努尔的,但是学拉菲努尔。我惊骇地辨出了相似之处。
  ①雷古莱斯(1860―1929),乌拉圭医师、诗人和剧作家。
  我凑近对他说:
  “先生,您是乌拉圭人还是阿根廷人?”
  “阿根廷人,不过从1914年起我一直住在日内瓦,”他回答道。
  静默了好久。我又问他:
  “住在马拉纽街十七号,俄国教堂对面?”
  他回说不错。
  “那么说,”我蛮有把握地说,“您就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也是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我们目前是1969年,在剑桥市。”
  “不对,”他用我的声音回答,声音显得有些遥远。
  过了片刻,他坚持说:
  “我现在在日内瓦,坐在罗丹诺河边的一条长椅上。奇怪的是我们两个相像,不过您年纪比我大得多,头发也灰白了。”
  我回说:
  “我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瞎说。我可以告诉你陌生人不可能知道的事情。那幢房子里有一个银制的马黛茶罐,底部是盘蛇装饰,是我们的曾祖父从秘鲁带回来的。鞍架上还挂着一个银脸盆。你房间里的柜子摆了两排书。兰恩版三卷本的《一千零一夜》,钢版插图,章与章之间有小号字的注释,基切拉特的拉丁文字典,塔西伦的《日耳曼地方志》的拉丁文原版和戈登的英文版,加尼埃尔出版社出的《堂吉诃德》,里韦拉・英达尔特的《血栏板》,扉页上有作者题词,卡莱尔的《成衣匠的改制》,一本艾米尔传,还有一册藏在别的书后面的平装本的有关巴尔干民族性风俗的书。我还记得杜博格广场房屋一层楼的傍晚的情景。”
  “不是杜博格,是杜福尔,”他纠正说。
  “好吧,杜福尔。这些证明还不够吗?”
  “不够,”他回道,“这些证明不说明任何问题。如果我在做梦的话,你当然知道我所知道的事情。你长长的清单根本没有用。”
  他反驳得有道理。我说:
  “如果今天早晨和我们的邂逅都是梦境,我们两人中间的每一个都得认为做梦的是他自己。也许我们已经清醒,也许我们还在做梦。与此同时,我们的责任显然是接受梦境,正如我们已经接受了这个宇宙,承认我们生在这个世界上,能用眼睛看东西,能呼吸一样。”
  “假如我们继续做梦呢?”他急切地问道。
  为了让他和让我自己安心,我装出绝不存在的镇静。我对他说:
  “我的梦已经持续了七十年。说到头,苏醒时每人都会发现自我。我们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只不过我们是两个人罢了。你想不想稍稍了解一下我的过去,也就是等待着你的未来?”
  他不做声,但是点头同意了。我有点颠三倒四地接着说:
  “母亲身体硬朗,还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查尔加斯一马伊普街的老家,不过父亲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死于心脏病。先前中风后半身不遂;左手搁在右手上面,像是孩子的软弱无力的手放在巨人的手上。他最后活得不耐烦了,但是从不抱怨。祖母也死在那幢房子里。临终前几天,她把我们都叫到床前,对我们说:‘我是个很老的老太婆,大半截已经入土了。这种事太平常了,你们谁都不必大惊小怪。’诺拉,你的妹妹,结了婚,有两个孩子。顺便问一句,家里人怎么样?”
  “挺好。父亲还老是取笑宗教信仰。昨晚还说耶稣和高乔人一样,不愿意受牵连,因此总是用寓言传教。”
  他迟疑了片刻,问我说:
  “您呢?”
  “我不知道你写了多少本书,只知道数目太多。你写的诗只讨你自己喜欢,写的短篇小说又太离奇。你还像父亲和我们家族许多别的成员那样讲课。”
  使我高兴的是他只字不问我出版的书的成败。我换了口气,接着说:
  “至于历史……又有一次大战,交战各方几乎还是那几个国家。法国很快就投降了;英国和美国对一个名叫希特勒的德国独裁者发起一场战役,是滑铁卢战役的重演。1946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又出了一个罗萨斯,和我们那位亲戚很相像。1955年,科尔多瓦省挽救了我们,正如恩特雷里奥斯以前挽救过我们一样。现在情况不妙。俄国正在霸占全球;美国迷信民主,下不了当帝国的决心。我们的国家变得越来越士气。既士里土气,又自以为了不起,仿佛不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如果学校里不开拉丁文课程,改教瓜拉尼土语,我也不会感到惊奇。”
  我发现他根本不注意听我讲话。对于不可能而又千真万确的事情的恐惧把他吓住了。我没有子女,对这可怜的小伙子感到一种眷恋之情,觉得他比我亲生的儿子还亲切。我见他手里捏着一本书。我问他是什么书。
  “费奥多・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邪恶的人》,或者我想是《群魔》吧,”他不无卖弄地回答。
  “我印象模糊了。那本书怎么样?”
  我话一出口马上觉得问得有些唐突。
  “这位俄罗斯大师,”他提出自己的见解说,“比谁都更了解斯拉夫民族灵魂的迷宫。”
  这一修辞学的企图使我觉得他情绪已经平静。
  我问他还浏览过那位大师的什么作品。
  他说了两三个书名,包括《双重人格》。
  我问他阅读时是否像看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那样能清晰地区别书中人物,还问他有没有通读全集的打算。
  “说实话,没有,”他略感诧异地回答。
  我问他在写什么,他说他正在写一本诗,书名打算用《红色的颂歌》。他还想到《红色的旋律》。
  “为什么不可以?”我对他说。“你可以援引著名的先例。鲁文・达里奥的蓝色诗集和魏尔兰的灰色《感伤集》。”
  他不予理睬,自顾自解释说他的诗集要歌颂全人类的博爱。当代的诗人不能不面对现实。
  我陷入沉思,接着问他是不是真的对所有的人有兄弟之情。比如说,对所有的殡仪馆老板,所有的邮递员,所有的潜水员,所有无家可归的人,所有的失音的人,等等。他对我说他的集子谈的是被压迫、被遗弃的广大群众。
  “你所说的被压迫、被遗弃的广大群众,”我说,“只是一个抽象概念。如果说有人存在,存在的只是个别的人。昨天的人已不是今天的人,某个古希腊人早已断言。我们两个,坐在日内瓦或者剑桥的一张长椅上,也许就是证明。”
  除了历史的严格的篇章之外,值得回忆的事实并不需要值得回忆的词句。一个垂死的人会回忆起幼时见过的一张版画;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谈论的是泥泞的道路或军士长。我们的处境是绝无仅有的,老实说,我们都没有思想准备。我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文学;不过我谈的无非是常向新闻记者们谈的话题。我的另一个我喜欢发明或发现新的隐喻;我喜欢的却是符合隐秘或明显的类缘以及我们的想像力已经接受的隐喻。人的衰老和太阳的夕照,梦和生命,时间和水的流逝。我向他提出这个看法,几年后我还要在一本书中加以阐明。
  他似乎没有听我说。突然问道:
  “如果您做了我,您怎么解释说,您居然忘了1918年和一位自称也是博尔赫斯的老先生的邂逅相遇呢?”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难题。我毫无把握地回答:
  “我也许会说事情太奇怪了,我试图把它忘掉。”
  他怯生生地提了一个问题:
  “您的记忆力怎么样?”
