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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莓

南渡记(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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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第三章




  中国军队撤离北平后,炮火停了。香粟斜街三号宅院里似乎又恢复了事变前的秩序。但这只是表面上。忽然不用担心炮火,人们心里都空落落的难受。吕老太爷最初几天仍认真地要报纸看,他不相信已成为历史的事实。他照常坐在书桌前,用放大镜仔细在字里行间寻找我军反攻的消息。八月九日这天,报纸很晚才来。他忍不住对莲秀说,撤退也许是宋哲元施展的妙计。打开报纸看时,赫然两行大字:“日军昨由永定朝阳广安三路入城。”还登载了日军司令告市民书,写着“亲爱的父老们,本司令现在入城来维护治安”,最后是“请放心吧”。那就是说,侵略者命令被侵略者放心地听他宰割!从这天起老人不再看报,每到读报时间就在椅上呆坐。绛初说,莲秀还是应该代老太爷看报,知己知彼,了解些外头的事为好。绛初自己却不看。
  八月中澹台勉受命离开北平到武汉商讨南边的电业。他走后,绛初用全力安排这座宅院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正常的生活能过多久,但是总要尽力维持。玮玮等三个孩子头几天都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渐渐生活正常,绛初又来督促功课,也分排了玩耍的时间。开始捉摸怎样玩。
  后楼中躲避炮火的邻居,早已回家。荒凉多年而热闹几天的后院,重归寂静。玮玮却发现了小夹道的锁可以用铁丝捅开,随时可到后院而不必麻烦刘凤才。这天午睡起来,他照例飞一般跑到西小院,见嵋和小娃也刚起来,小娃正因为什么对赵妈发脾气。“就不,就不,就不!”还用力蹬着两条小腿。赵妈知道他平素最讲道理,现在这样,孩子实在也不顺心呵。她一点不恼,仍笑嘻嘻地劝他喝下冰糖桂花绿豆羹。嵋懒懒地坐在窗下,拿着一本书。秀美的头略侧着,全神贯注在书上,玮玮觉得,这简直是嵋的永恒的形象。
  “咱们上后园子玩玩。”玮玮带几分神秘地说。小娃转移了注意:“你能开门吗?”“有办法!”赵妈向嵋笑道:“关了后园子才几天,又新鲜得很了。”正说着,峨从小厢房过来,问小娃嚷嚷什么。大家都不说话。玮玮搭讪道:“他想三姨妈。”“这几天城门开了,娘和爹爹就回来。”峨拉着小娃的手,倒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后园里毕竟经过一番整理,雨路从杂草丛生的地面分明地弯过去,路旁不知何时挖了一个坑,里面有不少纸灰。他们弯到楼后,在那条干涸的小溪边玩。那里已由吕贵堂收拾过了。两边的蓬蒿已除去,显出弧形的“岸”。玮玮铲土,堆成各种形状;方的是楼,长的是飞机制造厂,圆的是碉堡。嵋和小娃帮着搬鹅卵石,小手不断倒换着把石子堆在土丘边,然后受命装日本人,玮玮装中国军队,一阵机关枪把一以当千的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
  “躺下!躲下!你们都死了!”玮玮得意地大叫,两个孩子不愿躺在地上,愣愣地站着。
  “我要发一个战报!”玮玮大声说,“公公看了一定高兴。歼灭敌军两千人!”
  “我们来写战报吧。”嵋机灵地拉着小娃的手跳过小沟,跑到楼台下。这样他们就可以不用躺在大太阳下的泥地上了。“这儿有纸笔。”她敏捷地从抽屉中找出纸笔,坐下来写。又抽出几张纸给小娃,“你也来。”玮玮便不深究装死问题,一同来起草战报。经过三方讨论,拟出战报如下:“香粟集团军总司令澹台玮率将孟灵己孟合己击毙入侵日寇两千人。”嵋又说,“你也代表一千人。”遂将笔轻轻一提改为三千。小娃高兴地看着小姐姐有偌大本事,大声喊;“打赢了!打赢了!”
  三人正玩着,有人走上台阶。原来是绛初和炫子,刘凤才挑了一大挑书报杂志跟在后面。“你们孩子们在这里!”炫子说:“妈妈,告诉他们吗?”绛初看见玮玮满头的汗,心浮气躁的样子,有些责怪,绷着脸不说话。炫子遂又说:“玮玮你这样大了还玩打仗,小娃玩玩还差不多!”“要不是打日本人,我才不玩这个。”玮玮说。绛初乃道:“你十二三的人了,领着弟妹在大太阳底下折腾什么!如今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巡警通知说让把有一点犯禁的书报都烧了,过几天说不定要搜查。你们都懂事了,烧了什么,不能说,也不用跟公公说,他要生气。”这时刘凤才已经在楼前路旁坑里点起火,把一堆书报抖落开放进火坑。玮玮才明白这坑的用途,呆呆看着火苗窜起来,吞食着周围毫无抵抗力的纸张。其中有不少是历史书,凡有日本字样的都拿了来,还有三民主义,孙中山讲演集等。烧着烧着,刘凤才拿起一大张纸投入火中。
  这纸好熟悉!玮玮跳过去一把抢出来,果然是他画的地图,外国军队侵略图。
  “怎么烧我的地图!”玮玮生气地抱住这张纸。
  “是我拿来的。我是要和你商量的。”绛初尽量放轻了声音说,“凡有一点可能惹事的书都烧,何况你这明写着侵略的地图。好孩子,以后打走日本人,咱们再画。”绛初伸手拿那张图。玮玮退后一步不给,说:“日本人为什么要管我们家的事?”炫子冷笑道:“这就因为我们是亡国奴!”“亡国奴!凭什么说我是亡国奴!”嵋和小娃站在凉席旁边,嵋拉拉他,轻声说:“因为北平让日本人占了呀。”
  正闹着,弗之夫妇从柳树下走出来,小娃忙跑过去拉住碧初的手把脸藏在她身后,碧初的一件家常墨绿绸衫马上湿了一片。嵋也泪莹莹地靠过来。弗之走过去拿过玮玮手中的地图,说:“你爸爸不在家,靠你照顾妈妈姐姐,该帮着料理,不该生事,北平保不住,怎能保住一张地图!烧了这张图,以后收复真正的土地。”又从待烧书报中检出一面青天白日旗,“这也是要烧的了。”说着把旗覆在图上,郑重地放在火中,肃立静默。众人不觉都肃立,默然看着火舌缓慢地吞噬着旗和图。图的纸边卷起来,黑色的纸灰竖立着,火舌过去许久才落下。旗当中的白日烧着了,火苗在燃烧的太阳下也是白的,几乎看不见。刘凤才用木棒捅一捅,那白日渐渐化为灰烬,火苗在青天上爬行。
  “不肖!不肖子孙!”弗之痛心地克制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眼泪从玮玮好看的眼睛中夺眶而出。他让泪水肆意流着,并不去擦。他是在极正规的教育下长大的,深爱家庭、社会和自己的祖国。祖国在他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而他却不得不目视这样的焚烧,不得不参加这样的对亲爱的古老的北平城的祭奠,不得不忍受对他自己和祖国尊严的践踏!
  绛初揽过玮玮来,抚着他的手,眼看着旗和图俱都烧尽;对弗之夫妇说:“告诉峨整理西小院的书了,好在你们城里书不多。――学校里怎么样?”他们急于谈话,都到楼中站着。
  “二姐,弗之就要走了。”碧初温和地说,”“还要和爹商量。”“这有什么好商量的!”绛初说,“学校的人都得走。留着真变亡国奴!――你们还算好,还有个商量。子勤说走就走,哪里有什么商量!”
  “学校已经迁往长沙了。我后天动身,先到天津。”弗之温和地说,“子勤兄走得急,处在战时,真不得已。他们公司安顿妥当,必然要接家眷。”“我们也先不走,一个人行动总方便些。”碧初轻声说。
  绛初不语。一会儿才问:“东西都搬进城了?”“搬了一部分。柴发利跟着照顾,慢慢收拾吧。”“小狮子呢?”小娃问。碧初弯身看着小娃慢慢说:“正要上车,它从口袋里挣出来,跑回屋去,找了半天也找不着。”“它丢了?”小娃眼睛里盛着泪。碧初安慰道:“还有李妈在,李妈会喂它。”小娃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互相鼓励忍住眼泪。他们懂得,在这样的时刻,一只猫实在微不足道。
  “子勤兄和弗之离开,是天经地义的事。”碧初仍向绛初说,“咱们走也只在迟早。最要商量的是爹――。”
  “爹?爹七十多岁了。还能拿他怎么着?”绛初说。
  “我们想,舅父必须离开北平。他虽年迈,多年不参加政治活动,但他早年参加革命和后来与蒋的不合作,是许多人都知道的。难保日本人不想利用他的名声。”弗之说了,又加道:“子勤兄也曾说过,说北平若有失,舅父最足忧心。”
  “话是如此,”绛初知道弗之的话有理,“行动起来,种种不便,恐难预料。”
  绛初的话也有理。三人等烧完了书,命把后园锁了,孩子们不准随便来。估计老人午睡已起,便往正院上房来。吕老人听到弗之要走,嘉许地说:“好。走是当然的。一个接一个越快越好。”“这几天津浦路正通,以后恐又有变化。我和庄卣辰一起到天津,卣辰留在天津,我在那儿结伴往济南转车。”“好。这里三女和二女可以彼此照应。”老人点头,忽然咳起来,莲秀上前捶背,递痰盒,漱口,一系列动作熟练敏捷。
  弗之看着碧初,碧初说:“他最不放心的是爹。我们想,爹也应该离开北平。不然太不安全。”“我就不必讲安全了,饭袋而已,平安贮存了,意义也不大。”老人微笑地说。
  “舅父应该考虑离开北平,仰人鼻息的生活,恐难忍受。”弗之试着说。老人忽然想起来,说:“以前亮祖不止说过一次,请我到昆明住一阵,赏蜡梅花。总想着要去的,一年年拖下来。现在要逃难,――其实到云南办学校也不错。”“是啊,大姐那儿正好住。”绛初搭讪着说。
  “路远迢迢,不知哪里更近。”老人仍微笑说,看看两个女儿,“只要你们两个还在家,就先凑合著。弗之的意思么,我知道了。”
  “爹说,不知哪里更近,这话是什么意思?”碧初在房里替弗之收抬行装,在好几件衣服上设计暗袋,交给赵妈去缝,心里想着老人的话。弗之似乎有点明白,他想想,只说;“我担心你的担子太重。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只好看开些。做儿女的,尽心便是。’”
  碧初盈盈欲涕,弗之知她并不全为老人。因说:“此去长沙一切都得看战事情况,才好定夺接你。估计不会太久。”这时刘凤才在帘外说:“卫少爷和凌老爷来了。”弗之、碧初甚为惊喜,弗之走以前,正要见这两个人。
  他们迎出来,见凌家翁婿已进月洞门。京尧一下子拉住弗之的手,卫葑叫了一声五叔,各人神色都有些凄然。到房中见了碧初坐定后,互述近日情况。京尧一家一直在德国医院,前日方出。“出来看见满街日本旗,真觉得是换了个天下,自己不知身在何处!”他感叹,“蘅芬和雪妍都很好,只是记挂卫葑,卫葑前天刚回家,这样大的事变,几天不在家中,倒叫家人悬念。”京尧说着责怪地看了卫葑一眼。卫葑只作不见,对弗之说:“庄先生的实验到底做完了。得到难得的数据。这点庶可安慰。”
  说起孟、庄即将离京,弗之问京尧有何打算,京尧沉吟地说:“国家有难,象我这样无用之人也思报效,且我世居北平,倒是想往南边看看。只是蘅芬想着若是离开我们那个窝,不知要受怎样折磨,能活几天。”碧初说:“生活里没有受不了的事,只要习惯了,便好。”“就是怕习惯不了。”卫葑略带嘲讽地说。京尧又看看他,对弗之说:“据缪老看,什么地方都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名城,任何人不敢轻易破坏。任何人在这城里,都可以托庇,受到遮护,如鼠在器旁。何况我们不是鼠,并不做有碍他们的事,我还是教我的书,老实说,我也觉得要改变我的一套生活习惯。很痛苦。”
  “日本人会让你这样逍遥?”弗之和京尧是多年老朋友了,深知他的生活习惯并不复杂,不过是悠闲二字。这悠闲的情调和北平城很相配。长长的小胡同,悠悠的鸽哨声,二十四番花信风伴着挂得高高的鸟笼子,仿佛到处都渗出这样一种气氛,把久住的人都熏得透透的;这些人又熏染着北平城。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网,很难钻出去。“你以为就能平安无事等着么?”
  “我等着,我是要等着我们的军队打回来。”京尧真切地说。
  弗之站起身,走到京尧面前说:“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或者和卫葑一起走。下学期明仑聘你任教,开什么课都随你。你今年四十六岁,以后的日子就用来等着么?”
  卫葑也说:“我一直和爸爸说,还是应该离开北平。岳母和雪妍先留着。五婶也并不随着一起走。”碧初说:“我会照顾蘅芬她们。以后和她们一起走。”“她不会走的。”京尧轻声说,然后笑笑:“我也给拴住了。”弗之站在他面前,他用力向沙发深处靠,好象要把身体缩小,减少人们的注意。
  “我有时觉得和你很熟,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说出缘由。有时又觉得你完全是个陌生人,猜不透,简直猜不透。”弗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
  “有什么好猜的。”京尧又笑笑。“全在面上摆着:懦怯,颓唐,贪图安逸……。其实,走,对于我这个人很必要。”说到走,京尧的眼睛里透出一点亮光。他是聪明人,多少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需要走,需要变动;也许这变动能把他从多年的陷阱中救出来?总要挣扎一番罢?但他不自觉地向后靠,坐得更舒服些。
  “从根本上变动一下,换个土壤,生活会大不同的。和五叔、庄先生一起走吧!要走,越快越好。”卫葑恳切地说。他几乎想说如果嫌太仓促,他愿意陪岳父一起走,可是他管住自己没有说。
  “回去再商量。”京尧细眼睛里的亮光黯淡下来。“再商量。”他长长地叹气。
  随后又说了些孩子们的情况。碧初陪他们往正院看过吕老人,又要往前院看绛初。卫葑让京尧先去,自己又往西院来,见弗之背着手在廊上站着。“五叔!”卫葑向前紧走两步。“五叔!”