  我明白,在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眼里,七十多岁的老头和死人相差无几。我回说:
  “看来容易忘事,不过该记住的还能记住。我在学盎格罗一撒克逊文,成绩不是全班级最后一名。”
  我们的谈话时间太长,不像是梦境。
  我突然想出一个主意。
  “我马上可以向你证明你不是和我一起做梦,”我对他说。“仔细听这句诗,你从未见过,可是我背得出。”
  我慢条斯理地念出那句著名的诗:

    星球鳞片闪闪的躯体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

  我觉察到他惊讶得几乎在颤抖。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玩味着每个闪闪发亮的字。
  “确实如此,”他嗫嚅说。“我怎么也写不出那种诗句。”
  诗的作者雨果把我们联结起来。
  我回想起先前他曾热切地重复沃尔特・惠特曼的一首短诗,惠特曼在其中回忆了他与人同享的、感到真正幸福的海滩上的一个夜晚。
  “如果惠特曼歌唱了那个夜晚,”我评论说,“是因为他有此向往,事实上却没有实现。假如我们看出一首诗表达了某种渴望,而不是叙述一件事实,那首诗就是成功之作。”
  他朝我干瞪眼。
  “您不了解,”他失声喊道。“惠特曼不能说假话。”
  半个世纪的年龄差异并不是平白无故的。我们两人兴趣各异,读过的书又不相同,通过我们的谈话,我明白我们不可能相互理解。我们不能不正视现实,因此对话相当困难。每一个人都是对方漫画式的仿制品。情况很不正常,不能再持续下去了。说服和争论都是白费力气,因为它不可避免的结局是我要成为我自己。
  我突然又记起柯尔律治的一个奇想。有人做梦去天国走了一遭,天国给了他一枝花作为证据。他醒来时,那枝花居然还在。
  我想出一个类似的办法。
  “喂,你身边有没有钱?”我问他。
  “有,”他回答说。“我有二十法郎左右。今晚我要请西蒙・吉奇林斯基在鳄鱼咖啡馆聚聚。”
  “你对西蒙说,让他在卡卢其行医,救死扶伤……现在把你的钱币给我一枚。”
  他掏出三枚银币和几个小钱币。他不明白我的用意,给了我一枚银币。
  我递给他一张美国纸币,那些纸币大小一律,面值却有很大差别。他仔细察看。
  “不可能,”他嚷道。“钞票上的年份是1974年。”
  (几个月后,有人告诉我美元上不印年份。)
  “这简直是个奇迹,”他终于说。“奇迹使人恐惧。亲眼看到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的人也会吓呆的。”
  我们一点没有变,我想道。总是引用书上的典故。
  他撕碎钞票,收起了那枚银币。
  我决定把银币扔到河里。银币扔进银白色的河里,画出一道弧线,然后消失不见,本可以给我的故事增添一个鲜明的形象,但是命运不希望如此。
  我回说超自然的事情如果出现两次就不吓人了。我提出第二天再见面,在两个时代、两个地点的同一条长椅上碰头。
  他立即答应了,他没有看表,却说他已经耽误了时间。我们两人都没有说真话,每人都知道对方在撒谎。我对他说有人要找我。
  “找你?”他问道。
  “不错。等你到了我的年纪,你也会几乎完全失明。你只能看见黄颜色和明暗。你不必担心。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
  我们没有握手便告了别。第二天,我没有去。另一个人也不会去。
  我对这次邂逅相遇思考了许多,谁也没有告诉。我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邂逅是确有其事,但是另一个人是在梦中和我谈话,因此可能忘掉我;我是清醒时同他谈话,因此回忆起这件事就使我烦恼。
  另一个人梦见了我,但是梦见得不真切。现在我明白他梦见了美元上不可能出现的年份。


还是那同样的美好...
只是换了另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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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4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博尔赫斯

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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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1月14日,玛丽亚・胡斯蒂娜・鲁维奥・德豪雷吉整整一百岁。她是参加过独立战争的军人中唯一健在的后代。
  她的父亲马里亚诺・鲁维奥上校算得上一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上校出身于外省庄园主家庭,生在施恩会①教区,在安第斯军里当过上尉,参加了恰卡布科战役,经历了坎恰拉亚达的挫折,曾在马伊普作战,两年后又参加阿雷基帕的战斗②。据说,在阿雷基帕战役前夕,阿塞・奥拉瓦里亚③和他交换了佩剑,互相勉励。著名的塞罗阿尔托战役发生在1823年4月初,由于是在山谷展开的,也称塞罗贝尔梅霍战役。委内瑞拉人总是妒忌我们的荣耀,把这一胜利归功于西蒙・玻利瓦尔将军④,可是公正的观察家,阿根廷的历史学家,不会轻易受骗,知道胜利的桂冠应属于马里亚诺・鲁维奥上校。是他率领一团哥伦比亚轻骑兵,扭转了那场胜负难分的马刀和长矛的战斗,为后来同样著名的阿亚库乔战役作了准备。那次战役他也参加了,并且受了伤。1827年,他在阿尔韦亚尔⑤直接指挥下在伊图扎因戈英勇作战。他虽然和罗萨斯有亲戚关系,却站在拉瓦列⑥一边,在一次他称之为马刀比试的战斗中击溃了游击队。中央集权派失败后,他移居乌拉圭,在那里结了婚。大战⑦期间,他死于奥里韦⑧白党军队围困下的蒙得维的亚。当时他四十四岁,几乎算是老了。他和诗人弗洛伦西奥・巴莱拉是朋友。军事学院的教官们很可能不让他毕业;因为他虽然经历过不少战役,可是从没有参加学院考试。他留下两个女儿,玛丽亚・胡斯蒂娜是小女儿,也是我们要介绍的。
  ①施恩会,创建于1218年,最初的宗旨是和摩尔人交涉,赎回被俘虏的基督徒。
  ②智利和秘鲁的“解放者”圣马丁于1817年1月12日率领安第斯军在智利恰卡布科山麓大败保皇军队,进军圣地亚哥,后在坎恰拉亚达受挫,1818年又取得马伊普之役的胜利,奠定了智利的独立。
  ③奥拉瓦里亚(1801―1845),阿根廷军人、爱国者。
  ④玻利瓦尔(1783―1830),委内瑞拉将军、政治家,有“拉丁美洲解放者”之称。
  ⑤阿尔韦亚尔(1789―1853),阿根廷将军、政治家,曾和圣马丁一起发动1812年十月革命。1827年在伊图扎因戈击败巴西军队。
  ⑥拉瓦列(1797―1841),阿根廷将军,在圣马丁麾下转战智利和秘鲁。坚决反对独裁者罗萨斯,但最后败在罗萨斯手下。
  ⑦这里的大战是指乌拉圭总统里韦拉对阿根廷独裁者罗萨斯进行的战争,从1839年持续到1852年,以1852年2月3日乌拉圭将军乌尔基萨在卡塞罗斯附近大
  ⑧奥里韦(1792―1857),乌拉圭将军、政治家,在罗萨斯支持下反对里韦拉,1842至1851年间围困蒙得维的亚。
  1853年末,上校的遗孀带了两个女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安置下来。她们没能收回被独裁者充公的乡间产业,那些失去的辽阔的土地虽然从未见过,却久久留在记忆中。玛丽亚・胡斯蒂娜十六岁时和贝尔纳多・豪雷吉医师结了婚,贝尔纳多不是军人,却在帕冯和塞佩达①打过仗,黄热病流行期间,他行医染病身亡。他留下一男二女;长子马里亚诺是税务稽查员,想写一部关于他父亲的详细传记,常去国立图书馆和档案馆查阅资料,但没有完成,也许根本没有动笔。大女儿玛丽亚・埃尔维拉和她的表哥,在财政部工作的萨阿韦德拉,结了婚;二女儿胡利亚嫁给莫利纳里先生,他的姓虽然像意大利人,其实是拉丁文教授,很有学问。我不谈孙子和重孙辈了;读者已经可以想像出这是一个体面然而没落的家庭,具有史诗般的家史和一个在流亡中出生的女儿。
  ①塞佩达,阿根廷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一个峡谷,1859年乌尔基萨率领的军队在此打败米特雷。帕冯,阿根廷圣菲省的一条河流,1861年9月17日,米特雷率领布宜诺斯艾利斯军队在此附近打败乌尔基萨。
  他们默默无闻地住在巴勒莫,离瓜达卢佩教堂不远,据马里亚诺回忆,坐有轨电车时可以望见那里水塘边几间外墙未经粉刷的小砖屋,不像后来那种用镀锌铁皮搭的棚屋那么寒酸;当时的贫困不如现在工业化给我们带来的贫困那么严重。当时的财富也不像现在这么多。
  鲁维奥家住在一个百货商店楼上。楼梯安在一侧,很狭窄;栏杆在右面,通向一个阴暗的门厅,厅里有一个衣架和几把扶手椅。门厅进去是小客厅,里面有些布面的椅子,再进去是饭厅,放着桃花心木的桌椅和一个玻璃柜于。铁皮百叶窗老是关着,光线暗淡。我记得屋里总有一股陈旧的气味。最里面是卧室、卫生间、盥洗室和女佣的房间。家里没有多少书籍,只有一卷安德拉德①的诗集,一本有关上校的评述,书后有手写的补充,一部蒙坦纳和西蒙编的西班牙一美洲词典,当初由于分期付款,并且奉送一个搁词典的小书架,才买下这部词典。他们有一笔老是滞后寄来的退休金,和洛马斯德萨莫拉的一块土地的租金收入,那是以前大量地产中仅存的一小块。
  ①安德拉德(184―1882),阿根廷诗人,创办了几家报纸,并参加政治活动。
  在我故事所叙说的时期,老夫人和寡居的胡利亚以及她的一个儿子住在一起。她仍旧痛恨阿蒂加斯①、罗萨斯和乌尔基萨;第一次欧洲战争使她痛恨那些她知之甚少的德国人,对她说来,那次战争同1890年的革命和塞罗阿尔托的冲锋一般模糊。1932年以后的印象逐渐淡忘;常用的比喻是最好的,因为只有它们才是真实的。当然,她信奉天主教,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信奉三位一体的上帝和灵魂不朽之说。她两手数着念珠,喃喃念着她不太明白其中意义的祷告词。她习惯于过圣诞节,不过复活节和主显节;习惯于喝茶水,不喝马黛。对她来说,新教、犹太教、共济会、异端邪说、无神论等等都是同义同,不说明任何问题。她像父辈们那样从不用“西班牙人”一词,而用“哥特人”②。1910年,她不相信来访的西班牙公主谈吐居然出乎意料地像西班牙移民,而不像阿根廷贵妇人。这个让人困惑的消息是她女婿丧礼时一个有钱的亲戚告诉她的,此人平时从不登门,有关她的新闻在报纸社交栏里经常可以看到。豪雷吉夫人喜欢用老地名;她平时提到的是艺术街、寺院街、平治街、慈悲街、南长街、北长街、公园广场、前门广场。家里人助长了她这些脱口而出的老话,他们不说乌拉圭人而说东岸人。老夫人从不出门;也许她根本没有想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一直在起变化,在扩展。最早的印象是最生动的;在老夫人心目中,家门外的城市还是早在他们不得不迁出市中心以前的模样。那时候,牛拉的大车在六月十一日广场歇脚,巴拉加斯别墅区散发着凋谢的紫罗兰芳香。我近来梦见的都是死去的亲友,她最近常说这种话。她并不笨,但据我所知,她从未享受过知性的乐趣;她有的先是记忆,后是遗忘的乐趣。她一向很宽容。我记得她安详明亮的眼睛和微笑的模样。谁知道这个曾经很漂亮的、如今心如死灰的老妇人有过什么人一般的激情呢?她喜爱那些同她相似的、无声无息地生存的花草,在屋里养了几盆秋海棠,有时抚弄她已看不清的叶子。1929年后,她变糊涂了,用同样的词句,按同样的顺序,像念天主经似的讲过去的事情,我怀疑那些事情已经和印象对不上号了。她对食物也没有什么辨别能力,给她什么就吃什么。总之,她自个儿过得很滋润。
  ①阿蒂加斯(1764―1850),乌拉圭将军,独立战争胜利后主张联邦制,反对中央集权。
  ②哥特人,拉丁美洲独立战争时期对西班牙人的蔑称。
  据说,睡眠是我们最神秘的行为。我们把三分之一的生命用于睡眠,却对它缺乏了解。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无非是清醒状态的暂时消失;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它是一种同时包含昨天、今天和明天的相当复杂的状态;对于再有一些人,它则是一连串不间断的梦。如果说豪雷吉夫人平静地过了十年浑浑噩噩的时间,也许是错误的;那十年中的每时每刻都可能是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的纯粹的现在。我们以日日夜夜、日历的数百页纸张、种种焦虑和事件来计算的现在,并不使我们感到惊异;它是我们每天早晨有记忆之前到每天晚上睡眠之前的经历。我们每天的经历是老夫人的双倍。
  我们已经看到,豪雷吉家的处境有点虚幻。他们自以为属于贵族,贵族阶级却不认他们;他们是名门之后,历史书上却不常提到他们那位显赫的祖先的名字。有一条街道确实以那位祖先命名,可是知道那条街道的人很少,几乎埋没在西区公墓深处。
  日子来近了。1月10日,一位穿制服的军人上门送达部长本人签署的信件,通知14日将登门拜访。豪雷吉家把这封信拿给所有的街坊们看,着重指出信笺的印记和亲笔签名。新闻记者开始前来采访。豪雷吉家向他们提供种种资料;显然他们都听说过鲁维奥上校其人。素昧平生的人打电话来希望得到邀请。
  全家人为那个重要的日子辛勤准备。他们给地板上蜡,擦拭窗玻璃,掸掉蜘蛛网,擦亮桃花心木家具和玻璃柜子里的银器,变换房间的布置,揭开客厅里钢琴的盖子,露出丝绒的琴键罩。人们进进出出,忙碌非常,唯有似乎什么都不明白的豪雷吉夫人置身事外。她微笑着;胡利亚让女佣帮忙,准备入殓似的把她打扮了一番。来宾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上校的油画像,画像右下方搁着那把久经战斗的佩剑。家里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把剑卖掉,他们打算以后捐赠给历史博物馆。一位殷勤的邻居搬来一盆天竺葵,借给他们做装饰。
  聚会预计七点钟开始。请柬上的时间订在六点半,因为他们知道谁都不愿意准时到场,像插蜡烛似的傻等着,七点十分,一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家人们悻悻地议论不守时的优缺点。埃尔维拉自以为是准时到的,他说让别人久等是不可饶恕的失礼;胡利亚重复她丈夫的意见说迟到是一种礼貌,因为大家都迟到的话,谁也不会感到窘迫。七点十五分,屋里挤满了人。街坊们看到菲格罗亚夫人的汽车和司机,欣羡不已,她虽然从不请街坊们去做客,街坊们仍旧热情接待她,免得有人以为他们只在主教的葬礼上才见面。总统派了副官前来,那位和蔼可亲的先生说,能和塞罗阿尔托战役的英雄的女儿握手是他莫大的荣幸。部长要提前退席,念了一个简短的讲话稿,讲话中提到圣马丁的地方比提到鲁维奥上校为多。老夫人坐在大扶手椅里,垫了好几个枕头,时不时耷拉下脑袋或者落掉手里的折扇。一批名门闺秀在她面前唱了国歌,她似乎没有听到。摄影师们根据艺术要求请来宾们摆出种种姿势,连连使用镁光灯。红白葡萄酒不够喝了,又开了几瓶香棋。豪雷吉夫人一句话也没说:她也许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从那晚开始,她便卧床不起。
  外人离去后,豪雷吉家吃了一些冷食当晚饭。烟叶和咖啡的气味盖过了淡淡的安息香味。
  第二天的晨报和日报克尽厥职地撒了谎;赞扬英雄的女儿的奇迹般的记忆力,说她是“阿根廷百年历史的活档案”。胡利亚想让她也看看这些报导。老夫人在昏暗的房间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没有发烧;医生替她作了检查,宣布一切正常。几天后,老夫人溘然去世。大批客人的闯入、前所未有的混乱、镁光灯的闪烁、部长的讲话、穿制服的人、频频握手、开香槟酒的瓶塞声响,这一切加速了她的死亡。她或许以为玉米棒子党①又来了。
  ①罗萨斯统治布宜诺斯艾利斯时期,他领导的人民复兴党横行霸道,无恶不作,百姓称之为玉米棒子党,因为该党的标志有玉米棒子图案。