  “我说过最近要离开北平,不过不是往长沙,想来您也猜着了。”卫葑说,“也许以后我还会回学校,我喜欢学校生活。”
  “雪妍怎么办?”“还不知道,她不能跟着我。她受不了。大概只好暂且分开。生离总强如死别。”卫葑勉强一笑。
  弗之无话可说,卫葑不用人叮嘱,他有比任何个人更强大的后盾。这时,玮玮等三个孩子跑进来,大家欢呼“葑哥来了!”卫葑把小娃一下子举得高高的,然后放在肩上,嵋拉着他的衬衫,玮玮笑着站在一旁。
  “我要出远门,有公事,今天和你们告别。”卫葑再把小娃举一举,放下地,对他们三人郑重地说。
  “打日本鬼子去吗?”玮玮问。卫葑愣了一下笑道:“不一定拿枪才是打日本鬼子,每个人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打日本鬼子。譬如你们还该好好念书。”玮玮眨眨眼睛不说话。
  “峨呢?”卫葑问,弗之忙命嵋去小西屋叫峨出来,其实他们在院中说话,峨早应听见。小西屋隐在一树马缨花后,湘帘低垂,静静的毫无声息。嵋一会儿出来说:“姐姐说现在不想见人。”没有一句告别的话,嵋也不会添。卫葑知她怪僻,也就罢了。
  “你和爹爹去一个地方吗?”嵋仰头问。“现在不是,也许以后我们会在一起。”卫葑想的是也许他会去长沙,也许弗之会到他所在的地方,那当然在很久以后。“最好在一起,”小娃仰头说,“我想爹爹的时候就可以顺便想你,免得另外想。”这几句有些可笑的孩子话使得气氛更严肃起来,都没有再说话。
  一时玮玮陪卫葑去前院。弗之和孩子们送到月洞门前,卫葑深深一鞠躬,疾转身穿过院子,转进夹道。玮玮一面走,恋恋不舍地说:“我一会儿还来。”
  “姐姐做什么呢?”弗之问。“不做什么,靠在床上发呆。”嵋答。两个孩子随弗之进屋。“我们和爹爹一起走,好不好?”小娃拉着爹爹的衣襟,说:“我夜里做梦,梦见玮玮哥的地图竖在那儿,怎么也不倒。”大家默然。小娃又说:“爹爹不在家,很可怕。”“怕什么?好孩子。”弗之俯身抚着小娃的头,慈和地问。小娃黑如点漆的眼睛大张着,里面写着答案:“就是怕你不在家。”弗之自知问得多余,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揽在身边,慢慢解释他一人先去的道理,安顿好了,娘会带他们随后就来。
  次日一天对香粟斜街三号来说,时间消逝特别快,尤其在西小院里,时间一点不肯停留。言语留不住,针线缝不住,开箱关箱锁不住。到了傍晚,一切都准备妥贴,碧初把每一张钞票都用手揉软,分放在暗袋中,行李不过一箱和一个网篮,一本书也不带。晚饭后,行李都放在客厅门前。
  弗之特别叮嘱峨道:“你是最大的孩子,要帮助娘照顾好家。也要照顾好你自己。嵋和小娃在家不出门,你可得去上学。有抗日的心很好,千万不要参加活动。你还太年轻,念好书,国家有许多事等着你做。”“我去送爹爹。”峨忽然说,“我和娘去送爹爹。”
  “现在还能大摇大摆在车站送别么?我们都是丧家之犬!”弗之苦笑道,“娘也不去送。”他看着碧初,碧初原低着头,这时抬头说:“我在远处看你进车站,好不好?”“不必。”弗之说,“无论送到哪里,终须一别。”对于不知归期的人来说,那别离是何等的艰难呵!
  又一天清晨。只有吕贵堂拿了行车送弗之往车站。碧初跟着两辆人力车走到胡同口,弗之一再挥手要她回去。她站住了,眼睁睁看着两辆车跑起来,那大张着嘴的地安门把弗之吞了进去,车子越来越小,高耸的景山在晴朗的天空下越来越高了。
  峨等姊弟起床后,见碧初在房中默坐。孩子们围上来时,她摆摆手,遂即起身照常收拾有些凌乱的房间,乎静地说:“爹爹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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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当孟弗之在明朗的晨光里踏上征途时,凌京尧和岳蘅芬正在带有锦缎帐顶的软床上拌嘴。他们说的全不是实质性问题,只是互相抢白挖苦,和开始时讨论的事全无关系。为京尧是否应该离开这一问题而拌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总不等京尧把理由全说完,蘅芬便怒气横生。“本来好好的日子,你存心不让人过。家里剩两个妇道人家,亏你想得出!虽说我们北平城里亲戚多。可人家能替得了你为父为夫的责任么!”“为父为夫固然有责任,七尺男儿对国家也有责任呀。再说你就没有为妻为母的责任?”京尧在弗之面前强调不能走是想让弗之帮助他攻破那不能走的理由,对蘅芬,就要把能走的理由说清。“什么叫为妻为母的责任?我倒要听你说说,好照着办。”蘅芬翻身坐起,靠到另一头床栏上把一床豆青色绸夹被掀在地上,穿着白绸绣花的身躯和她的话一样透着横不讲理的劲儿。京尧也坐起来,靠在床的另一头,两阵对圆,才待发话,蘅芬又抢着说:“我自从嫁你,得了什么便宜?吃穿用度,不都是岳家的?你每天除了两眼朝天叽哩咕噜念念法文诗,就是盯着戏台看戏。老爷当得现成。到时候拍腿一走,讲忠心讲志气,怎么这么容易!”京尧说了一句:“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也不是我挑着你!”蘅芬登时气得两眼发直;用手指着京尧,喉咙里咯咯地响着喘气,说不出话来。
  “谁叫你们家挑着了我!”这句话正触着蘅芬痛心处。想当年岳家虽非北平首届一指的富户,还是数得上的人家。岳蘅芬也是名媛之流。可能出于一种商人想攀官的心理,岳老人看上了故尚书幼子凌京尧。当时凌家已没落,京尧不过是个刚留学回来的穷学生。蘅芬的母亲反对,可蘅芬自己不知怎么,想起那两眼朝天的潇洒劲儿,就魂梦不安,悄悄和母亲说了,又有父亲作主,遂成就了这亲事。结婚以后才知道,京尧不只是书痴还是戏迷,一个月有三十个晚上上戏园子。戏台上的一切对他似乎比真实的世界更真实。他真心实意地为舞台上发生的一切悲喜哭笑,可对身边的事倒很漠然。他很懒散,起居从无定时,教书也不认真,高兴起来能讲几个小时,有时连着几星期不上课。学问只停留在兴之所至,总达不到更高水平。有人说他的法文是咖啡馆里学来的,带一种自由自在的味道。他也并不在乎。岳家的经济情况保证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不在乎和蘅芬之间究竟有多少理解。一晃过了二十余年。而在蘅芬这一边,她心高气傲,养就的一副小姐脾气。以为自己的夫婿应是钟天地灵秀第一等人物,没想嫁得这样一个名士。可这是自己挑的,在当时岳府那样人家,还是少有的事。有父母时可以向他们抱怨,没了父母,也只好怨命罢了。可不是,谁叫自己挑中了他呢!
  蘅芬喘着气,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平时京尧不等到这地步,就心软投降,这次却只愣愣地发呆。蘅芬为了离他远点,下了床,鞋也不(洒),把地下的绸被一踢,走到靠窗的美人榻上放声大哭。
  这种美人榻是专门从南方定制,用藤皮编成,花样很复杂。榻前细木镶嵌的地板上铺着乳白色波斯花纹地毡,上面又铺着细席,直到床前。这时蘅芬秀气的光脚在上面踹着,哭声充满了房间,把京尧包得紧紧的。京尧很想大声说,你象个泼妇!但他忍住了。大闹一场就能冲出家庭么?他很难过,为自己难过。他觉得自己身上美好的情操已不太多。需要理解、同情来帮助他克服缺点,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可是他得不到。在他想要振作变好一点的时候,似乎有千斤重担坠着他向下拉,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家庭。
  可他又真负担过什么家庭责任?他从未养过家,虽有个教授头衔,却不是第一流,又不在头等学校,薪金不高,只勉强够他自己零用和给妻女买点不实用的小礼物。他走,对这个家毫无影响,对于他却是人格的需要。这点蘅芬一点不懂,只顾把他这皮囊紧紧抓住,不管他的灵魂到了多么可怜的地步。
  两人都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怜人。蘅芬需要人来劝,京尧偏不劝。他们的卧室在楼上一端,走廊上还有玻璃门与外面相隔,怎么闹也无人听见,倒是不怕出丑。僵持了一阵,京尧渐渐冷静,又恢复那点漠然劲儿,冷冷地说:“七点钟,我按铃用早茶。”他用早茶的时间并无规定,象他整个的生活一样,所以每天得按铃。至于这习惯,是他从巴黎带回的,其实他在巴黎也是穷学生,好象是旧家子弟那点遗传的懒惰,让他喜爱这点享受。
  说起早茶,蘅芬想起女儿,他们要一起吃早饭。女儿的命也不好,遇见卫葑这么一个不着家的女婿。虽说日本人入侵是大事,也不能结婚次日便不见踪影,几天前才回来。京尧要走,说不定还是他在怂恿。她想着,不恨日本人,倒觉得这翁婿二人着实可恨。可为了女儿,总要在女婿面前留规矩,这样想着,渐渐止了哭。京尧看看表,便按铃。
  一个系白纱围裙的女仆阿胜推门进来,捧着托盘,把茶具放在藤榻一端的大理石心硬木圆桌上,茶具是一色英国韦奇伍德瓷器,十分雅致。阿胜感到房间里沉重的气氛,赔笑说:“有新摘的白兰花,一会儿太太梳头用吧?”蘅芬不理,阿胜看看京尧,见他还靠在床栏上跷着腿,不敢说什么,退出去了。
  京尧自管换了一条腿跷着,两眼望着天花板,蘅芬则惦记许多待料理的事,长叹一声,往盥洗间去了。关于京尧走的问题仍和讨论前一样,没有互相接近一点。
  “爸爸妈妈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雪妍清脆的声音,门随即开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飘进来。她穿着新的淡绿起翠绿深绿墨绿三色花绸旗袍。脸上带着清晨新鲜的光彩,滑到京尧床旁。“早茶都摆好了,还不起来。”她嗔着,转身到小桌前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妈妈呢?”马上到盥洗间推门一望,见蘅芬站在墨绿色洗脸池旁,望着镜子发呆,脸上还有泪痕。“妈妈哭了?”雪妍问。抱住蘅芬的肩,“妈妈不哭。”这是她从小就会说的一句话。
  蘅芬在镜中看见雪妍年轻的脸,立刻把全部注意转移到雪妍的幸福上了。“卫葑也起来了?”“早起来了。”雪妍半低着头微笑,又抬头关心地问:“您为什么哭?是不是爸爸又说要走?”蘅芬点头,用手巾捂住脸。
  “跟您说您别生气,卫葑也说要走。”雪妍迟疑地说。她心里认为卫葑应该走,而且很想跟卫葑一起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海角天涯。可是若都走了,岂不剩母亲一人。她望着母亲手中的毛巾,不敢往下说。
  对蘅芬来说,卫葑要走是意料中事,他不走才奇怪了呢。二十多年都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只要维持住这三个人就算美满,女婿终隔一层,只是苦了女儿。也许过些时中国能打回来。蘅芬想着,胡乱收拾了,便拉着雪妍往餐室走,不理默坐喝茶的京尧。
  “爸爸也来。”雪妍有些抱歉地说。全是因为卫葑,凌家的早餐都提前了。
  餐室在楼下,和客厅相连,都有很大的穹形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是蘅芬的父亲所遗。嵋来过几次,觉得这里有点象教堂。平常蘅芬等三人不用正餐厅,只在旁边预备侍候上菜的小房间吃饭。那里收拾得很舒适。卫葑在,就移过来。仆人们都知道这规矩。这时餐桌已摆好。器皿闪闪发亮,鱼状的模架和餐巾套环是一色的景泰蓝。桌角还有个宽口镂花玻璃花插,随意插着雪妍从花园里新掐的花。卫葑正站在桌旁,对着这漂亮的桌面出神。
  “喂。”雪妍示意她们来了。卫葑忙迎上来问安。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不象个兴高采烈的新郎。
  “回来这几天了,还没有休息过来?”蘅芬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记得一次你说同和居的银丝卷好,昨天特别叫他们做了,你尝尝。”三人说话间入坐,早有旁边伺候的听差盛上糯米粥。卫葑不免问:“爸爸呢?”
  “他吃饭哪有定准儿。前两天是为了陪你。――你们前天到孟家去了?”蘅芬且不吃饭,先要谈判,“――孟先生叫你们都离开北平?”她看见卫葑才猛然想起,除了这翁婿二人还有人更可恨。
  卫葑很难回答,只笑道:“我和嵋、小娃玩了一阵,不知道五叔和爸爸说什么。――五叔今天早上走了。我想,北平以后很难生活。我已受聘在明仑大学任助教,学校搬了,我只得随着。若留下,实无生计。不能总靠在您这里。”他不觉往周围看看,战争的脚步似乎还停留在门外,只是还能停留多久?
  蘅芬此时心里是另一种烦恼。她原来设想的女婿是明仑大学高材生,青年助教,留学回来成为名教授是必然之路。以后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和卫葑的社会地位,用花团锦簇形容还嫌不够!而且卫葑显然和京尧不同,京尧有多懒散,他就有多严谨,京尧有多粗心,他就有多精明,正好支撑门户。可是发生了战争,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古怪,她的家,也就是她的世界,势必遇到很大困难,这翁婿二人不想主意照顾,倒都要走,把一切担子都扔给她!她沉默,然后平板地说:“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怎么说靠着我?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啊!”