  我想到塞罗阿尔托的阵亡的战士们,想到死于马蹄践踏的美洲和西班牙的被遗忘的人们;我想,一个多世纪之后,秘鲁那场马刀长矛的混战的最后的牺牲者是一位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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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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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总是有点时代错乱。咖啡馆退化成了酒吧;本来通向院子,可以瞥见葡萄架的门厅现在成了尽头有电梯的幽暗的走廊。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塔尔卡瓦诺街附近是布宜诺斯艾利斯书店;一天上午我发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古玩店,并且听说书店老板堂圣地亚哥・菲施拜恩已经去世。菲施拜恩是个胖子;我记不太清他的长相,却记得我们长时间的聊天。他镇定自若,常常谴责犹太复国主义,说它使犹太人成了普普通通的人,像所有别的人那样给捆绑在一个单一的传统、单一的国家上,不再具有目前那种丰富多彩的复杂性和分歧。他还告诉我,当时在编纂一部庞大的巴鲁克・斯宾诺莎作品选集,删去了那些妨碍阅读的欧几里德几何学的繁芜,给那异想天开的理论增添了虚幻的严谨。他给我看罗森罗思的《犹太神秘主义发凡》的善本,但又不肯卖给我,不过我藏书中有些金斯伯格和韦特的书却是在他店里买的。
  一天下午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告诉了我他生活中一个插曲,今天我可以公之于众。当然,有些细节要作些改动。
  “我要讲一件从未告诉过别人的事。我的妻子安娜不知道,我最好的朋友也都不知道。那是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已恍如隔世。也许可供你作为一篇小说的素材,你当然会加以剪裁。不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恩特雷里奥斯人。我们说不上是犹太高乔;从来就没有犹太高乔。我们是商人和小庄园主。我生在乌尔第纳兰,对那个地方已毫无印象;我父母来布宜诺斯艾利斯开店时,我年纪很小。我们家过去几个街区就是马尔多纳多河,再过去是荒地。
  “卡莱尔说过,人们需要英雄。格罗索写的传记使我崇拜圣马丁①,但是我发现他只是一个在智利打过仗的军人,如今成了一座青铜雕像和一个广场的名字。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遇到一个截然不同的英雄:弗朗西斯科・费拉里,对我们两人都不幸。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①圣马丁(1778―1850),阿根廷将军、政治家,早年曾参加对拿破仑作战,1814年建立著名的安第斯军,与西班牙殖民军作战,于1818及1821年分别解放了智利和秘鲁,接受了秘鲁保护者的称号。之后他功成身退,侨居法国。
  一据说我们那个区不像科拉雷斯和巴霍那么野,不过每一家杂货铺里都有一帮爱寻衅闹事的闲人。费拉里老是泡在三执政―泰晤士杂货铺。促使我成为他的崇拜者的一件事就发生在那里。我去买一夸特马黛茶。一个留着长头发和胡子的陌生人跑来要了一杯杜松子酒。费拉里和颜悦色地对他说:
  “‘喂,咱们前晚不是在胡利亚娜舞场见过面吗?你是哪里来的?’
  “‘圣克里斯多巴尔,’对方说。
  “‘我有话奉劝,’费拉里暗示说,‘你以后别来啦。这儿有些蛮不讲理的人也许会让你不痛快。’
  “圣克里斯多巴尔来的人一甩胡子走了。或许他并不比对方差劲,但他知道强龙斗不过地头蛇。
  “从那天下午开始,弗朗西斯科・费拉里成了我十五岁时的向往的英雄。他身体壮实、相当高大、仪表堂堂,算是时髦的。他老是穿黑颜色的衣服。不久,我们又遇到第二件事。我和母亲、姨妈在一起;我们碰上几个大小伙子,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对其余的人说:
  “‘放她们过去。老婆娘。’
  “我不知所措。这时费拉里正好从家里出来,他插手了。他面对那个挑衅的人说:
  “‘你既然想找事,干吗不找我?’
  “他挨着个儿慢慢地瞅着他们,谁都不吭声。他们知道费拉里。
  “他耸耸肩膀,向我们打了招呼走了。在离开前,他对我说:
  “‘你如果没事,待会儿去酒店坐坐。”
  “我目瞪口呆。我的姨妈莎拉说:
  “‘一位绅士,他让夫人们得到尊敬。’
  “我母亲怕我下不了台,评论说:
  “‘我看是一个容不得别人拿大的光棍。’
  “有些事情我不知该怎么向你解释。如今我混得有些模样,我有了这家我喜欢的书店,我看看这里的书,我有像你这样的朋友,我有妻子儿女,我加入了社会党,我是个阿根廷好公民,是个好犹太人。我是个受到尊敬的人。现在你看我的头发几乎脱光了;当时我却是个穷苦的俄罗斯小伙子,红头发,住在郊区。人们瞧不起我。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我试图同别人相似。我自己起了圣地亚哥这个名字,以回避原来的雅各布,菲施拜恩这个姓没有动。我们大家都努力符合人们指望看到我们的模样。我意识到人们对我的蔑视,我也蔑视自己。在那个时代,尤其在那种环境中,重要的是勇敢;但我自知是懦夫。我见了女人就胆战心惊;我为自己畏葸的童贞感到羞愧。我没有同龄的朋友。
  “那晚我没有去杂货铺。我一直不去就好了。我总觉得费拉里的邀请带有命令的口吻。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我走进那个地方。
  “费拉里在一张桌子上座。一共六七个人,我都面熟。除了一个老头之外,费拉里年纪最大。老头言语不多,说话的神情很疲惫,唯有他的名字我一直记得:堂埃利塞奥・阿马罗。他松弛的宽脸有一条横贯的刀疤。后来我听说他吃过官司。
  “费拉里吩咐堂埃利塞奥挪个地方,让我坐在他左边。我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才好。我怕费拉里提起前几天叫我丢人的事。根本没提;他们谈的是女人、赌牌、选举、一个该到而没有到的歌手以及区里的事。起初他们和我格格不入;后来接纳了我,因为费拉里要他们这样做。尽管他们大多有意大利姓,他们各自都觉得是土生土长的,甚至是高乔,别人也有这种感觉。他们有的赶马帮,有的是车把式,甚至是屠夫;他们经常同牲口打交道,气质接近农民。我觉得他们最大的愿望是成为胡安・莫雷拉那样的人。他们最后叫我小罗来,不过这个绰号并没有轻蔑的意思。我跟他们学会了抽烟和别的事。
  “在胡宁街的一家妓院里,有人问我是不是弗朗西斯科・费拉里的朋友。我说不是;我觉得如果回答说是,未免像是吹牛。
  “一晚,警察闯进来盘问我们。有的人不得不去警察局;他们没有碰费拉里。半个月后,重演了一次;这次费拉里也给带走了,他腰里有把匕首。也许他在本区的头头那里已经失宠。
  “现在我觉得费拉里是个可怜虫,上当受骗,被人出卖;当时他在我心目中却是一个神。
  “友谊是件神秘的事,不次于爱情或者混乱纷芜的生活的任何一方面。我有时觉得唯一不神秘的是幸福。因为幸福不以别的事物为转移。勇敢的、强有力的弗朗西斯科・费拉里居然对我这个不屑一顾的人怀有友情。我认为他看错了人,我不配得到他的友谊。我试图回避,但他不允许。我母亲坚决反对我同她称之为流氓、而我仿效的那伙人来往,更加深了我的不安。我讲给你听的故事的实质是我和费拉里的关系,不是那些肮脏的事情,如今我并不为之感到内疚。只要内疚之感还持续,罪过就还存在。
  “又回到费拉里旁边座位上的老头在同他窃窃私语。他们在策划。我在桌子另一头听到他们提起韦德曼的名字,韦德曼的纺织厂靠近郊区,地段偏僻。没多久,他们不作什么解释,吩咐我去工厂四面转转,特别要注意有几扇门,位置如何。我过了小河和铁路时已是傍晚。我记得附近有几幢零散的房子、一片柳树林、几个坑。工厂是新盖的,但有些荒凉的况味;它红色的砖墙在我记忆中如今和夕阳混淆起来。工厂周围有一道铁栏杆。除了正门之外,有两扇朝南的后门,直通工厂房屋。
  “你也许已经明白了,可是我当时迟迟没有懂得他们的用意。我作了汇报,另一个小伙子证实了我说的情况。他的姐姐就在工厂工作。大家约好某个星期六晚上都不去杂货铺;费拉里决定下星期五去抢劫。我担任望风。在那之前,最好别让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我们两人走在街上时,我问费拉里:
  “‘你信得过我吗?’