  卫葑见已经说起这问题,便索性说下去:“这场战争,是多年酝酿的了。日本人不会只满足于得到华北,中国方面势必会全面抗战。我们让人欺负够了,全国百姓谁不愿打!岂不闻哀兵必胜啊!不过若以为咱们家能平安坐等胜利,是太天真了。我劝爸爸走!不要说七尺男儿于国家的责任,为自己打算也不能留!”他恳切地望着蘅芬说,“爸爸在文化界有些名望,很可能被逼为日本人做事。”他没有用汉奸一词,雪妍感谢地在饭桌下抓紧他的手,也望着母亲恳求地说:“咱们都走吧,妈妈!咱们四个人都走!”蘅芬浑身一震,说:“你说什么?你也要走?”雪妍说:“不是现在,让爸爸和葑先去,看看情况,我侍奉妈妈随后去。”“这家呢?”“妈妈,您说的是房子,家具,花园这一切,这是从属于人的,人可不能从属于它们。无论哪儿只要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1”蘅芬看着女儿,慢慢地摇头,她觉得女儿变了。结婚才几天!都照着女婿想的想了。当着卫葑,她不好发火,只冷冷说一句:“无论到哪儿!我无所谓,头一个受不了的是你!”“我受得了!我受得了!”雪妍有些撒娇地说。蘅芬沉着脸且吃粥。卫葑乖觉地说:“这也不是一下子能定夺的事,再和舅公仔细商量商量看。”他示意雪妍不要再说。各自心不在焉地用了一餐。
  总算把这大问题提出来了,卫葑觉得是个收获。蘅芬不理他们,自在各处巡视。卫葑夫妇携手回到卧室。那是在楼的另一端,格局与蘅芬的仿佛。卧室外间是个小起居室。一套新的藤编家具,式样别致,两把躺椅,椅背斜度可以调整,各自旁边一个矮圈椅,一张藤制圆几上摆着马蹄莲、康乃馨等花店送来的花,是雪妍自己订的。靠墙摆着一对红木多宝橱,式样流利灵巧,是缪东惠送的礼物。卫葑在凌家,只在这小天地中觉得自由,可看见这多宝橱,心里便有些压抑。缪东惠似乎有一种什么力量,把他的家拉向和他愿望相反的方向。
  “葑!”雪妍到自己屋里,动作也格外轻快起来,她先走到卧室看看,又走出来,一面唤着“葑!”这一个字对于她,是无边的幸福,是永恒的生命,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抵换不了的。
  “雪雪!”卫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雪妍娇嗔地望着他。他拉着她光滑的手臂,捺她在躺椅上坐了,自己坐在矮椅上。两人默默对望,显示着青春的鲜亮的脸上都不觉漾起笑意。卫葑拿起她的手,从指尖儿起向上吻,一个挨着一个,不让有一丝地方没有吻到。雪妍半闭着眼睛,简直想象猫一样打呼噜。
  “我真不想说,可是必须告诉你。”卫葑喃喃地说,把雪妍两只手都放在唇边,对着妻子无限信任的目光,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歉意。妻子对于他,象水晶般透明,看得出每一根神经上颤动着对他的爱,可是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有较诸爱情、家庭、学问都更高一层的事业,他以为那是极神圣的,关系到全人类的幸福和进步。
  “你明天就走?”雪妍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信任、理解和淡淡的哀伤。
  卫葑能说的也只是这日期了。“那还不至于――可以留一星期,可是事情发展很难说,也许要提前。”他沉吟着,“我一定来接你。”“什么时候?”雪妍的笑容充满着希望。什么时候?卫葑不能回答。他把那柔嫩的指尖抵住自己的嘴。
  “我们不能一起走么?”雪妍在乞求,“我不会拖累你,还会照顾你。不信么?”“不信。”卫葑顽皮地说。“我怕你把饭烧糊了,不好吃。”“我想一锅饭总不能全都烧糊,”雪妍思索着说,“我吃糊的,把不糊的留给你。”雪妍的神气那样认真,卫葑觉得心头汹涌着柔情,把他们两个一起飘起。
  有人敲门,“小姐,太太请您去。”是阿胜的声音,房里没有回答。她又说:“缪太太,还有几位太太来了。”
  雪妍仍不答,只望着葑,等到他放开手,才慢慢说:“我就来。”
  “这位舅公近来有什么活动?”卫葑代雪妍掠着稍乱的鬓发。“他们家也在德国医院住了一阵。他倒是很照应我们。现在想来是每天研究佛经吧。”雪妍微笑着向卫葑脸上猛然一啄,“对不起,请一会儿假。”便轻捷地滑走了。
  卫葑从未独自留在这房间里,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的陈设。这时他漫不经心地在里外两间踱步,沉浸在无边的幸福和极大的苦恼中。幸福和苦恼都使他激动而且沉重。雪妍对他真诚的爱使他有时简直觉得消受不起。而他不能用全部生命来回报,甚至不能说明这一点,简直有些欺骗的意味。他不能告诉她他的活动,深夜的会议,隐蔽地收听记录延安广播,秘密送往各有影响的教授家里。他不能告诉她实际的去向,他并不往长沙,而是先到苏区,他的道路是艰险的。他怎能保证她的幸福?他能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来接她还是问题。
  怎么会娶了雪妍?卫葑回想这表面上极美满的婚姻。目光落在卧房中小螺钿桌上,桌上有一个带搭扣的秋香色软麂皮本子,昨天晚上,雪妍曾对他说起这本子。她略偏着头,两手把本子捧在胸前,微笑着对他说:“这是我的灵魂。”随即扑到他怀中,说:“都属于你。”“是日记?”“日记。”卫葑眼前浮现出她捧着这本子的模样,几乎是虔诚的。他体会到。她也许希望他看一看,因为她愿意把每个细胞都交给他,而言语有时不够灵便。
  卫葑在螺钿桌前站了一会儿,郑重地掀开这本子,第一页上写着“我的新生”。原来这日记是从她一年前第一次看见卫葑开始记的。卫葑踌躇了一下,又掀过一页,这一页有讲究的凸出的花纹,上面放着一张小纸条,写着:献给我亲爱的丈夫,让它永远追随你,陪伴你,雪妍知道自己不能追随丈夫,陪伴他,所以嘱托日记本了。卫葑的手有些发颤,慢慢又掀了一页。
  1936年7月12日星期一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放暑假已两天了。爸爸早就说要到香山小住,今天全家来到那
  座小楼。我本来要和同学看电影,还要到澹台炫家去。想明天来,但
  是他们要今天来,就来了。
  卫葑看见这本称为“新生”的日记最先出现的名字竟是澹台炫,不禁诧异。
  这里真比城里凉快多了。这么绿!我喜欢这绿色,只是知了叫
  得这么响,很烦人。
  午睡很长,妈妈说睡糊涂了,――当然说的是爸爸。我要的刨冰
  是从香山饭店取来的。
  她是不是在拖延,怕写出那最重要的事?先记一个澹台炫,又记下刨冰。
  刨冰上有一颗大樱桃。我正要吃这颗樱桃时,孟先生一家来了。
  说他们一家不大对,没有孟峨,而有一位亲戚。这位亲戚是一位年轻
  潇洒的学生,在明仑大学物理系做研究生。
  他的名字是卫葑。我不知道“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整个人
  象在一个光圈里,把房间都照亮了。
  卫葑微笑,我以孟家亲戚、潇洒的研究生的面目出现了。
  我站起来,把刨冰撞翻了。那桌子摆得不对。我赶快上楼换衣
  服。孟嵋跟了上来,小姑娘极伶俐,絮絮地说着她学校里的事。我很
  想听,可是都没听见。带的衣服太少了,简直没有可挑拣的。还是嵋
  替我决定,选了那条有点发亮的淡黄色裙子,那颜色在绿树的背景上
  很好看。
  他对我微笑。“听说凌小姐是心理系学生,为什么学心理?”
  我能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么?其实学什么都一样,我不想太费精
  神,而一个大学毕业的头衔对小姐们是很必要的。“我喜欢。”我这
  样说。
  他似乎也喜欢这样的回答。
  卫葑努力回想,是的,他记得那条淡黄色的裙子,但是他对穿裙子的人并无很深印象,后来他一直很歉然。
  他们没有停留多久,便要回明仑。卫葑说后夭他还要来香山,想
  安静地准备论文。问他住哪儿,说在山下,租的房子。孟伯母说那儿
  不管伙食。我忽然对妈妈说:“请卫先生住在我们这里好不好?我们
  这里很方便。”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样子,孟伯母最先笑着说,本来你们
  这儿多的是房子。该给人方便。爸爸妈妈不知说了句什么。妈妈认
  真地看看我。
  他先有些踟蹰,看着孟先生。后来答应来。
  我真庆幸今天来香山。
  其实她该晚一天去的。她会找到比我更能保证她幸福的人。
  1936年7月15日 星期四
  他来了。带着不少书,还带着他满身的光辉。他一进门,整个房
  子都亮了。这里树太多,房间里很阴暗。
  妈妈安排他住楼下小房间。他关着门,吃饭时才出来,礼貌周
  到,只是和爸爸一样,有点心不在焉。
  我在看一本英文小说,《小妇人》。我喜欢那三姑娘,娴静的,充
  满心爱的佩司。
  下午约他去香山饭店游泳,那游泳池很大。他不去,说要念
  书,我和别的朋友去了。可是很没意思,沉在水里太凉,坐在池边又
  热。后来在廊子上吃冷饮。冷饮也不堪下咽。
  他在做什么?
  1936年7月20B星用一
  晚饭后好几个朋友约去散步。他也去了。大家在说最近上演的
  《天空情侠》,都说好看极了。我懒得说话,他也不说话。后来有谁说
  起几个月前学生抬棺游行的事,他忽然说了一大篇话,说死者郭清是
  爱国学生,年轻人应该关心国家大事。有人悄悄问我他是不是政治
  系的,我暗自好笑。
  他说的话都是对的。
  认识他已八天了。应该说他是一个全面发展的人。他极聪明,
  他摆弄的那些公式我一点也不懂。他有一种范围很大的热情,他爱
  国!爸爸也爱国,只是爸爸似乎想不出该为国家做什么事。他这样
  漂亮,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是我的理想,我的梦。
  卫葑嘴边漾起一丝微笑,一丝含有苦意的微笑,他从此便陷入矛盾的混乱中了。他觉得雪妍很可爱,但只是可爱,象一朵花、一只鸟那样可爱,她决不是他恰当的伴侣。他的伴侣应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而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姐。他劝过雪妍,尽可能描绘甚至夸大自己的缺点,但是都失败了。等到暑期过了,离开香山时,他们已经难舍难分。凌家人都把他看做未来的姑少爷,而他还在挣扎。
  顺手翻,这一页上纪录了他的挣扎。
  1936年8月30日星期日
  要开学了。我们明天回城。妈妈说他尽可住下去,他不肯,说早
  该走了。不懂他的意思。
  天凉多了。今天清早我们往双清去,他叮嘱我加件外衣。两个
  月来,他一直很少正面看我。我一直怀疑他认不认得我。看来还是
  认得的。
  他的脸色很阴沉,近来常常这样,我想他和我一起时,不象我这
  样高兴。其实我也不是高兴,只是心甘情愿,毫无道理的心甘情愿。
  沿路有各种不知名的野花,他不时摘一朵给我。有一次递花时
  竟看我,先是长长的叹息,然后说:“你听过这话吗?――华北之大,
  摆不下一张书桌?”我难道是傻瓜吗?一点国家大事都不知道吗?他
  微笑。我想问他,是不是和我散步浪费了他的爱国时间。但我忍住
  没说,那太没有礼貌了。
  双清门前的台阶最有意思,上着上着,眼前忽然出现门中的大
  树,树下的池塘,塘边的小路。他慢慢说:“生活中也是一样,会忽然
  出现想不到的事。这门造得有趣。”我说:“没想到这里有门,可进不
  进来由你呵。”但这里并没有别的路,除非退回去。
  “可是时光不能倒流。”他说。他难道也觉得已经印在心上的,是
  拂拭不去的么?
  卫葑掩住日记本,回想去年的挣扎。他一月份参加抗日宣传团,随即参加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二月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六月转为共产党员。他以为无论有多少条性命奉献给事业都是不够的。不曾想匀出一点来。可是雪妍闯进来了。她的柔情象一面密织的网,把他笼罩住了。他想挣扎出来,开学以后决定不进城,不进城却忍不住天天打电话,有一次通话一小时四十分,只好自己取消了对自己的禁令。可是还不肯心甘情愿,要折磨雪妍和自己。
  掀开日记本,已是白雪皑皑的冬天了。
  1936年12月23日 星期三
  他今天对我说,他不想结婚。他这样的人不该结婚。我不知道
  该怎样对答。他是在警告我,我们的关系不能再发展了。总觉得他
  有话没有全说出来。很想问他,是他根本认为不该结婚,还是认为不
  该和我结婚,话到口边,又咽住了。我怎敢问什么结婚不结婚呢!
  我们在起士林吃西餐,他的神色严肃,太严肃了。我很委屈,眼
  泪都滴到汤盆里了,只好尽量埋着头。他看见了,但不看我。自己只
  管摆弄刀叉。过了一会,问我这几天上的什么课,口气象是一个教导
  主任,我也回答不出。走出东安市场时,我要他一起回家坐一会儿,
  他不肯,说有事,自往灯市口那边走去了。我忽然发现正下着雪。他
  急急地走着,满天的雪花向着他缓缓地飘落。我坐在汽车里看着,想
  追上去,随他要上哪儿,便送他去,但我没有。雪花渐渐遮没了他的
  身影。我只好回家。
  有一种没有着落的感觉,我好孤单!该怎样对妈妈说?妈妈会
  不会看不起我!
  底下是一片模糊的墨迹,显然是泪痕。若是事情就此了结,还是雪妍之福了。他是打算结束这关系的,五叔五婶都提醒过,这样等于是在戏弄雪妍的感情,也是戏弄自己的感情。他屡次下狠心,到这天才做出这样委婉的暗示。可是其效果只是几天不通电话。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思念雪妍。她那小傻瓜的脑袋里有那么多聪明的见解。譬如说,她觉得蝴蝶花象个滑稽的面具,他就看不出来。她那纤细的身躯里有那么多足以支持他的力量,无论是政治的或物理的繁乱,都会在她身边宁静下来,理出头绪。断了和她的联系,好象断了水源,他觉得一下子变痴呆了。庄先生都很惊异他的变化。庄先生一直劝他听从自己的心,这时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了。恰在这时,一位领导他工作的同志老沈约他见面,专门谈他的恋爱问题。说是需要加强上层关系,可以考虑这样的婚姻。
  他决定了。决定以后忽然又迟疑,怕雪妍家里不同意。他从未认真想过凌京尧夫妇的态度。认真想想,觉得他们很可能看出这本是不相配的。他应该先得到她父母的许可。记得是今年旧历正月初二,他去凌家,大客厅里很多客人,他把京尧找出来,两人在书房坐。京尧听他讲话,还以为讲的是一出戏,后来忽然明白,跳起来拍着他的肩,一连声说好孩子好孩子!他说还要问蘅芬的意见――忘记当时怎样称呼她了,京尧很有权威地说,没问题没问题。
  接下来的日子是春天,怎样的春天呵!
  翻开下一页的日记,他怔住了
  1936年12月25日 星期五
  昨天是Christmas Eve,妈妈请了许多客人,也有不少我的同
  学,我下去略作应酬便回房了。她们没有我也会高兴地玩,而我怎么.
  也打不起精神,因为没有卫葑。没有他的世界,还算得是个世界么!
  我在阳台上站了许久,北风吹得紧,半个冰冷的月亮,照着冰冷
  的大地。我想得很多。夜深时,妈妈到我房里,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劝说世上好人多得很,我年轻,可挑选的机会很多,何必为一个人
  这样烦恼。我想我不应该使爸爸妈妈担忧,便把我的打算说出来。
  我要进修道院去。妈妈听了大吃一惊,一把抱住我,泪如泉涌。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我愿意进修道院,象学校里的嬷嬷那样,侍奉
  天主,平静地过一生。这很简单,也很幸福。
  卫葑从不知道她竟有这样打算。他心头发颤,继续看下去。
  后来妈妈说,她要去问他,请他来求婚。我不高兴。我情愿做修
  女,也不肯去问他。他其实已经说过了,他不想结婚。他生命的首
  要目的是他的事业,我懂。但我会妨碍他么?我的每一个细胞都会
  为你焚烧,哪怕只得你一个微笑然后化为灰烬!
  谁能帮助我呢?天主?又在哪里?
  底下又是模糊一片。卫葑忍不住把本子紧紧抱在胸前。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伸手抓住,放下日记本,抱住写日记的人。
  “我怎么承受得起!”卫葑喃喃地说。
  “我急着跑回来。你看了?”雪妍略带娇嗔地问。
  卫葑直看着妻子温柔的、充满无限感情的眼睛,轻轻叹息。
  “不要求你告诉我什么。”雪妍眼圈微湿,娇艳的粉红直延到光润的腮边。她当然很想知道丈夫的一切,但她更尊重丈夫的意愿。
  “最难得的小妻子。”卫葑拭去粉红面颊上的一滴泪。“那些太太们有什么事?”不经意地问。
  “又要打麻将。我劝妈妈不要打,妈妈不听,怕得罪人。”
  “你不怕得罪人?”