  “‘当然啦,’他回说。‘我知道你是个男子汉。’
  “那天和以后几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星期三,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市中心看新来的牛仔表演。我穿上我最体面的衣服,去莫雷诺街。电车路很长。到了警察局,他们让我等着,最后一个姓阿尔德或者阿尔特的工作人员接待了我。我说有机密事情相告。他让我大胆说。我向他透露了费拉里策划的事。使我诧异的是他竟不知道这个名字;我提起堂埃利塞奥时情况却不同。
  “‘噢,’他说。‘那原是东区团伙的。’
  “他请来另一位管辖我那个区的警官,两人商谈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稍带讥刺的口气问我:
  “‘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是好公民才跑来举报?’
  “我觉得他太不了解我了,回答说:
  “‘是的,先生。我是个好阿根廷人。’
  “他们嘱咐我照旧执行我头头的命令,但是发现警察赶到时不要打唿哨发出约定的暗号。我告辞时,两人中间的一个警告我说:
  “‘你得小心。你知道吃里爬外的下场是什么。’
  “两个警官说了这句黑话高兴得像是四年级的学生。我回说:
  “‘他们杀了我最好,我求之不得。’
  “星期五一大早,我感到决定性的一天终于来到的轻松,并为自己一点不内疚而惭愧。时间过得特别慢。我晚饭几乎没有碰。晚上十点钟,我们在离纺织厂不到一个街区的地点会合。我们中间有一个人没到;堂埃利塞奥说总是有临阵脱逃的窝囊废。我想事后正好把过错全归在他头上。快下雨了。我怕有人留下同我一起,但他们只让我一个人守在一扇后门外面。不久,警察在一名警官带领下出现。他们是步行来到的;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把马匹留在一块空地上。费拉里已经破门,大伙悄悄进了纺织厂。突然响起四声枪击,使我一惊。我想他们在屋里暗处残杀。接着,我看到警察押着那些上了手铐的小伙子出来。随后是两个警察,拖着费拉里和堂埃利塞奥。他们中了弹。审讯记录上说他们拒捕,先开了枪。我知道这是撒谎,因为我从未见过他们身边带手枪。警察利用这次机会清了旧账。后来我听说费拉里当时想逃跑,一颗子弹结果了他。当然,报纸把他说成是他也许从未成为的、而是我梦想成为的英雄。
  “我是和别人一起逮捕的,不久就放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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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4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广东广州

博尔赫斯

马可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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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发生在南方胡宁区的白杨庄园,时间是1928年3月底。主人公是一个名叫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的医科学生。我们不妨把他当成许许多多布宜诺斯艾利斯青年中的一个,除了善于演讲,在拉莫斯・梅希亚英语学校不止一次得奖,以及心地极其善良之外,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特点。他虽有口才,却不喜欢辩论,宁愿对话者比自己有理。他喜欢赌博的刺激,但输的时候多,因为赢钱使他不快。他聪颖开通,只是生性懒散;年纪已有三十三岁,还没有找到对他最有吸引力的专业,因此没有毕业。他父亲和同时代的绅士们一样,是自由思想者,用赫伯特・斯宾塞①的学说教导他,但是他母亲在去蒙得维的亚之前,要他每晚念天主经,在身上画十字。多年来他从未违反过这个诺言。他不缺勇气;一天上午有几个同学想强迫他参加罢课,他挥拳相向,不完全是因为愤怒,更多的是由于漠不关心。他生性随和,有不少见解或习惯却不能令人赞同,比如说,他不关心国家,却担心别地方的人认为我们还是用羽毛装饰的野人;他景仰法国,但蔑视法国人;他瞧不起美国人,但赞成布宜诺斯艾利斯盖起摩天大厦;他认为平原的高乔人骑术比山区的高乔人高明。当他的表哥丹尼尔邀他去白杨庄园过暑假时,他马上同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乡村生活,而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别人扫兴,因为他找不出适当的理由可以拒绝。
  ①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哲学家、社会科学家,首先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原理应用于哲学和伦理学。斯宾塞在伦理学上崇尚功利主义,强调个人的重要性,在教育方面,蔑视文科,主张应以自然科学为主。
  庄园的正宅很大,有点失修;总管住的偏屋离得很近。总管姓古特雷,一家三口人:父亲、一个特别粗鲁的儿子、一个不像是亲生的女儿。三个人都瘦长,结实,骨架很大,头发有点红,面相像印第安人。他们几乎不开口。总管的老婆死了好几年。
  埃斯比诺萨在乡村逐渐学到一些以前不懂也不曾想到的东西。比如说吧,快到家时,马不能骑得太快;不办事的话,出门不骑马。日子一长,听了叫声就能辨出是什么鸟。
  几天后,丹尼尔要去首都敲定一笔牲口买卖。交易最多花一星期。埃斯比诺萨对他表哥的风流韵事和讲究衣着打扮早已有些厌倦,宁肯留在庄园看看教科书。天气闷热,晚上都没有凉意。拂晓时雷声把他惊醒。风抽打着木麻黄。谢天谢地,埃斯比诺萨听到了雨点声。冷空气突然来到。当天下午,萨拉多河泛滥了。