  “我只怕得罪你。”
  紧紧抱住这小傻瓜!愿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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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过了几天,凌京尧在小起居室里喝茶,一杯又一杯。他经常喝红茶,加一点牛奶和蜂蜜。茶是普通的祁门红茶,蜂蜜是凌家西山老佃户送来的自养自割的蜜,看上去滑腻透明,有些象猪油。这蜂蜜来自老尚书的关系,和岳家绝无关连。京尧本不喜甜食,却总要在茶里放一点蜜,那似乎是独立的象征。他前几年和梨园界来往密切,随着几位瘾君子,染过芙蓉癖,倒是及时戒掉了。这时他端着茶杯在幻想中飘浮,心中感到十分苦涩,很想抽上一口。阿胜来收拾房间,他就逃似的到阳台上坐。地锦和牵牛花从玲珑的格子上爬过来,成为一个滋润的绿帐。这绿帐能挡住八月的骄阳,却挡不住时代的暴风雨和心中的波涛。
  楼下的听差来报,缪老爷来了,太太说请小姐也去见见。京尧只管坐着,没有下楼之意。一会儿,听差又来传太太的话,问老爷是不是还没有起来。京尧皱眉盯着听差看,听差还以为自己脸上出了什么毛病。又过了一会儿,京尧才下楼去。
  凌、岳家客厅很大。当中摆着一套红木家具,雕镂极工。西头是维多利亚式沙发。一架三角钢琴,亮锃锃摆在当地,很少人弹。客人来都在东头,东头陈设随季节而变,现时是全套藤椅竹榻,件件都是艺术品,艺术品上坐着缪东惠,他身着莹白纱褂,面色和衣色差不多,那风度气概,也象是件艺术品。蘅芬和雪妍坐在她们常坐的两个椭圆靠背藤椅上。蘅芬是全神贯注,雪妍是心不在焉。
  “听说国军退时,曾想把故宫付之一炬,是美国领事劝阻了。想想真有些后怕。”缪东惠对京尧微笑点头,继续说他的话,“北平生活秩序恢复得很快,现在几乎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日本人办事还是有点办法。”他见京尧慢吞吞坐在对面椅上,便起身移坐到京尧旁边。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气说:“不管生活怎样,我们在这儿总是亡国之人,在人矮檐之下。想走,是一个中国人的正当愿望。可是我说,象我们这样的人,走,有两不可,不走,有三大利。”京尧转脸看着他虽已进入老年仍很清秀的脸,心想:倒要听听高见!
  “我们这样的人一个特点是养尊处优惯了,且不说以后要怎样好的生活,起码总得活下去吧?现在不说别人,单说你。你想投奔南京,自然出自一腔爱国热情,可是留下的人,北平几十万老百姓就不爱国吗?孟弗之他们走是因为明仑搬迁。你的益仁没有搬迁,还要在北平办下去,九月份就要开学,办下去也不容易,你该在这儿尽一份力,而不是逃之夭夭。这是一。听说孟弗之答应聘你。孟弗之的政治倾向你总该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当上明仑校长?他左倾!”东惠见京尧等三人都为之一震,微笑着停了一下,让他们平静下来。“这点大家都知道,虽然他的色彩不大鲜明。你靠他,很危险,不要说生活不能保证,未必没有性命之忧啊。此其二。三大利中最主要一点我已经说过多次,任何地方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古都应该属于全人类。”
  “可是人家要把我们从人类中消灭。”京尧机械地说。
  “那是宣传。”缪东惠居高临下地一笑,“他们必须团结我们,才能站住脚。”
  典型的汉奸论调!京尧暗想,但他觉得缪七舅的话里也有真实的道理。他来不及仔细想,缪东惠又说:“昨天新市长来电话了,说想让我还挂副市长的名。那是伪职,我不干。他说名可以虚,希望我协助做点事。现在北平需要安定繁荣,想让我们帮助演一场戏。”
  “现在演戏太早了吧?”京尧冷笑说,“习惯新处境,也得给点时间。”
  “眼看天就凉了。先筹备着,也不是说演就演。”蘅芬小心地看看舅父又看看丈夫。
  “‘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嘬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东惠微叹,停了一下说:“这样活跃一下,对北平人有好处。”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京尧对演戏很不以为然,随即想起《桃花扇》的词句,甚觉悲凉。他用手击节,慢慢吟着“不信这舆图换稿”,渐渐自己奇怪起来,他有一种馋的感觉,象想吃好食物一样想看戏,京戏昆曲话剧什么都好。只要看一看舞台,看一看大幕,看一看大幕徐徐打开,他就能沉浸在儿童的纯真的喜悦里。已经快五十天没有看戏了,他真怎么活过来的!
  “既已经舆图换稿,何苦要唱后庭花?”雪妍细声说。
  “‘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缪东惠没有注意雪妍,仍低吟着,轻轻一拍藤椅扶手。“这样一办,也许能救几条性命。”他放低了声音,“日军进城驻守后,捕人多矣,据说都是共产党。还要大张旗鼓地抓呢。”
  凌家三人,都不觉得自己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有不同程度的反感。“凭什么抓人!”雪妍自语。蘅芬猛省地说,“街道上让烧书呢,查出有一点反日嫌疑的,全家有罪。七舅,我们也得烧吧?”
  缪东惠忙说:“当然了。我那儿也在清理。不见得来查我们,可也得准备。”他忽然不安起来,“你们清理吧。京尧想想那场戏,你懂行,准能办得不差。”临走时他邀凌家下周去吃饭。还问卫葑在家不在,邀他也去。
  蘅芬抢着说,“他出门去了,要不然就来见舅公了。舅公家里一定要去的。”
  缪东惠满意地走了。凌家人看他上了车,连蘅芬也透了一口气。
  京尧给打发到书房。他的书房很大,四排讲究的玻璃书柜,装满了书,这些书排列整齐,但实际上并无秩序。他买书很随便,看却懒得。他很喜欢梅里美的小说,一套装帧精美的全集,倒是都看了,而且下决心要翻译。一篇《伊尔的美神》译了两年,还未竣稿。此时要他来理这些书,选出哪些该毁去,真比大力神赫克利斯清理马厩的任务还艰巨。他很想躲在角落里细细吟咏《桃花扇》,但不知这书在何处,随手打开一个书柜,拿起一本《泰绮思》,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这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书,这时不知为什么,竟看不懂。
  忽然一阵低语声。他抬起头,见雪妍和卫葑双双站在面前。“我想应该来帮帮爸爸。”卫葑亲切地说。“外文书是不是先不用理?最要紧的是事变前后的报刊杂志。”雪妍已经在乱堆着的报刊旁翻着。她是卫葑的应声虫,凡是丈夫说的她都乐意做,而且有一种完满的幸福感,似乎她和丈夫合为一体了。
  京尧只笑笑,放回《泰绮思》,顺手又拿起一本《微妙声》,那是一本佛学刊物。“这个当然无问题了。”他向卫葑举一举,又换了一本莫里哀,怅然看着,他译过诗体喜剧《冒失鬼》,从头到尾,可是没有上演过。因为是外文书,忙又放下,再拿起的是一本《东方》杂志,随便翻着,表示他同意卫葑的意见。
  卫葑觉得很沉重。雪妍那发光的脸儿使他的心发痛。京尧那无所谓的神情使他很不安。这些和时代不调和的东西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为人道为正义为自由为和平而牺牲,在所不惜!”雪妍琅琅地大声念:“这是北大全体教授的坚决抗日的公开信。还有学生团体致南京电:‘应即停止交涉,动员全国力量,驱逐在华所有日军,保我疆域,光复河山。华北青年敬候差遣!’还有呢,”她兴奋地念下去。“几位知名教授致蒋委员长电,‘危机一发,不能坐以待毙!’”“有五叔签名。”她给卫葑一个微笑。这是社评:“‘时局已到最后关头,现在是我们准备牺牲的时候了’!”
  “我记得,这都是二十八日的报。”卫葑说,“二十九日撤军。”
  “这几位先生不知走了没有?”京尧忽然抬头问。
  “应该都走了。会有什么危险吗?”
  “刚刚缪公说要大捕共产党,其实是要镇压一下抗日力量。我看不一定是共产党才抗日。”
  “当然。”卫葑平静地说,“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他不见得知道,知道也不会说。”京尧又低头看书。
  “他说的是好象这几天内要往西山行动。”雪妍轻声说。
  卫葑好象没有听见,仍在搬动书籍。这时蘅芬来视察,神色不悦,说是厨房禀报,今天市场上鱼虾俱无,全部用来劳军了。“人家打你,你还得慰劳人家。这就是亡国奴的逻辑。”京尧把《东方》杂志一扔,大声说。
  “妈妈来,好极了。”卫葑说,“这些报刊都让听差烧了得了。雪妍都成了小泥人了。”雪妍娇嫩的脸儿上透出些细细的汗珠,愈显红白,离小泥人还差得远。“我得上楼去一下,”他看了雪妍一眼,两人离开了书房。
  在楼梯上卫葑轻声说,“我得去看看庄师母。”“你不是说这几天不出门吗?”“一会儿就回来。”他从卧室取了那件银灰纱衫,搭在手中,在雪妍鬓边亲了一下,走出房门,到楼梯边忍不住又折回来,见雪妍仍站在当地。雪妍立刻扑到他怀中哭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卫葑说,“别哭,别哭。”
  他走出屋子,从花园里走过,仰头见雪妍在阳台上看着他,泪痕中勉强显出笑容。“葑!葑!”她很少这样大声嚷嚷。
  葑摇摇手,示意她进房去,随即大踏步走了。
  卫葑走出东总布胡同。见几辆人力车停在街上。车夫们蹲在很窄的荫凉处无精打采地用手巾擦汗,他才想到已近正午。街角的小杂货铺还不开门。他是街上唯一的行人,火辣辣的阳光和车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您上哪儿?”“西边不去。”有的车夫已看出他是西郊学校中人了。
  目的地是东四钱粮胡同,乘电车快,但电车行驶还不正常。他决定坐人力车,只让车拉到东四。车从南小街过去,一路只有几个警察在街上走。九城十二门三千六百条胡同都毫无抵抗地暴晒在阳光中。浅蓝布车篷下的一点荫凉使得卫葑非常不安。车夫吃力地跑,汗水从古铜色的赤背上流下来。
  “您是明仑大学的?”车夫慢下来,找话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原来专拉西边城外座儿。”
  卫葑恨不得一步跨到老沈住处,同时又对拉车人满怀歉意,他主张废除人力车。但他也常坐,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交通工具。“这几天座儿不多吧?”他问,“够吃吗?”“一天奔一天的嚼b,”车夫把车放平了,“肚子能大能小,就是苦了孩子们。――这不过刚开个头儿罢了。”
  车快到东四牌楼,正有一辆电车摇摇晃晃驶过,车轮碰着铁轨,发出异乎寻常的响声。“要是从东单坐电车快多了。”卫葑想,招呼车夫把车放在路边。卫封掏出几张毛票塞过去,转身就走。
  “谢您哪!”车夫大声说。
  卫葑摆摆手,大步走去。他想跑步,但克制住了,走得比平时还慢。街上铺面大都开着,顾客寥寥可数。“不知老沈在不在。”他思忖,暗自希望老沈已经离开。他们对于逮捕早有准备,但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忽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回头,看见一队荷枪的日本兵正穿过东四牌楼,向北前进。这是午间巡逻。这些前些年修缮过的牌楼彩绘辉煌,现在从这辉煌里,正在慢慢吐出一条毒蛇。
  卫葑觉得头晕,忙转进一条胡同,不时回头,见刺刀一闪一闪,从胡同口过去了。仔细看周围,知是隆福寺,“无怪乎洋车不愿意走大街。”他想,他没有穿小胡同的本事,只好仍退出来,走到钱粮胡同时,大褂后背都湿透了。
  老沈的住处是一所普通四合院,象当时所有北平城的住户一样,大门紧闭。卫葑拉那旧拉铃。半晌,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枯皱的脸,这是那位老房东。他认得卫葑,还是用一只眼睛上下打量,然后递出一本书,轻声说,“29页。”便关了门。
  卫葑紧紧拿着书走开了,看那书,是一本旧《花月痕》。老沈那里大概已受到注意。他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着,看看街上还是空荡荡,不象有人跟踪,渐渐定下心来。正好路边有一个公厕,便走进去,见没有人,遂翻书来看。29页上端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速走”两字,是老沈的笔迹。字下画一圆圈,分出三个箭头写着A.B.C。这些字迹都很淡,却重重地撞进他心里。他迅速地撕下这一页,着细撕碎有字迹的地方,扔在坑里。
  他不敢停留,顺着地安门大街往南走,他没有目的,只知道不能回家。走到后门桥信步向西拐,到得什刹海旁。湖面水气氤氲中透出几枝垂着头的荷叶。堤岸上柳丝也懒洋洋垂着。路上有几个人走动,都是懒洋洋的。他也尽力放慢脚步,想从纷乱的心绪中理出个头绪来。
  他有一个任务:通知A,B,C中任何一人停止近期的一次会议。然后自己立刻离开北平。三个人,一个在南城,两个在西郊。若到南城,可照原来计划乘火车,若到西郊,怎样去法?老沈安全吗?别的同志安全吗?他在学生运动中,是有勇有谋的人物,这时他感到紧张不安。反对政府当局,终究是中国人自己家里的事,斗争再严酷,他没有断过和组织的联系。现在他孤身一人,要对付凶残强大的日本侵略者。雪妍家会受牵连吗?有那缪老儿,总可以过得去。
  他决定还是乘火车时,发现已走上什刹海西堤。这里夏日的集市已中断了一个多月,现在又有些吃食玩物摊子,只是稀稀落落。一个耍猴儿的拉着个戴鬼脸的猴儿走圈子,走到一个箱子前,那猴儿自己探爪取出另一个面具换上,再接着走圈子。耍猴人不象平常一样敲锣助兴,只是机械地行动。一个七八岁满脸泥迹的男孩伸着一顶旧帽子要钱。“你真慷慨!”他听见一句英文,抬头,见一个苗条女郎正把一张钞票扔到帽子里,再看时,是澹台炫。旁边站着她的美国朋友麦保罗。
  “哈 狈┳哟友劢强醇耍咝说刈吖矗澳阍趺从行酥吕凑饫铮恳桓鋈耍刻兀俊彼凰盗柩╁鹄从械惴泶桃馕丁N垒撞恢烙惺裁春梅泶痰模换档睾吐蟊B拚泻簟
  “我们出来走走,简直没什么可玩的。”炫子抱怨地说,又好奇地盯着卫葑。“真的,你怎么上这儿来,不上我们那儿去?”
  “随便走走,”卫葑淡淡地说。“你们不怕热?”
  “我们打赌,”麦保罗说,“我说这儿又摆起摊子了,炫子不信,立刻出来看看。”
  “可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赌的。”炫子的目光溜过路旁稀落的摊子。到了八月下旬,鲜碗儿也不那么鲜了,但摊头还摆着。剥好的莲子、菱角等放在碎冰上,炫子不屑一顾,只往前走。卫葑也随着。前面是什刹海有名的饭馆会贤堂了,忽然一面鲜红的太阳旗撞入眼帘,卫葑踉跄了一下,炫子和麦保罗也停住脚步。
  “都是日本人的了!”炫子冷笑说。麦保罗同情地看看这两个中国人,卫葑恨不得跳上去把那旗扯下来撕碎,放在脚下踩!他觉得真该马上走,马上离开北平!
  炫子的目光从太阳旗移到卫葑身上,她感到身边有波涛在翻腾。“怎么样?卫先生!上我们家坐坐?”口气带几分调皮,目光表达了真诚的邀请,她看出来卫葑需要休息和镇定。
  “不能去。”卫葑警觉地走开,三个人站在那儿瞪着太阳旗,太危险了。炫子和保罗不由得也跟着走。慢慢走到堤边树荫下,周围没有人,卫葑站住了;忽然问道:“保罗有车吗?”“有啊。”炫子抢着答,“停在家门口。”“送我一趟好吗?”
  “当然可以。”保罗高兴地说,“上哪儿?”“出西直门。”卫葑说得很干脆,但心里还是不知这决定是否正确。
  保罗看着他:“回明仑吗?”卫葑也看着他,没有回答。
  “咱们上颐和园罢!”炫子忽然兴高采烈。她知道卫葑素来关心政治,积极参加学生运动。现在可能遇到麻烦。“我想看看颐和园。”卫葑睁大眼睛看她。ABC中的一人正好在颐和园管理处工作,她替他说出来到颐和园。但他严肃地沉默着。不表示意见,保罗询问地看他,他才说:“如果你们都感兴趣,未尝不可。”三个人不约而同立刻拔脚往香粟斜街方向走去。
  “不去看看三姨妈?”快到三号门前时,炫子又问。卫葑摇摇头。炫子自己也不进去,先钻进车里。“好烫!”她坐下又弹起来,站不住又坐下,用小檀香扇急速地扇着自己。
  卫葑和保罗各就各位,车子发动了。卫葑不由得回头看三号大门。这不是他的家,但这里面住着他敬爱的老人和长辈,他关心的表弟妹们,他的生活从小便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离开也这样轻易!这时他的心大大颤抖了一下,雪妍在阳台上的身影化了开来,遮住了一切。若说轻易,连雪妍,他的新婚的娇妻,也能就这样轻易地离开么?
  “我好难啊!我好难呵!”他的心呻吟着。
  “你拿的什么书?”车子开过北海后门。坐在前座的炫子回头问。
  “《花月痕》。”卫葑把书一举,“翻翻里面的诗词。”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要是你现在不看,不妨放在车座下面。”保罗一面开车,一面说。
  卫葑掀起旁边的座位,把书放进去。
  “好,”保罗说,“那些诗词,我永远看不懂。”
  车过西直门,居然没有盘查,顺利地出了城,车子转眼过了高亮桥,向湖台镇驶去。三人不约而同都出了一口长气。
  “我想你决定走西直门是对的。”保罗说,“车站要盘查的,好象就是从今天起。”
  “你们看出来我要离开了?”卫葑微笑,口气很轻松。“不过幸亏遇见你们。”
  “幸亏遇见你。”炫子笑道,“才想起来逛颐和园。”
  “我们大概是事变后最早的游客。”保罗慢吞吞地说。
  路上车和人都少,保罗的技术又好,功夫不大,车子到了圆明园废园边,这里往右可达明仑大学,往左通往颐和园。保罗放慢速度,回头询问地看了卫葑一眼。
  “学校不能去。”卫葑把头向左略侧。“这就叫有家归不得!”
  “最远只能到颐和园,不能再往西开了。”保罗说明。
  “那就可以。”卫葑已经胸有成竹。只要找到颐和园里那个民先队员,通知过他,就可以越过西山,到冀北根据地。
  他们在扇面殿小院里分手。炫子从她的镂空白皮手袋里拿出所有的钱,塞给卫葑。卫葑接下了。“后会有期。”他说,“麻烦你回去后给雪妍打个电话。”“说什么?”炫子认真地问。“就说你遇到的这一切。”卫葑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往外涌,什么时候能不凭借他人把心里话告诉雪妍?他不想凭借他人说什么。
  “好。”炫子忽然眼圈儿红了。“我会去看她。”
  “还请和三姨妈说一声。”卫葑看着眼前的炫子,觉得她就是他的亲人的代表,就是他的北平的代表。他就要离开这一切了,他怎么舍得!
  保罗伸出手来,严肃地说:“祝你顺利。”
  “谢谢你,我会记住你的好心。”
  保罗示意炫子离开。他们往院门外走去,穿过大藤萝架不见了。
  绿色的小院里只有寂静的画面,没有活物,蝉也没有鸣叫。卫葑不由自主地跪下来,亲吻那细草茸茸的土地。我的爱人,我的家,我的实验室,我的北平城!我会再回来的!
  没有寄出的信
  我渴望能不凭借他人告诉你心里话,雪雪,我的爱妻!我有千言万语,可就是到得你身边,拥着你,抱着你,也不能倾心吐胆,把话说尽。我反复咀嚼一封信,一封写给爱妻的信,它坠得我的心象个铅块。可我知道,这是一封永远发不出的信。
  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体。我们彼此恰是找对了的那一半,一点没有错。但我不能全属于你,我没有这个权利。我只能离开了你,让你丢失丈夫,让你孤独,让你哭泣!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们生在这样的时代!
  你日记中记下了我们初识的那一天。当时我似乎是专心念书的物理系研究生,其实那时我已不专心于物理了。敌人的枪口对着我们,早连摆一张书桌的地方都没有了啊!我长久不只关心书桌,也在琢磨怎样对付敌人的枪口了。你后悔认识我么?我的雪雪!
  现在我已经过了封锁线,平安地在一家农舍中等待新的行程。请放心,我是平安的。知道自己平安,真让人高兴啊!我立刻希望你也在我身边。但我只能在心里写信,写一封没有字迹的信。
  眼前是北方农村夏夜,我在炕上坐定下来,不由得回想过去的路,回想怎样会到这里来,心里充满一种悲壮的情绪。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这里有人说青年学生太罗曼蒂克了,要实际些。
  1935年秋天和冬天,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转折点,也是我们这一代许多人的转折点。明仑一、二年级有军训,军训中有一项马术,自愿报名参加。我们有几个研究生也参加了,和一、二年级本科生一起,学骑马。马跑起来真痛快!只有学过才能那样跑,就象学会游泳才能在水里悠然自得一样。我们还学了马慢跑时跳上跳下,达到一个“骑兵”的水平。教骑马的是二十九军一位王连长,他总是低声说:“学好了,有一天会用上!谁知道什么时候!”这是一个三个月的训练班,可是在还差一个星期结业时,王连长忽然宣布,他第二天就不来了。
  同学们很惊讶。王连长只说:“这是学校决定的。学校取消军训了,也是不得已啊!”原来这些活动违反“何梅协定”,即华北不设防的规定!想想看,在我们中国自己的国土上,我们没有怎样做一个中国人的自由!没有军训的自由,甚至没有骑马的自由!
  王连长带着马匹出西校门,沿着白杨萧萧的不平整的道路走远了,蹄声是缓慢的,依恋的,他们再也不能到学校来了。我们自发地站在西门两旁,好几个同学泪在眼睛里转。我本来是为骑马,这时却并非为留恋骑马而望着远去的马匹。我们中国人,是象那些马匹一样,受人驱使的。
  因为我们生长富裕之家,衣食、学业未受乱世影响,觉悟要慢一些。到一二・九运动时,我已经明白更多的道理。我明白再继续让日寇蚕食只有亡国灭种!我明白爱国无罪!我们要让政府知道!我们要求抗日!
  这些其实你早都知道了。现在我眼前总不时出现倾听时的你,温柔的、专注的、带点伤感神色的你,让我感动。你现在做什么?独对孤灯?倚栏望月?千万千万不要哭啊,我的雪雪!
  一二・九、一二・一六的游行,教育了不少人。奇怪得很,二十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发展是以学生运动为标志的。五四运动开创了新文化的新纪元。一二・九运动一年半之后,开始了全面抗战。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次学生运动来促进历史的进程。
  人在世上,常不免感到孤独,因为每个人的精神世界里,总有不能与人分担的东西。就是在集体中,也不能完全融进。这是知识分子的毛病?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岁月中,有两次完全忘我,几乎达到神圣的境界。一次便是在游行中感到的。这么多拥有青春和未来的年轻人,融汇成无与伦比的力量!我们十数人一排,手臂挽住手臂,后面支撑着前面。军警算什么!刺刀算什么!这里没有一丝孤独的缝隙,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充塞于天地之间。在冬日的田野上,在寒冷的晨光中,我们的脚步声很齐,嚓嚓的踏着残雪,觉得每走一步,对我们令人痛心的可怜的国家,都是抚慰,都是挽救!
  一二・一六这天,我们绕道再绕道,到西便门铁路门,我和十几个同学一起,用路边的枕木撞开铁门的时候,我的神圣感达到最高潮。我们喊着“号子”,一下又一下撞着,铁门终于开了!向后退了!露出一条缝!我们抱着沉重的枕木欢呼起来!简直象是撞开了反动统治的铁门,撞开了封锁着民族心智的铁门!
  为什么这些场面占据了我的回忆?因为那种纯真的感情后来减少多了。在许多具体的斗争中减少多了。尽管后来觉悟大大提高,加入民先,很快转为共产党员。在认识你的时候,我已经不只属于我,当然也就不能全属于你了。
  至于另一次神圣的感觉,是在和庄先生做完那实验时感到的。那只是一瞬间,因为我得赶快去安排有关抗日的事,没有时间品味那种喜悦。现在物理离我越来越远了。如果没有国家的独立,也谈不到科学发展。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首先得有生存的权利!
  中国共产党能够领导我们的民族求生存,图富强。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后可以向你说清。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我有不少出色的女同志,却从没有想到要把命运和哪一位联系在一起。而你,我的雪雪,我怎样挣扎,也跳不出你的爱之网罗。你我恰好是彼此的那一半,在生活中却要分割开来,不通音信。我知道雪雪不会怪我,象你母亲怪爸爸那样。对么?只是爸爸最好离开。如果我不是走得这样仓促,我会尽力劝他的。
  对不起你,我的爱妻!我会写几个字,托人寄出,只不知何时能收到。
  房东回来了,带来我们的组长。我们是编成组的。得开会了,我在想象中请你坐在一旁,参加我进入解放区的第一个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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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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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第四章



  不知不觉间,夏天去了。天气象是冷热水没有搅匀。热气中渐渐渗入一股独立的凉意。什刹海黄昏的风送来清爽,但是会贤堂门前高悬的日本旗令人窒息。在什刹海边上不管哪个方向都很容易看到那红红的大圆点。它把拖黛的远山、披云的弯月、澄明的湖水和高高低低的房屋都染上了一层血痕。店铺大都开张,真光、国泰等几个一级电影院陆续恢复了营业,贴出大幅好莱坞电影的广告,写着“哀感顽艳、风流浪漫”等大字。这一切都逃不脱那大红点的影子。行人在这影子里缓慢地走着,表面上是维持着北平人的习惯,但每人心里感到的是沉重,不是悠闲。
  八月八日蒋委员长发表告全体将士书,说:“我们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了。我们要全国一致团结起来,与倭寇拼个你死我活。”八月十三日,淞沪战争爆发。十四日,国民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书,痛斥日本对中国之侵略,要实现天赋人权,以自卫。许多人偷听了南京电台广播,记下了这些话,碧初也记了一份,用大字写了送给老太爷。老人手颤颤地举着抄纸反复读,高兴得大滴眼泪落在胡子上,亮晶晶的,哽咽道:“这就是我们民族的转机了!”当时,拿出几经修改的“还我河山”印章,另要了肥皂头,督促玮玮和小娃练习多遍,才刻在两块无人识得的黄色考究印石上。后来又听说上海有一批老人请求成立老子军,赴前线杀敌。遂下令三号宅院内所有的人学习武术,自任教师,隔几天练一次。绛、碧二人特准免役,炫子常常旷课,峨根本不来,莲秀与吕贵堂父女不敢不参加。几个孩子很感兴趣,读书游戏再加上学拳,很快送走炎夏的威势。
  九月上旬的一个清晨,这是北平市伪教育局经过一番努力,各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澹台玮推着自行车从香粟斜街三号的黑漆大门出来,纵身上车,不理刘凤才在后面“多加小心”的嘱咐,头也不回,脚随车蹬轻快地上下,转眼已到地安门。他从七月参加卫葑婚礼后就没出过大门,这时看见迎面而来的绿葱葱的景山,山上闪亮的亭子,熟悉的街道上不多的行人,心中充满喜悦。
  玮玮象一个十三岁的正常男孩一样,热爱自己的学校、老师和同学,教室和操场。教室里的知识,操场上的游戏,老师的各种口头语,同学间的争吵都是那么有趣。平时假期里他们也总要到学校去几次的。今年很特别,整个假期都在家里,虽然有嵋和小娃,他们可代替不了学校。爸爸走了,三姨父走了。家里没有爸爸,也很特别。但是总还有学校。日本人占领北平,能奈我玮玮何!玮玮想着,仔细看街上行人,一路倒是没有遇到一个日本人。他的车超过了飞奔的人力车和哐当作响的电车,到了灯市口,小燕子一般飞进学校大门。
  同学来了不少,大家兴高采烈,“嘿!澹台玮!”不少人叫他,他也先嘿一声,叫许多人。可是在兴高采烈里总有点不寻常的东西,老师的表情更明显,象是在苦笑。他在操场边上遇见庄无因。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不象女孩子那样见面时又笑又跳,只是互相嘿了一声,站住了。
  庄无因比玮玮高一级,初中三了。他们都参加军乐队,家里又认识,遂成了好朋友。“孟灵己住在你们家?”他第一句话便问。玮觉得这话不准确,他们是两家在一起,但谁也不是住谁家。而我的家就是嵋的家,嵋的家也是我的家。不过他觉得这用不着解释纠正。“他们从欧美同学会回来,一直在城里住。”玮说,“我们玩得很痛快,就是不准出门。”“城里不如明仑好玩。”无因沉思地说,“我的爸爸走了。他在天津,不回家,近和远也差不多。”“我的爸爸也走了,比三姨父先走。”玮说。两个男孩骄傲又同情地对望着。这时又有几个同学聚过来,说他们的父亲也走了。父亲们当然都是参加抗战去的。他们高兴地在操场上说着话走来走去,以为要举行开学典礼,半天还不见动静。
  “回教室去!回教室去!”各班级任老师来招呼:“不举行开学典礼了,各班说说就行了。”大家很扫兴,赶快回到教室里。
  玮玮的级任老师姓方,是位四十多岁慈祥的妇女。她等大家坐好了,半天不说话,厚镜片后面的眼睛望着教桌,不象平常那样亲切地在每个同学脸上抚一遍。教室气氛很沉重,最淘气的孩子也不敢动一动。
  “校长说我们不举行开学典礼了。要说的话也还是以前说的。希望大家好好读书。知识,任何时候都需要。要特别通知大家的是,今天虽然开学,却不能发新书,因为,因为教科书要修改。”
  同学间起了轻微的骚动,“干吗修改教科书?”大家交头接耳,但很快又安静下来,注意地看着老师。
  “课程也有变动,究竟怎样变还不知道。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要加日语。”方老师努力说出这话,脸都紫了。她仍不敢抬头看学生。两手紧张地撑在教桌上,一反平时垂手自如的神态。她不知道该接着说什么,教室里一片沉默。
  “老师!”忽然一个学生举手,这是澹台玮,他的象牙般的皮肤变红了,好看的嘴角轻轻颤动。不等老师说话,他便站起来说:“我不学日语。我还是学英语。”方老师还是不知怎样回答。又一个同学站起来说:“我也不学日语!”接着站起好几个学生,全班响起口号似的喊声:“我不学日语!”