  第二天,巴尔塔萨・埃斯比诺萨在走廊上望着水淹的田野,心想把潘帕草原比作海洋的说法至少在今天早上一点不假,尽管赫德逊①写道由于我们不是坐在马背上或者站着,而是从船甲板上眺望,所以海洋看来并不大。雨一直不停;古特雷一家在这个得手碍脚的城里人的帮助下救出大部分牛群,不过还是淹死了好几头。庄园与外界交通的四条道路统统被水淹没。第三天,总管住的房子屋顶漏水,有坍塌的危险;埃斯比诺萨让他们搬到正宅后面挨着工具棚的一个房间。迁移后,他们比以前接近;一起在大餐厅吃饭。交谈很困难;古特雷一家人对乡村的事情知道得很多,但是不会解释。一晚,埃斯比诺萨问他们,当地人是不是记得军区司令部设在胡宁时印第安人袭击骚扰的情况。他们说记得,但问起查尔斯一世②被处死的事时,他们也说记得。埃斯比诺萨想起他父亲常说,乡村里长寿的人几乎都是坏记性,或者日期概念模糊。高乔人往往记不清自己是哪一年生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①赫德逊(184―1922),英国自然学家、小说家,父母系美国人,生于阿根廷,1900年加入英国国籍,以描写阿根廷背景的自然界景色著称。作品有《紫色的土地)、《阿根廷鸟类》、《绿宅》、《牧人生活》、《一位自然学家的自述》等。
  ②查尔斯一世(1600―1649),英国国王,暴虐无道,遭到以克伦威尔为首的议会反对,在保皇派与议会派的内战中被出卖,斩首处死。
  整幢房子里没有什么书,只有几本《小庄园》杂志、一本兽医手册、一部《塔巴雷》①精装本、一本《阿根廷的短角牛》、几本色情或侦探故事书和一部新出版的小说《堂塞贡多・松勃拉》。古特雷一家都不识字,埃斯比诺萨为了打发晚饭后的时光,找些事做,便念两章《松勃拉》给他们听。总管赶过牲口,遗憾的是他对别人赶牲口的经历不感兴趣。他说这件工作很轻松,他出门时只带一匹驮马,就能装上路途所需的一切,如果不赶牲口,他一辈子也不会去戈麦斯湖、布拉加多以及查卡布科的努涅斯牧场。厨房里有一把吉他;在发洪水之前,雇工们常常围坐着,有人给吉他调调音,但从不弹。这就叫吉他演奏。
  ①《塔巴雷》,乌拉圭作家、诗人索里利亚・德・圣马丁的长诗,根据印第安民族的传说故事写成,共六章,被认为是拉丁美洲文学中具有独创性的作品。索里利亚还写了史诗《祖国的传说》、游记《道路的声响》等。
  埃斯比诺萨好多天没刮脸,留起了胡子,他常常对着镜子瞅自己变了样子的面容,想到回布宜诺斯艾利斯之后同伙伴们讲萨拉多河泛滥的事肯定会使他们腻烦,不禁笑了。奇怪的是,他怀念一些以前从未去过、以后也不会去的地方:卡勃雷拉街有一个邮筒的拐角,胡胡伊街一家门口的石砌狮子,离第十一街几条马路、他不很清楚具体地点的有瓷砖地的一家商店。至于他的兄弟和父亲,他们多半已从丹尼尔那里听说由于河水上涨,他像困在孤岛上那样与世隔绝了。
  庄园的房屋一直被洪水围着,他到处看看,找到一部英文的《圣经》。在最后的几面白页上,古斯里家族――那才是他们的真姓――记载了他们的家史。他们的原籍是英国因弗内斯,19世纪初叶来到美洲,无疑地做了雇工,同印第安人通了婚。一八七几年后,家谱记录中断;那时他们已不会写字了。再过了几代,他们把英语忘得一干二净;埃斯比诺萨认识他们时,他们由于懂西班牙语才找到工作。他们没有宗教信仰,但他们的血液里仍残留着加尔文教派固执的狂热和潘帕草原的迷信。埃斯比诺萨把他的发现告诉了他们,他们似乎听而不闻。
  他随便翻翻那本书,指头翻到《马可福音》开头的地方。他决定饭后念给他们听听,一方面练练口译,另一方面想看看他们是不是理解。使他吃惊的是,他们居然全神贯注地倾听,默不作声,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也许封皮上的金字增添了他的权威。他们的血液里就有宗教信仰,他想。他又想,从古至今人们老是重演两件事:一条迷航的船在内海里寻找向往的岛屿,一个神在各各他①给钉上十字架。他记起拉莫斯・梅希西英语学校的演讲课,站直了宣讲《圣经》里的寓言故事。
  ①各各他,意为髑髅地,在耶路撒冷城西北,《圣经・新纳》中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的地点。
  古特雷一家为了不耽误听福音,匆匆吃完烤肉和沙丁鱼。
  总管的女儿有头羔羊,特别宠爱,还给它扎了一条天蓝色的缎带,一天给带刺铁丝网刮伤。他们想用蜘蛛网给羔羊止血;埃斯比诺萨用几片药就治好了。这件事引起他们的感激使他惊异不止。最初他对古特雷一家不很信任,把他带来的两百四十比索夹在一本书里;如今主人不在,他代替了主人,吩咐他们做什么事有点怯生生,但是他的命令立即照办。他在房间里和走廊转悠时,古特雷一家仿佛迷途的羔羊似的老是跟着他。他朗读《圣经》时,注意到他们把他掉在桌子上的食物碎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①。一天下午,他们在背后谈论他,言语不多,但满怀敬意,被他偶然听到。《马可福音》念完后,他想在另外三部福音书中挑一部从头朗读;总管请求他重复已经念过的,以便加深理解。埃斯比诺萨觉得他们像是小孩似的,喜欢重复,不喜欢变化翻新。一晚,他梦见《圣经》里的大洪水,这并不奇怪;他被建造诺亚方舟的锤击声吵醒,心想也许是雷声。果然如此,本来已经减弱的雨势又变本加厉,寒气袭人。总管他们告诉他暴雨摧毁了工具棚的屋顶,等他们修好大梁之后再带他去看。他已经不是外人了,他们待他毕恭毕敬,甚至宠他。他们自己谁都不爱喝咖啡,但总是替他准备一杯,还加了不少糖。
  ①《圣经・新纳》开头的四福音是耶稣门徒马太、马可、路加、约翰记载的耶稣言行录。《马可福音》六、八两章提到耶稣用五个和七个饼、几条鱼和掰开时掉下的碎屑分给五千和四千人进食,让大家都吃饱了。
  暴风雨是星期二开始的。星期四晚上,门上轻轻的剥啄声唤醒了他,出于猜疑,他老是锁门的。他起来打开门:是那个姑娘。黑暗里看不清,但从脚步声上知道她光着脚,随后上了床时知道她是光着身子从后屋跑来的。她没有拥抱他,一言不发;只是挨着他躺在床上,筛糠似的哆嗦。她还是第一次同男人睡觉。她离去时没有吻他;埃斯比诺萨心想,她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出于某种他不想了解的隐秘的理由,他暗暗发誓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决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第二天和前几天一样开始了,只是姑娘的父亲主动找埃斯比诺萨搭话,问他耶稣基督是不是为了拯救世人才让人杀死的。埃斯比诺萨本来是不受宗教思想束缚的自由思想者,但觉得有责任为自己念给他们听的福音辩护,回答说:
  “是的。为了拯救世人免堕地狱。”
  古特雷接着又问:
  “地狱是什么?”
  “地底下的场所,那里灵魂不断受到煎熬。”
  “给耶稣钉上钉子的人也能得救吗?”