  方老师忙把两手举起,向下按着说:“请不要喊,请不要喊。”又放低了声音:“学校有日本督学。不得了,不得了啊!”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擦眼泪。刚拿下手帕,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桌上,使用手帕擦桌子。“请守秩序。”她呜咽地说,“会惹祸的。”同学对于惹祸没有概念,但哭泣的老师引起他们的同情和男子汉的责任感,教室里静下来,一个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开始哭了。
  “别哭,别哭。”方老师叫着这学生的名字。几次努力还是说不出更多的话。她索性转过身,面对黑板站立,勉强克制自己。这时教室门开了,校长、教务主任陪着一个穿浅色西装的男子走进来。
  这人显然是日本人了。是侵占了北平的日本人,是逼走了我们父兄的日本人,是来进行奴化教育的日本人。玮玮看着这人相当文雅的脸,觉得血直向头上涌。校长一进门,就站在方老师身边遮住她,很快讲起话来。
  “同学们,这位三浦健郎先生是来教你们日语课的,他也要和你们做朋友。”校长咳了一声,“现在北平的日语教师还不多,我们是第一批开日语课的学校。――三浦先生提议早点来认识你们。”他再想不出话讲,便伸手请日本人讲话。日本人高兴地向前走了一步,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了一番,大意是:日本是个很小的国家,可是力量很大,和中国亲善的愿望很坚决,我知道,这是全北平的最好学校,学生都是聪明少年。诸位年轻朋友一定要学好日语,好一同合作。”他并不趾高气扬,可是他深信自己国家的力量。骄傲的眼光直看着同学们,大有主人翁态度。
  教室里死一般安静。同学都低着头。他看了一会,转身出了教室,校长等人也跟着出去。同学好半天还因为羞耻不愿抬头。
  传来了方老师微弱的声音,“下课!”
  大多数的班都没有到时间就下课了。校门口一反早上兴高采烈的气氛,人们不大说话,有些沮丧。一部分同学仍很高兴,因为日本人没有到他们班上去,还没有直接感到日本人的压力。
  玮玮又遇见庄无因,两人都低着头不敢对望。无因打算上车了,又转过脸说,“我本来想和你一起去找嵋和小娃玩,现在不想去了。”玮点点头。各自骑车回家。
  到家时,刘凤才来接玮玮的车,一面笑道:“少爷和同学打架了?”玮也不理,径直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一摔,坐在椅上发呆。绛初闻声而至,拿着一叠崭新的牛皮纸,预备包新书。见玮玮不高兴,忙拉着他的手问究竟。
  “要加日语课了,今天日本人还来训话!”玮玮接过母亲手中的纸。“书还没发呢,说是要修改。”绛初怔了一会儿,说:“不管加什么,学了总有用。你小孩子就管学习,别的事不用管。”“嵋他们做什么呢?”“公公给她和小娃上课,姐姐陪峨姐看榜去了。”绛初摸摸玮玮的头,肯定他只是心烦,又安慰两句。玮玮说:“知道,您不用管我。”随手取了一本英文简写本《鲁滨孙飘流记》来看。
  他的大地图没有了,书桌上空荡荡。挂在屋里的飞机模型还是只有左翼。这两个月他没有心思装。翻了两页书,见母亲悄悄走了,起身绕着模型转了一圈,心想要把它装好,却又坐下看书,看了几页又对着模型发呆。
  过了一阵,门外O@有声,玮玮把窗上打皱折的白纱帘拉开一点,见小娃胖胖的身躯伏在门边,便轻轻走过去猛地拉门,小娃连忙跳起,仰脸望着他笑。”“小侦探!怎么不进来?”玮玮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怕你作业还没做完。”小娃走进来,说,“嵋还在公公那儿背书呢。我先来了。”他进来就奔那一套大型积木,摆弄起来,一面说:“我也愿意上学,上学多好。”
  玮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小娃敏锐地感到玮玮哥不高兴,便不说话,过了一阵才慢慢问:“学校怎么了?玮玮哥,老师罚你了吗?我们幼稚园的老师从来不骂人的。”玮玮也拿起一块积木来搭,一面说:“老师没有罚我,老师很可怜。――你不懂的。”小娃垂了头,又一会儿,仍低着头说:“我懂。因为日本人来了,爹爹走了。我们回不了方壶,小狮子丢在那里了。”他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浮出了泪水,向玮玮一看,便滴滴搭搭流下来。玮玮到盥洗间拿手巾,自己先用冷水擦了脸,出来让小娃擦净脸,想了一下,说:“爸爸和三姨父都不在家,我们不能哭。――你背了什么书?”小娃先听话地点点头,然后不无骄傲地说:
  “公公也叫我背《三字经》,和嵋一样,我比她少几句。”
  “我上学看见庄无因了。”玮玮想起这高兴的事。“他说要来玩,还带无采。”
  “庄哥哥什么时候来?”嵋的好听的声音飘过来,人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蓝方格短袄,上套白绒坎肩,颈上挂了一串乱七八糟不知什么东西,亮晶晶的,用手摆弄着,满脸笑意。“背完书了,公公叫你们去打拳。”
  她的快活传染了玮和小娃,两人都不觉笑了。玮把日语课和鲁滨孙都抛在脑后,拉起小娃,三人向正院跑去。一面叽叽喳喳计划哪个星期日请庄家兄妹来玩。
  正院里队伍已经摆开。老太爷自己站在阶下正中,左边是赵莲秀,右边是吕贵堂;前面是三个孩子,小娃居中。众人站好,老太爷四顾道:“香阁呢?怎么没来?”
  “爷不用等她。”吕贵堂走上一步,想去催叫,见藤萝院中有人走来,便停住了。
  香阁从廊子上跑下,赔笑说:“只顾抄稿子,让太爷等了。”她的长辫子向上束住,一件半旧绿花洋布短袄,很合身,十分利索。
  老太爷赞许地点点头。他以重男轻女著称,对几个外孙女似很淡漠,但对香阁却颇关心,说她小小年纪,处处懂事,比小姐们强多了。在打拳的活动里,她也是高徒。
  “两脚分开,略宽于肩。”老太爷发号令,然后大声念诵他自己编的几句口诀。
  “前三后三,还我河山。左七右七,恢复失地,一息尚存,此志不懈!”老人颤巍巍的声音很有力,充满整个院子。然后大家小声复诵,因怕人听见,不能大声,这是绛初特别嘱咐的。
  这一套少林拳法是老人年轻时所学。少林派起自明末,其戒约首则为,“肄习少林技术者,必须以恢复中国为意志。”甚合青年清非的意思。他一生到处奔走,事务繁忙,这路拳没有忘记。拳中马步有踏中官之称,即向前三步,向后三步,以示不忘中国。七之数指拳、肘、肩、胯、膝、足、头,左右各有招数。他把这路拳简化了,教给孩子们,思想教育和锻炼身体同时进行,自己很高兴。
  孩子们学拳很认真。每招每式都送到家,从不马虎偷懒。学了几次已经相当娴熟。今天玮玮更特别用心用力,每一拳出去,都觉得是打中敌人,心上渐渐轻快起来。嵋也打得好,一跳一闪一蹲身一出手,都很好看。吕老太爷仔细观察,夸他们有进步。
  “来,嵋和香阁对打一回。”老人想让她们发挥本事。
  嵋比香阁矮一头,显得十分娇小,她拉拉白绒坎肩,端正站好。香阁早向后跳一步,两人一送一收,玮和小娃为她们加油。她们转了几个身,移到荷花缸石榴树的南边。会的招式本不多,一会儿便完,嵋也有些累了,正要收式时,忽觉手腕发痛,定了定神见是香阁攥住她的手腕,正向她笑。
  怎么会有这样的笑容!嵋很奇怪。这笑容好象有两层,上面一层是经常的讨好的赔笑,下面却露出从未见过的一种凶狠,几乎是残忍,一种想撕碎一切的残忍。拳里也没有这一招,为什么攥住人家手腕啊!
  “啊!”嵋有些害怕,叫了出来。
  香阁仍不撒手,反而更捏紧了,还盯着嵋的眼睛,好象说,你有什么能耐!众人都不明白她们比什么。这时莲秀快步走过来,抓住香阁的手臂。“嫩骨头嫩肉的,收了吧。”
  “我和小姑姑闹着玩。”香阁松手,她的内层微笑骤然消失了,只剩外层,十分甜美。
  嵋不肯给香阁惹来责备,不让人看她发红的细嫩手腕,只怔怔地站着,不明白人怎么能那样笑。玮和小娃跑来拥着她到公公面前。公公慈和地拍拍头,说女孩子打拳也不要花哨,还夸香阁拳脚扎实,即传令散了队伍,带两个男孩进上房摆弄图章去了。
  莲秀拉着嵋的手要走。香阁笑嘻嘻地说:“小姑姑别走,我跳绳给你看。”嵋站住了,向她的笑容中寻找下面一层,却找不到。只觉她齿白唇红很好看。香阁很快搬来一条窄长高板凳,拿了绳子,纵身上凳,轻盈地跳起来。她两脚轮流,只用一只脚尖轻轻一点,跳得非常之快,又在凳上,人似乎悬在空中,绳子刷刷地甩成一个圆圈,虽还不到一团白光,也令人眼花缭乱。
  嵋早忘了那狞笑和发红的手腕,开心地笑叫:“我也来,我也来!”
  这时传来一阵笑语之声,绛初、炫子与峨走进正院。香阁蓦地跃下,连同绳、凳迅速地不见了。嵋则立刻依到二姨妈身边,听炫子讲话。
  炫、峨二人看榜回来,炫子正形容看榜的紧张,看见孟离已三字时的高兴。“三姨妈!”她向西小院叫。碧初走出来,炫子更有兴致,清脆的声音凌驾一切。峨绷着脸站在一旁,好象考上大学的不是她,或是考上了真委屈,平板地对碧初说了六个字:“考上了,第三名。”便自己回屋去了。
  “看来炫子比峨还高兴。”碧初对绛初说。在孟家人心目中益仁这种教会学校并非正规大学,不过有此学籍可到后方转学。这是弗之走前交代的。峨没有打乱父母安排,实该感谢。
  “我碰见凌先生了,”炫子说,“卫葑还没有消息。他问三姨妈和妈妈好,还有公公。”说着自己笑起来,“你们猜对凌先生有什么说法?法文班同学编的,凌不早,净迟到,摇不倒!”
  “怎么摇不倒呢?”绛初不解。碧初想想说:“大概因为他对什么都不认真,别人对他也不较真。”
  “就是就是!”炫子说,“也就是在我们这种学校才能这样。”
  其实凌京尧还是有认真的事,那便是演戏。卫葑走后,家里气氛阴郁。雪妍极端忧伤,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蘅芬担心女儿,责怪卫葑,埋怨京尧,数不清的不如意。京尧觉得北平城象个大闷罐,他的家象个小闷罐。他最爱的话剧一时难以活动,只有和几个京戏方面朋友谈谈戏,唱几句,走几步,可以稍觉轻松。所以近一个月来,他过从较多的都是梨园行人。他家的大客厅常常音乐悠扬,生旦净丑各部演唱得声情并茂。最初大家都觉得唱不出来,后来渐渐习惯。有人唱了第一句,就此起彼落,余音绕梁了。有些好角色闭门不出,因为京尧热心张罗,也就出来玩玩。他曾拒绝缪东惠请他参加筹备义务戏,事实上他已起到参与筹备的作用。
  高朋满座,是蘅芬自幼生活的一部分,是她的习惯。在众多宾客面前,她没有苦恼的时间和空间。埋怨丈夫几句,听听他的俏皮话和别人的打趣,似乎是伉俪间最融洽愉快的时刻。所以她从不反对客人。那陈设富丽的大客厅,若没有笑语回荡,那闪亮的三角钢琴若没有衣香鬓影的环绕,怎算得兴旺人家?那从藤椅到古董的诸般艺术品若无人品评,岂不枉为了艺术品!京尧从艺术中得到乐趣,她从应酬中得到乐趣,在琴歌声中,一起得到暂时的和谐。
  这次义务戏题目堂皇――冬赈,虽不知有多少啼饥号寒的人受到实惠,关心演出的人不至于心不安。京尧就糊里糊涂兴致勃勃地办了下来。而且和缪东惠诸事看法一致,一切顺利。只在接近演期时,大大争执了一番。
  演出定在十月中旬。前几天在凌宅聚会时有人似乎不经意地说,听说京尧兄是这次义演的筹备委员会副主任,这是个官衔吧。京尧听了大吃一惊,坚决否认,说我凌某人参与此事全凭对京剧的爱好,对各位专家的倾慕,实际上无功。怎能要这个头衔。等人散了,他立即打电话给缪七爷。缪在电话里沉吟半晌,才回答:
  “这事是有的,酝酿酝酿,你的呼声高,大家都拥护你。你不是这行的人,这样热心,该拥护呀。”“不管别人怎样拥护,我不能要这头衔,理由您自然明白。”“明白明白。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还有人想往这名单里钻呢――”“不行!绝对不行!”京尧斩钉截铁地说,“我到府上来一趟?您说还该找谁,我去找!”缪七爷以保护的口气说:“得了得了,做事要慎重,我努力去掉你的名字就是了。”
  这时京尧见妻女都在旁边注意地听他说话,又加上一句:“那就谢谢您了。我是绝对绝对不于的!”他挂断电话,蘅芬立刻埋怨说:“叫你不要弄些人来唱戏,你不听,目标太大好惹祸!”“让听你那七舅的话,不也是你说的!”京尧反唇相讥。“爸爸!”雪妍粲然一笑,目光中流露出关心和赞许。她很少看见京尧这样坚决地说话,那明媚的微笑似乎在说:“到底是爸爸!”