  “能,”埃斯比诺萨回说,对自己的神学知识并无把握。
  他担心总管责问他昨夜同那姑娘干的事。午饭后,他们请他再念最后几章。
  埃斯比诺萨午睡了很久,但睡得很浅,不停的锤子声和模糊的预感一再使他惊醒。傍晚时他起身到走廊上。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大声说:
  “水开始退了。要不了多久。”
  “要不了多久,”古特雷像回音似的学了一遍。
  三个人跟在他背后。他们在石砌地跪下,请求他祝福。接着,他们咒骂他,朝他吐唾沫,推推搡搡把他弄到后屋。姑娘直哭。埃斯比诺萨明白门外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他们把门打开时,他看到了天空。一只鸟叫了;他想:那是朱顶雀。工具棚顶不见了;他们拆下大梁,钉了一个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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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

德意志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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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他必杀我,我仍对他信赖。
             《约伯记》十三章十五节①

  ①《约伯记》十三章十五节为:“他必杀我;我虽无指望,然而我在他面前还要辩明我所行的。”

我名叫奥托・迪特里希・林德。我的一个祖先,克里斯托夫・林德,在决定住恩道夫战役胜利的骑兵冲锋时阵亡。我的外曾祖父,乌尔里克・福克尔,于1870年底在马歇诺森林中被法兰西狙击手冷枪打死;我的父亲,迪特里希・林德上尉,在1914年围攻那慕尔和两年后横渡多秒河的行动中屡建功勋。①至于我,我将因严刑拷打和残杀无辜的罪名被枪决。审理过程公正合理;我一开头就承认自己有罪。明天,当监狱的钟敲响九点时,我将接受死刑处决;我想起先辈是很自然的事,因为我已接近他们的阴影,在某种意义上说来,我就是他们。
  ①值得注意的是叙述者略去了他最显赫的祖先,神学家和希伯来语言文化学家约翰尼斯・福克尔(1799―1846),此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应用于基督教神学,他翻译的某些伪经遭到宇斯坦伯格的指责,但博得西洛和格塞米纳斯的赞赏。――原编者注
  审理期间(幸好时间不长)我缄口不语;当时为自己申辩会干扰判决,并且显得怯懦。现在情况起了变化;在处决的前夕,我可以无所畏惧地畅所欲言。我井不要求宽恕,因为我根本无罪,但我希望得到理解。能听我表白的人就能理解德国的历史和世界未来的历史。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情况目前虽然骇人听闻,不出多久将是微不足道的。明天我将死去,但我是未来几代人的象征。
  我于1908年出生在马林贝格。对音乐和玄学的两种爱好,如今几乎遗忘,曾使我勇敢地、甚至怀着幸福感面对许多不幸的岁月。我不能一一举出有惠于我的人,但有两个名字不能不提,那就是勃拉姆斯①和叔本华。我也涉猎诗歌;在那些名字中我还想添上另一个伟大的日耳曼语系的名字――威廉・莎士比亚。以前我对神学感兴趣,但是叔本华以直截了当的道理使我永远偏离了这门奇妙的学科(以及基督教信仰);莎士比亚和勃拉姆斯的绚丽多彩的世界使我心醉神迷。那些高手的作品使别人击节叹赏、欣羡不已,也会使我这个可恶的人感到心灵的震撼。
  ①勃拉姆斯(183―1897),继贝多芬之后的德国杰出作曲家,作品有四部交响乐和许多协奏曲、浪漫曲、室内乐、安魂曲。
  1927年前后,尼采和施本格勒①闯进了我的生活。18世纪的一位作家说过,谁都不愿向同时代的人借鉴;我为了摆脱我预感压抑的影响,写了一篇题为《与施本格勒商榷》的文章,指出作家称之为具有浮士德特征的无可争辩的巨著并不是歌德的驳杂的诗剧②,而是一首两千年前写的诗;《论自然》。尽管如此,我对那位历史上的哲学家,对他的彻底的日耳曼尚武精神仍作了公正的评价。1929年,我加入了纳粹党。
  ①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诗人。主要著作有《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查拉图斯特拉是古代波斯教的创始人,尼采借这个教主之口,说出自己的哲学思想,其中两个主要内容是“超人”和“万物永远还原”。尼采的思想从20世纪初以来在世界上产生了广泛影响,对不满现实探求新路的人起过积极作用,但也被德国纳粹分子利用来散布法西斯观点。施本格勒(1880―1936),德国哲学家,主要著作有《西方的没落》,宣扬宿命论历史形态学,预言西方文化发展中将出现“借撒主义”。德国纳粹政府欢迎他的观点,但他反对迫害犹太人。
  ②别的国家像矿石或流星一样,自为自在地过着单纯的生活;德国是一面反映一切、包罗万象的镜子,是世界意识。歌德是那种世界范围的理解力的原型。我绝无非难他的意思,只是我看不出施本格勒论点中的浮士德式人物。――原注
  我不想谈我在党内接受锻炼的年月。那些年月对我说来比许多别人要艰难得多,因为我虽然不乏勇气,但我缺少暴力的天赋。尽管这样,我明白我们处于一个新时代的边缘,这一时代,正如伊斯兰教或基督教创始时期,要求一批新人的出现。作为个别的人,我的同志们都使我厌恶;我试图说服自己,为了我们献身的崇高目的,我们并不是个别的人,但是说服不了。
  神学家们断言,只要上帝的关怀离开我写字的右手一秒钟之久,这只手就顿时消失,仿佛被不发光的火焰烧掉一样。我却说谁都不能毫无理由地存在,毫无理由地喝一杯水或者掰开一个面包。每人的理由各各不同;我期待着那场考验我们信仰的无情的战争。我知道我将参加那场战争就够了。有时我担心英国和俄罗斯的怯懦会使我们失望。机遇或命运使我的未来完全改变:1939年3月1日傍晚,蒂尔西特①发生了骚乱,报上没有报导;在犹太教堂的后街,两颗枪弹穿过我的大腿,这条腿不得不锯掉②。几天后,我们的军队开进波希米尼;当汽笛齐鸣,宣布这一消息时,我正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企图在叔本华的书里忘掉自己。一只硕大懒散的猫睡在窗槛上,正是我幻灭的命运的象征。
  ①蒂尔西特,俄罗斯涅曼河畔城市,后曾改名为苏维埃斯克。
  ②据说那次枪伤后果十分严重。――原编者注
  我重新阅读了《附录与补遗》的第一卷,看到叔本华说一个人从出生的一刻起到死为止所能遭遇的一切都是由他本人事前决定的。因此,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相遇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屈辱都是惩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我们的不幸都是自找的想法是再好不过的宽慰;这种独特的神学向我们揭示了一个隐秘的旨意,奇妙地把我们同神混为一谈。我心想,是什么不为人知的意图使我找上那个傍晚,那些枪弹和那次截肢手术的呢?当然不是对战争的畏惧,这一点我很清楚;而是某些更深奥的东西。我终于自以为搞明白了。为一种宗教而死比终身弘扬它要简单得多;在以弗所与猛兽搏斗(不少默默无闻的殉道者这么做过)比做耶稣基督的仆人保罗①要轻松一些;一个人始终不渝的时间远远多于一次行动。战役和光荣是不难的;拉斯科尔尼科夫②的事业比拿破仑的更为艰巨。1941年2月7日,我被任命为塔尔诺维茨③集中营的副主任。
  ①保罗,原名扫罗,早期反对基督教,皈依基督后积极宣扬基督教义,历尽磨难,于公元66年左右殉道,被罗马皇帝尼禄斩首。《圣经・新约》中《罗马书》、《哥林多书》、《加拉太书》、《提摩太书》、《腓利门书》、《希伯来书》等是保罗撰写的,保罗本人的事迹载于《圣经・新约》中《使徒行传》。
  ②拉斯科尔尼科夫,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881)名著《罪与罚》中的主人公。作者通过主人公犯罪心理的描写,揭露了资产阶级所谓“强有力的个性”的反道德本质和“超人”哲学的破产,说明人无法逃避内心的惩罚,在毁灭他人的同时也毁灭了自身。