  自卫葑走后雪妍还没有这样笑过,京尧觉得眼前光辉闪耀,不敢看女儿,他对女儿总有一种负疚感,他自己过去的日子有些象驾云,整天飘飘荡荡。他希望女儿脚踏实地,不在梦幻中过日子。可是女儿幻想的本事比他还高,在幻想中把终身托付给卫葑,简直是一场玩笑。他和蘅芬常为他们应该负什么责任而争吵,当然也争吵不出结果来。
  “戏可真是好!你们两个都去看!”京尧尽力把活说得铿锵有力,好象为妻女做了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雪妍脸上的光辉消失了,恢复了她平素凄冷的神色。蘅芬嗔怪地看他一眼,揽着雪妍说:“咱们没空看那个!”两人上楼去了。
  演出那天,蘅芬还是去了。这种热闹不可失去,何况还怕得罪缪七舅,还要观察京尧都折腾什么。她和缪家续弦夫人钱氏坐在一起。缪东惠和市长厅长们以及日本贵宾坐在一排。京尧自己挑了第三排右边的座位,看上场门。
  京尧来的路上,一直兴奋不安,象是逃学看戏的小学生。今天虽无第一流名角,阵容差可人意。他在脑海中把演员的举手投足先演了一遍。想到即将在舞台上看到的优美形象,特别是看演出本身,如同嗜酒的人喉痒难熬,看见酒瓶已在手边一样。可是这酒是不该喝的。至少喝起来于心不安。他低头坐下来,生怕有人来寒暄。直到锣鼓家什打起来了,才松了一口气。他慢慢抬头想先看看久违的剧院,舞台顶处并列的两大幅横标撞入他的眼帘。上面是“北平市各界冬赈义演”,下面是“欢迎日本皇军莅临本市”。都是大红绸贴金字。下面这横标象是一根看不见的棍棒,打得京尧发晕。他定了定神,还是那发旧又发光的大幕,还是那油灰剥落、痕迹斑斑的楼座,还是窄而硬的木椅,这一切曾给他多么大的愉快!他从这里曾飞升到多么美妙的艺术世界!现在这环境却失去了光彩。锣鼓声和剧院的一切好象很不平滑,刺着他的耳朵、眼睛,使他想立刻逃走。他没有逃,又低头半晌,忽然欠起身,要看看日本人是何等三头六臂。
  正好这时日军副司令由市长陪着走进剧场,锣鼓敲了一套喜临门。簇拥着几个日本人的中国人抬高了双手鼓掌,示意观众仿效,但应者寥寥。剧场中有一种不自然的气氛,锣鼓声也驱赶不走。
  京尧的邻座是位红脸老汉,见他欠起来去看日本人,很不以为然,冷冷地说:“石家庄丢了。挂了两天气球了。”京尧看看这老汉,没好气地说:“您还来看戏!”老汉一愣,不知他是什么路数,不再说话。这时缪府听差过来说,休息时请凌老爷到休息室。京尧直瞪着那听差,未置可否。
  这一台戏上半场是《花田错》,下半场是《贵妃醉酒》和昆曲《游园惊梦》。这戏码是东惠与京尧等煞费苦心安排的,没有刺激民族感情的东西。全是旦角戏,好让男性主宾们轻松一下。《花田错》的花旦伶俐俏皮,《醉酒》的青衣富贵端庄,《游园惊梦》载歌载舞,诗情画意,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国的艺术!还特地安排了休息,好让宾主有接触机会。
  锣鼓打起来了,大幕缓缓拉开。京尧觉得就要进入仙境。旁边的老汉忽然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咳嗽。演员踩着碎步出来了,开始唱了。京尧只觉眼前闪着五颜六色的人形,耳边是挤出来的失声伴着咳嗽。那丫环做鞋的种种表演,更让他恶心。《花田错》不该是这样的!他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他很想看《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的词句,伴随的音乐舞蹈,熏染着他的梦。他也要寻梦,大概每个人都有寻梦的愿望。但是今天,他那令人沉醉的艺术的梦,哪里去了呢!
  京尧第一次在舞台与自己之间竖起一道墙。他只听见中间座位上日本人的大声谈笑。怎么没有墙挡住他们?好不容易捱到休息,乘众人纷纷站起,他从边门出了剧场。“凌老爷!”缪家听差赶上来,“您上哪儿?休息室在那边。”
  “我头痛,先走了,和你们老爷说一声。”京尧说,见那听差愣着,又说道:“麻烦你告诉凌太太,车等着她。”这时已有好几辆人力车围上来抢座儿,他把夹大衣领子拉竖起来,遮住耳朵。随便跨上一辆车,离开了灯火辉煌的剧场。
  街上人很少,拉车的跑得飞快。一会儿便到家。花园里一片黑暗,整栋房屋只有雪妍那一间透出微弱的光。门房见他回来,才开了路灯。他快步上楼,小跑着向雪妍房间走去。
  雪妍静静地坐在窗前,拿着一本书,眼光不知落在何处。“我可怜的女儿!”京尧心里发痛,站在门边。
  “爸爸!”雪妍抬头,轻轻喊了一声,音调里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失望。
  “我可怜的女儿!”京尧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儿!”走过去抱住雪妍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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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香粟斜街三号整天关着大门,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几层院子中每天都有不同的骚动,经历着苦辣酸涩。十月中旬,秋风瑟瑟,夹衣挡不住寒气,不少人都穿上薄棉衣了。若照往年,吕、澹台、孟各宅每到寒露就生火取暖了。今年煤源不畅,只在老太爷上房装了火炉,别的屋子都阴森森的。正院里夏天的棚还没有拆,把院子遮了大半。逐渐微弱的阳光更显微弱,只在高大的槐树上徘徊,不肯下来。一天上午,那徘徊的阳光忽然亮了,照得满宅暖融融,喜洋洋的。吕贵堂和刘凤才高兴地从大门口跑进来,各举着一封信。刘凤才递给绛初,一面说:“老爷来信了。孟老爷也来信了。”吕贵堂跑到后面小西院,嚷嚷道:“来信了!来信了!”碧初接过,手颤颤地撕不开,进屋取剪子。贵堂退下时记起,加了一句,说:“二姑父也来信了。”
  碧初好不容易拆开了信,赶快看了一遍,知道平安。又一字一字再读。信中说,学校准备再迁昆明,明春也许能安定下来。嵋和小娃依偎在碧初膝边,睁大眼睛看信纸背面。“爹爹很好,爹爹很好。”碧初不断地说,不时擦着眼睛。信不长,却翻来覆去看了多遍。绛初过来又交换着看。两位先生的信都很简单,不敢多写。子勤信中有一句“公司事忙,渐趋就绪,谅团聚之日不远矣。”暗示安排好就可接家眷。弗之信中没有这话。绛初顿觉处境比妹妹强,心里漾着喜悦,又侠义地想:“得等着一起走,不然她一个人怎么办。”
  老人处禀告过了,相熟的人家打电话通知了,峨和炫子从学校回来高兴过了。绛初就等着玮玮回。玮玮伤风,几天没有上学,今天刚去,绛初觉得他去了很久似的。十二点过了,刘凤才在院里说:“少爷回来了。”绛初便一叠连声叫开饭,一面拿着信到玮玮屋里,见玮玮又呆坐在书桌前,桌上摆了一摞新书。绛初藏着信,满面笑容地问:“发新书了?”玮玮不答。绛初拿起本翻着,一面看着玮玮清秀的脸上满堆愠怒,遂问:“日本人又怎么了?”“您看历史书。”玮玮翻到一页递过来,绛初看着头直发晕,只明白大意是说1931年九月十八日日军经中国人民邀请不辞辛苦远涉重洋而来协助成立满洲国,建设王道乐土。“以后的书上也得写上我们邀请日本皇军驾临北平!”玮玮说,又翻到一页,“您看!连二十一条条约也说是中日友好的标志!”羞辱、愤怒和无可奈何的各种情绪也在绛初心中汹涌着,她暗想:“真要培养小亡国奴!”亲生儿子和亡国奴这一概念有联系,使得她心发痛。但她极力克制,向儿子抚爱地一笑;“谁信这些!每个家庭都会告诉孩子们真相――”
  玮玮打断她的话,一字一字地说:“我不想上学了!”
  “那怎么行!――瞧,爸爸的信!”当时绛初能拿出这信,真感到无比幸运。
  玮玮忙读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信中有一段要他们姊弟好好读书,只有掌握知识才能做有用的人,又含蓄地说到要谨慎。玮玮感到父亲的关心慈爱越过万里关山支持着自己,保护着自己。他不会让我当小亡国奴,受愚弄、供驱使!他们大人们不会放过日本人的!
  玮玮挺直了腰,还是说:“能不能在家里学,就象嵋他们。”
  “我说,你们怎么不吃饭?”炫子一阵风刮进来。抢过那本书,一看就哈哈大笑。“这才是满纸荒唐言啊,也值得这么认真!”
  “轮到你上学,该怎么着?”玮没好气地问。’
  “偏偏我不上这样的学。”炫子得意地说,她十分相信自己的好运道,“要是我呀,我自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玮玮把书摔在地上。
  “可别这样,要惹祸的!”绛初忙拾起书,说道,“好孩子,别计较这些了,日子长远得很,我们总要离开北平的。”绛初安慰着。
  “妈妈,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玮玮扑到母亲身上。绛初拍拍他,心想要是让这样的儿子当亡国奴,我宁可死!
  经过和碧初商量,又好说歹说,玮玮还是去上学了。过了半个多月,又发生一件事。使得玮玮终于辍学。
  地安门门洞两侧,本有东西相对的两个巡警阁子,从前是一个巡警两边站,随时变换。后来为了便于管理交通,巡警站在中间门洞北边,地安门大街上。最近那里换了日本兵站岗,虎视眈眈地看着东西南北四条街。刘凤才吕贵堂都叮嘱玮玮,骑车小心些,不知日本人要找什么岔子。一天玮玮上学去,经过地安门时,见几个小学生正在街上鞠躬,他定睛细看,发现他们是向站岗的日本兵鞠躬。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过去问,又。想到母亲和三姨妈的千叮万嘱,最好离日本兵远些,便骑车冲过去。
  “学生,学生!”忽然一声大吼,吓得玮玮停住了车,又听见一阵叽里咕噜的大声责骂,半晌他才分辨出这是朝他来的。那日本兵下了圆台,几步便走到他面前。“你,你没有看见?”那兵指着圆台边贴着的一圈告示,斗大的字,写的是:“每天清晨中小学生过此岗必需向皇军一鞠躬。”玮玮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代价逃脱这种耻辱。近在咫尺的日本兵完全是执行任务的神气,脸上并没有特别狰狞凶恶的表情。“看见了?”他等着玮玮鞠躬,这时有几个在街上闲踅的高丽浪人围上来,等着皇军差遣。
  玮玮看见北面是日本兵,东面南面是高丽浪人,他向日本兵轻蔑地微笑,猛地把自行车一转,跳上车向西猛骑,在圆台旁的几个中小学生好象配合他,哗地四散逃开,东面忽然有人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声音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好多人怔住了,竖起耳朵还想听,日本兵顾不得追玮玮,连忙往东查看,见只有几个扶杖老人,问话听不清,说话声音嘶哑,谅来喊不出那洪亮的一声。再来查究那些学生,一个也不见了。后来据这一带居民传说,当时天昏地暗飞砂走石,喊口号的人想必借土遁而去,日本兵多迷信,以为有神佛相助,没有扩大事态。
  玮玮见胡同就拐,拐了几个弯,不见追兵。很快到了北海东门,他把车扔在门口,进了北海,故意闲适地漫步,可什么景色也没看见。北海里人很少,一位五十来岁穿西服的人,向他一笑说:“逃学?”玮玮意识到一个少年逛公园惹人注意,便不走水边大路,从濠濮涧山石中穿过。那些熟悉的大大小小的山石象是许多亲近的友人,遮蔽着他,保护着他。他在石桥上站了一会儿,加快脚步出了北海后门,见无动静,急速地跨过马路,从香粟斜街西口回到家。
  这样一来,玮玮不得不辍学了。两位太太吩咐不准议论这事。底下人从外面传说估摸出事情大概。刘凤才孙厨子等人都以为“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是玮玮喊的,但他们不敢说。
  转眼节气过了立冬,一天天冷了,不到小雪就飘了一阵雪花。因为上海陷落,人们心里凉飕飕的,臃肿的棉衣也暖不过来。三号宅院里气氛阴沉,各在房中,久不练拳了。变化最大的是吕老太爷。
  老人一向待人宽厚,体恤下人,尊重莲秀,近来却动辄大发脾气,只对孙辈还较正常。原因显而易见,大家都能体谅,只都担心后果。请过与澹台家相熟的郑医生,郑医生说,病源太大非吾辈力所能及,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罢了。开的无非是镇静药物。服后精神不振,把药全扔在地下。绛、碧二人因商量是否要另请高明,或往医院走一遭。
  “爹决不会去医院的。”碧初说,“医生也不见得有用。不过总得有一位来观察,免得有什么变化。”“郑大夫随时可以来,爹好象不大信他。”“明仑校医院的章大夫在城里,可以请他。他认识爹。就不提看病,说是一起谈谈佛学吧。”绛初听了,嗯了一声说:“素来三姑奶奶的话总是听的。三姑奶奶请的大夫总也高明些了。”
  碧初深知女人的短处,不管是怎样有修养的女人,总要时不时向丈夫录妇洌衬崭旱>退坪趸峒跚嵝C挥腥魏畏衬帐保趸挂斐鲂├凑易忧诘穆榉常馐惫蚜偻罚欠衬照婺迅旱#忧谟植辉冢奕丝伤担缓枚悦妹梅⑿辜妇洹1坛踔蛔鞑惶槐菊厮担骸澳阋醯每梢裕艺饩痛虻缁埃几鍪奔洹!
  绛初看着妹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把到嘴边更多的挖苦话咽了下去。转了话题:“婶儿说吕贵堂想去当兵,又不放心爹。南屋的这些人里头,也就属吕贵堂有良心。”“吕贵堂是不能走,家里需要管事的男人。别人么,各人有个人的难处。还有说要走的吗?”“有嘴说说的,说知道支撑这个大宅院生活不容易,可没有真办法。往后日子越过越难,看怎么办!”“那就是俗话说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了,也管不了那么远。”碧初安慰着。
  “娘!娘!”嵋跑上台阶掀帘子进来,她年纪虽小,素来稳重,很少这样大声。“公公发脾气了,是吕贵堂惹的。”两位太太忙站起身,问是怎么回事。嵋说:“我背完《三字经》,公公还挺高兴的。吕贵堂进来了。公公问他书找着没有,不知是什么书,吕贵堂说不知道今天要,还没有找到,公公就大怒。”嵋的小脸儿发白,她第一次亲眼看见公公震怒。绛碧二人留她在屋内,忙往正院上房来。
  上房鸦雀无声,透出淡淡的鸡舌香的气味,不象有几次老太爷顿足咆哮,声震屋瓦。两人进屋去。见老太爷沿着他的方砖路线踱步,比平常快得多,脸上布满阴云,对她们视而不见,吕贵堂俯着身子跪在屋角。看见她们进去,就地磕头。赵莲秀令人意外地跪在椅前。碧初立即过去将她搀起,绛初瞪她一眼,想着:“这是凑的哪一门子热闹!人家还以为犯了什么家规呢!”
  “实在我也不知太爷为了什么。”莲秀迷惘地低声说,回答碧初询问的眼光。
  “爹是为了找书么?吕贵堂找不着,我们帮着找,何必发急。”绛初大声说。
  碧初走到老人身边,随着来回走,并不说话。她感觉到老人胸中的愤懑,对外界,也对他自己。走了几次,才说:“爹,停停吧,爹太苦了。”
  老人又走了几步,站住了,身体有些摇晃。三个女子忙扶住,送到躺椅上歇息。老人长叹一声,看着碧初,目光中还有余怒,说:“我想看看颜之推的《观我生赋》,北齐书有。随便一本《经史百家文钞》也有,偏说找不着!”