  ③塔尔诺维茨,波兰卡托维兹省的城市,现名塔尔诺夫斯克山。
  我并不喜欢这个职务;但是我克尽厥责,从不懈怠。懦夫在刀光剑影中露出真正面目;慈悲怜悯的人则在监狱和他人的痛苦中得到考验。纳粹主义本质上是道德问题,是弃旧图新,摆脱败坏的旧人成为新人的过程。在战场上长官的喝斥和士兵的杀喊声中,那种转变是稀松平常的事;在局促的囚室中情况就不一样,引人上当的恻隐之心往往用以前的温情来打动我们。我说怜悯不是没有理由的;查拉图斯特拉认为罪莫大于对出类拔萃的人表示怜悯。我承认当杰出的诗人大卫・耶路撒冷从勃雷斯劳转移到我们的集中营时,我几乎犯下那种罪孽。
  这个人有五十岁。他身无长物,遭到迫害、否认和责骂,却把他的才能用于歌颂幸福。我记得艾伯特・塞格尔在《时间的诗》那部作品里把他同惠特曼①相提并论。这个比拟并不恰当;惠特曼以一种先期的、一般的甚至冷漠的方式歌颂宇宙;耶路撒冷却以细致的爱为每一件事物感到欢欣。他从不列举清单目录。我还能背诵那首名为《画虎大师杨子》的意味深长的诗篇的许多六音步诗行,仿佛一串串静悄悄的老虎横贯全诗。我也忘不了那首名为《罗森克兰茨对天使说》的独白,其中一个16世纪的伦敦高利贷者临死前还死乞白赖地为自己的过错辩护,并不怀疑他生活的隐秘理由是在一个债户(他只见过一面,已经记不清了)的心目中引起了夏洛克这个角色②的形象。大卫・耶路撒冷的眼神给人印象深刻,皮肤青黄,胡子几乎墨黑,尽管他属于那些邪恶可憎的北欧犹太人③,倒像是西班牙犹太人的后裔。我对他十分严厉;我不允许同情心和他的光荣使我软下心肠。多年来我弄懂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可能成为地狱的萌芽;一张脸、一句话、一个罗盘、一幅香烟广告,如果不能忘掉,就可能使人发狂。假如一个人念念不忘匈牙利地图的话,他岂不就成了疯子?我决定把那个原则应用于我们机构的纪律管理,终于……④1942年年底,耶路撒冷失去了理智;1943年3月五日,他自杀身亡⑤。
  ①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主要诗集《草叶集》于1855年初版,以后不断重版,每版都有新诗补充,第九版共收诗三百八十三首。惠特曼的诗不受传统格律束缚,确立了自由诗的地位,对美国和欧洲诗歌的发展很有影响。
  ②夏洛克,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的犹太人。
  ③北欧犹太人的原文是Ashkenazirn,区别于散居于西班牙、葡萄牙等南欧国家的犹太人Sefardi。Ashkenazim由Ashkenaz衍出,《圣经》译名为“亚实基拿”,是靠方舟躲过洪水的挪亚的后代,见《旧约・创世纪》十章三节及《历代志上》一章六节。
  ④此处不得不删去几行。――原编者注
  ⑤档案资料和塞格尔的作品中都找不到耶路撒冷这个名字。德国文学史上也没有记载。虽然如此,我并不认为这是个虚假的人物。根据奥托・迪特里希・林德的命令,塔尔诺维茨集中营折磨了许多犹太知识分子,包括女钢琴演奏家埃玛・罗森茨威格。“大卫・耶路撒冷”也许是好几个人的象征。文中说他于1943年3用1日去世;叙述此事的人于1939年3月1日在蒂尔西特受伤。――原编者注
  我不知道耶路撒冷是否理解,如果是我毁灭了他,我的出发点也是为了毁灭自己的恻隐之心。他在我眼里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犹太人;他已经成为我灵魂中那个可憎的区域的象征。我同他一起受苦,一起死去,在某种意义上同他一起消失;因此我心如铁石,毫不容情。
  与此同时,一场顺利的战争的伟大的日日夜夜在我们身边展开。我们呼吸的空气中有一种近乎爱的感情。仿佛海洋突然就在近处,血液里有一种惊奇和兴奋。在那些年里,一切都不同;甚至梦的意境都不一样。(我也许从未完全幸福过,但众所周知,不幸需要失去的天堂。)人人都向往得到一个人所能获得的全部经验;人人都怕那无限的财富中有些许落空。但是我这一代人经历了一切,因为他们先得到了光荣,然后又遭到了失败。
  1942年10月或门月,我的弟弟弗里德里克在埃及沙漠里,在阿拉曼第二次战役中阵亡;几个月后,一次空袭炸毁了我们老家的房屋;1943年年底,另一次空袭炸毁了我的实验室。在几大洲的围攻下,第三帝国正走向灭亡;它到处树敌,现在是干手所指,四面楚歌。当时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现在我认为我已懂得。我觉得我能喝干那杯苦酒,但是我在沉渣里尝到一种没有料到的滋味,神秘的、几近可怕的幸福的滋味。我试图寻找各种解释;但都不能使我满意。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我秘密地知道自己有罪,只有惩罚才能拯救我。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是下场,而我已经非常疲倦。我想:失败使我高兴,因为它同过去、现在和将来的事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为指责或痛惜一件孤零零的真正的事情是对整个世界的亵渎。我寻找种种理由,直到和真正的理由对上号。
  据说人们生下来不是亚里士多德式,便是柏拉图式。这等于说,任何抽象性质的争辩都是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论争的一个片断;古往今来,东南西北,姓名、方言、面孔可以改变,但主角是永远不变的。人民的历史也记载了隐秘的连续性。当阿尔米尼奥在沼泽地大败瓦罗的军团①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日耳曼帝国的先驱;翻译《圣经》的路德②没有料到他的目的是造成彻底消灭《圣经》的人民;1758年被一颗莫斯科人的枪弹杀死的克里斯托夫・林德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为1914年的胜利作了准备;希特勒以为自己是为一个国家而奋斗,事实上他是为所有的国家,甚至为他所侵略和憎恶的国家而奋斗。他的自我也许不了解,但他的血液,他的意志知道这一点;世界由于犹太教,由于犹太教的毛病――对耶稣的信仰――而趋于死亡;我们用暴力和对剑的信仰来教导世界,那把剑如今在杀我们;我们好比那个建了一座迷宫结果自己困死在里面的巫师;也好比大卫,他审理一个隐掉名字的人,判了那人死刑,然后听到揭示:你就是那个人。不破不立,为了建立新秩序,必须摧毁许多东西;我们现在知道德国就是那些东西之一。我们付出了比我们生命更多的东西,我们付出了我们亲爱的国家的命运。让别人去诅咒、哭泣吧;我高兴的是我们的才干是完美无缺的。
  ①阿尔米尼奥,古代日耳曼人的首领,于公元9年在沼泽地设伏大败罗马奥古斯都皇帝的将军瓦罗率领的军团。
  ②路德(1483―1546),德国宗教改革家,用了十二年时间把《圣经》译成德文,文字通俗明了,对德国语言的统一和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一个毫不通融的时代如今笼罩着世界。造就这个时代的是我们,已经成为时代牺牲品的我们。让英国当锤子,我们当砧子又有何妨?重要的是让暴力占统治地位,不能让基督徒的奴颜媚骨的怯懦得势。如果胜利、不公平、幸福不是为德国所设,那就让别的国家去享受吧。让天堂存在下去吧,即使我们的去处是地狱也无所谓。
  我用镜子照照脸以便知道自己是谁,知道再过几小时当我面对自己的下场时如何动作。我的肉体也许会害怕;我却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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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3-24 0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重庆

博尔赫斯

(-020-) 天书啊 (-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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