  “弗之的书都在西小院,一会儿我送来。”碧初想着《观我生赋》,记起几句:“民百万而国虏,书千两而烟炀,溥天之下,斯文尽丧”,心头沉重,脸上却有温柔的微笑,这微笑象一付镇定剂,大家都平和多了。
  绛初则对莲秀说:“婶儿也是的,何必叫吕贵堂进来,惹老太爷生气。老太爷的生活靠咱们安排。叫玮玮小娃来陪着刻图章,外头请人陪着讲经,都使得。要什么书可以找我们去。我们操持不到,都得你想着才好。”
  莲秀穿着古铜色暗花缎夹袍,衣服很大,瘦小的身躯在里面微晃,低头不语。其实叫贵堂进来是老太爷的命令,二姑奶奶明明知道,她可不能分辨。她在吕府这么多年,处理人际关系只有一条:沉默。
  “都怪我,都怪我。”贵堂已退到门前。本来没有他的事了,却忍不住说:“怪我没有能耐,辜负老太爷栽培。”这一说,绛初自然转向了他,冷笑道:“你要是体贴到老太爷栽培,也就不至于一本书也找不出来!老太爷忧国忧民,才要看书。你不是常说要当兵打日本么,北平城落到了今天――”绛初说着又想到子勤。一个多月没有来信,喉咙发哽,停住不说。吕贵堂等了一会,抬头看看碧初,见没有话,退去了。
  吕老人这时怒气已消,自觉惭愧。一篇文章,读了又怎样?能帮助抗日么!小儿般隔些时闹一阵,使得家宅不安。好象还骂莲秀什么来着,记不起了。他用目光寻找莲秀,见她站在两位姑奶奶后面,便抬起手,弯下食指和中指,召她进前。每次有这样的手势,就表示风暴已过,至少一周内无大波浪了。
  绛初还想说话,碧初拉拉她。“娘!”小娃在门口探头,玮玮和小娃总是扮演风暴末尾的安抚角色。今天玮玮怕问起学校情况,不愿来。小娃应召而至。他觉得公公很可怜,甚至心里有点看不起。公公不是两月前在方壶时那恬静的老人了。因为这一点,小娃也格外思念方壶。
  小娃坐在躺椅一边矮凳上,用白胖的小手抚摸公公布满老人斑的瘦骨嶙峋的手,另一边是莲秀。他们把安定传递给老人,老人闭拢了眼睛,呼吸渐渐匀静。
  “午饭什么菜?”老人忽然睁眼,关心地问。这种对饭菜的关心,是以前没有的。小娃觉得他很馋。“黄鱼羹。”莲秀报告。这是许久没有的好菜了。老人点点头,静等开饭。绛、碧带小娃退去了。
  过了几天,明仑来通知,让回学校取东西。李涟打电话来说,好几家太太去过了,城外尚平静,留守处很快要撤消,若去,早去为好,只是不能派人派车帮助,很不安。碧初说李先生留守担惊受怕,够劳累了,哪里还能管着这么多人家呢。放下电话和绛初商量,绛初说:“东西不是已经带进城了么?还有什么值得折腾!”碧初想去,是想再看一眼方壶,这理由太不实际,自己也否定了。
  这天晚上,地安门一带停电。北风呼啸,在黑暗中似乎格外凶猛。碧初在一支摇曳的烛光下为弗之织毛衣。她织几行便翻来覆去地看,理一理深灰色的毛线,再织几行。每晚这样织一会儿,似乎远人离家近些。
  有人敲门。“三姑,是我。”是吕贵堂。“卫少爷的同学来看您。在南屋坐着。”“什么名字?”“李宇明。说是常上方壶去的。宇宙的宇――”“碧初不待说完,忙命请进来。
  一会儿,吕贵堂带了一个年轻人进来。碧初在昏暗中见他身材较矮,脸庞较宽,定睛细看,不是李宇明,心中诧异。那人忙深深鞠躬,说:“李宇明先生着我来请安送信,说要交到您手上。还要回话。”说着递过一封信来。一面注意地看望碧初拆信。
  信上写道:“孟师母:方壶花园中樱桃树旁花坛西北角砖下有一纸包,务必烧掉。相信您一定会帮助,有这个直觉。”下款写着:“到方壶吃过蚕豆饭的李宇明。”这是怕碧初怀疑写信人冒名了。
  碧初先一惊,怎么把东西藏到方壶了!不知什么东西!再一想,本以为李宇明专会消遣时光,原来也和卫葑一路。可见爱国之心,人人皆有。尽管道路不尽一样。要烧这东西,必定于抗日有利。今有机会到我,义不容辞。因向来人说:“李先生说的事,我照办。”
  那人微笑再鞠躬,说:“那就谢谢孟师母了。我也是明仑大学的。姓刘。经庄先生介绍到李宇明那里。”“那里是哪里?”“大家都好。得告辞了。”那人答非所问,不肯多留。
  碧初吩咐贵堂送客,就去订两辆车,明天出城。那人听见,又一鞠躬。向呼啸的北风中走了。
  次日清早,碧初出门上车,赵妈用细绒毡包住她的膝盖,两边掖好,车夫放下棉门帘,车篷两边和门帘上各有一小块玻璃,可透光线。车夫要用棉衣盖在吕贵堂膝上,他连说不用,好象暖着膝盖是非分之事。车夫就把棉衣横放在他脚下。
  到西直门天已大亮,排队出城的人已开始向前移,提篮挑担扶老携幼各样的人都有。凡坐车的人都下来。车夫低声说:“不碍事,我出来进去拉过好几回了。”这话他已经说了不止一遍。碧初下车,在人群里慢慢走,忍不住打量高大的城楼。城楼巍峨依旧,它怎知换了主人!走过城门洞到瓮城,杂草锄净,地上光光的,显得比原来空荡许多。走进瓮城门,人们机械地毫无声息地向前移。碧初很快看见一排黄衣的日本兵站在城门口,不由得紧张起来,她负有特殊使命,是否已有人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一边往前走,一面想:“怎么倒是我害怕!我为什么怕!”想着渐渐镇定下来,越走近日本兵越平静。她前面几个人看样子都是市民,没有问几句话都顺利通过。挨着她站的象是一对夫妻。受到好几分钟盘问。问他们为什么两人同去,好象两人同去就有不回来嫌疑。后来日本兵做了个手势,旁边的警察命这两人站到一边,等候处理。
  碧初镇定地走上前,说要到明仑大学搬东西进城。“他们一起去。”她指指吕贵堂和两辆车。两个日本兵自问自答说了两句,警察说:“听差的。”便放他们过去了。上了车,大家一路都不说话,好象怕人听见。
  到湖台镇时,碧初命把车帘卷上。街道上人很少,店铺都开门,似乎很平静。碧初问车夫喝水不喝,到了明仑,怕是连水也没有的。两辆车在南大街一间小茶铺停下。茶铺里走出一人,到车前看看说:“这不是孟太太么?您回学校?”碧初一时认不得,再看,认出是如意馆送菜的老王,比原来黑瘦多了。
  “您下来歇会儿,没大碍的,这儿还平静。”老王说。碧初便下车,走进小茶铺。屋里很窄,只有半间,后面谅是住人的。
  “怎么今儿个能瞧见您!”老王真诚地高兴,“先生们都好?都走了吧?您瞧,我卖点茶水,找点吃儿。”
  “如意馆关了?”“原先掌柜的还想拉扯着,日本人不好伺候,就关了门,各奔各的去了。说真的,大学一搬,这一带人可失了活路,日子难呵。凑合著过。能活下来,就不易!”老王一面说,一面沏茶递水,两个车夫蹲在廊檐下喝着。
  碧初想起广东挑。可不是,老王活着,就算不错。她坐了一会儿,给老王两块钱。老王反复说:“您也南边去吧!早点儿带小少爷南边去。我们还有个盼头。”黑瘦的脸上要做出笑容,倒象要哭的样子。
  明仑大门有日本兵把守,一个中国人陪着。碧初拿出通知就让进去。车夫刚拉起车要走,又给挡住,叫他们搬什么东西去,车夫说讲好拉来回,那几个人不理。碧初担心车夫安全,争了两句,那中国人吃惊地看看她,低声说:“会放回去的,快别说了。”碧初无奈,只好下车走进大门。
  夹道树木已落尽叶子,路面扫得干净,连路边杂草也拔得精光,小溪近岸处结了薄冰。树、路、冰都是光秃秃的。走了一段,碧初离了大路,绕过子弟小学,从小山上翻过去。山上枯草盘结,原来的小径几乎堵塞了。她小心地登上坡顶,就见方壶、圆甑两座房屋,门窗紧闭,门前路上铺满枯叶,已是多时无人走了。贵堂及时上前开路,碧初不顾拦路的藤蔓,加快脚步走下坡来。阶前半枯的蓬蒿高可及门,落叶把台阶埋了一半,虽然有初冬上午的阳光,却驱不走几个月积下的荒凉和凄冷。
  因为四周太静,开门的声音似有鬼气。碧初轻轻走进,百叶窗关着,室内很黑,一股久不通风的气味扑面而来。碧初试着开灯,竟还有电。光线暗而惨淡。各房间还是走前收拾的样子,挑剩的家具堆在屋角,已经尘封,空中蛛网拦路,罩了碧初一头。碧初捡去蛛丝,顾不得看,径往花园。过道门里一团白东西,呲的一声,吓人一跳。“小狮子!”碧初马上意识到,柔声唤着,小狮子仍然发出战斗的呜呜声,退到猫洞前,转身窜出去。碧初开门出来,不及管猫,先到花园。转过几丛丁香、迎春,那花坛有樱桃树遮挡,还有冬青树墙,高而严实。便照李宁明信上所说,认准了花坛西北角的一块砖,轻轻一推,果然松动,用力移开,拿出一个小小油纸包裹。不顾脏净,忙藏在外衣里。这才左看右看,见满园萧瑟,阒无一人。快步走向厨房小院时,觉得从秦家移来的荷包牡丹,也已经枯萎了。
  碧初刚到小院,忽然门铃声大作。全栋房子都响起回声,震得她心慌意乱,忙划着火柴,点燃纸包,偏因潮湿,几次都刚燃便熄。铃声歇了片刻,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时火已燃着,因对贵堂低声严厉地说;“务必烧净!”自己往前面开门。
  门外站着李涟,矮胖身材如旧。只脸上神色沉重,一反过去笑嘻嘻的模样。碧初抚着胸口,放下心来。这李涟和他的家很有与众不同之处。李太太信仰一种奇特的教派,类似会道门,李先生也受影响。似乎有一次他在课堂上大讲因果报应的奇闻,明仑校方曾有意解聘,弗之因他在明史方面有精深研究,为之斡旋,维持下来。这次派他协助留守,颇出人意料。
  李涟见无坐处,站着叹道:“总算应付到今天,没有出大乱子。再过几天,我们就离开了。我恨不得马上往后方去,――老太爷还好?”
  “脾气坏极了,心情不好。”碧初苦笑,“本来谁又能心情好呢!”
  “老太爷又不同。”李涟认真地说,“一生为国奔走,现在亲身经历了沦陷,老人怎么经得起。――听说要迁都重庆,是这里日本人说的。”上海已经沦陷,迁都是意料中事,碧初听了还是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偏安江左也不可得。还得逃,还得躲!好在中国地大,有地方逃。”李涟说:“日本人打算速战速决,没有那么容易。”
  “不知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弗之来信没有提。”“总得到昆明后安定下来再说。”李涟沉吟一下说,“走时让内人和孟太太一起,好彼此照应。好不好?”“那当然好。”碧初微笑。“出门的通行证由日军办事处发,不让我们办。就在图书馆地窨子。上面住着伤兵,常往外拉死人。体育馆养马,能看见操场上遛马。带的人呢?怎么没见车?”碧初说了情况,李涟说他派人去湖台找车,让吕贵堂随碧初去开通行证,“有时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伪军或伪保甲长。”李涟苦笑,告辞了。
  这时小狮子不知从何处钻出,跳到碧初脚下,仰头凄凉地大叫。它瘦多了,长毛结皱成团,脸变尖了,那厮杀面目已换了温顺的表情。“什么吃食也没有。”碧初苦笑道,俯身摸摸它,“你怎么活过来的?等会儿跟我们进城,别再逃走了。”它就前前后后跟着碧初,在脚底下绊来绊去,不时仰头叫几声。
  碧初先检查了那纸包确实已烧净,只剩下一撮黑灰。又到书房检点些字纸交给贵堂烧。自己到了卧室。这是方壶中最舒适的一间房,她在这里度过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十多年来弗之的学问事业年年精进,嵋和小娃都在这里出生;峨初到方壶,比现在的小娃还小。室中件件家具都是她精选心爱的,大都已运走。剩下镜台因形状不规则不好装车,现蒙着白布套子靠在墙边,象是已经死去。那椭圆的大镜子映照过三个孩子从小到大的各种憨态,也映照过自己青春的流逝。“不知道还能不能再住在这里。”碧初想,有一种前途难卜的浓重的凄凉之感。差可安慰的是总算烧了那材料,也总算又看到方壶。既然来了,总得带点东西,把镜台运走罢,再挑几件一起运。可谁还有心情临镜梳妆呢!
  碧初收拾好,出门往图书馆去,穿过方壶后面的小树林,见倚云厅外拦着铁丝网,只好顺着铁丝网走。到大礼堂前才见人口,两个日本兵站着,碧初心又咚咚乱跳,她放慢脚步,一会儿镇定下来,顺利地到达图书馆。
  弗之原来在图书馆地窨子有间研究室,碧初曾带嵋和小娃来过。有时去楼上借文史方面的书,也往那间屋子去看看。现在不知什么人占着?她走进地窨子的边门,抬头见盘旋上升的楼梯,忽然想起前不久嵋和小娃在这里跑上跑下,他们从门前饮水处吸一口水,赶快跑上楼从上面吐下来,两人笑作一团,于是受到申斥,图书馆这样肃穆的地方怎容孩子胡闹!这时碧初悯然地抬头看,四周显得阴森森的。
  一个日本兵在甬道门口定睛望着他们。她猛省地不再张望,忙找到办事处,说明来意。那绷着脸的小军官立刻开了通行证,朝她一扔。还好没有落到地上。
  她们出来走过体育馆,远远见一伙兵拖住一个人一面大声嚷叫,把那人绑在操场旁的柱子上,那原来是挂彩旗用的。十几个人转眼站好队,一个一个轮着大喊跳上去打,那人发出撕裂人心的喊叫,使得周围的凄凉景色更添了几分恐怖。
  “唉,”碧初脸变白了,回头看看吕贵堂,又低头用力放稳脚步。
  “幸亏办好证才瞧见打人。”吕贵堂想。低声说。“三姑别怕,别怕。”体育馆边的路好象特别长,那打人和被打的呼叫撕裂着寒冷的清新的空气,许久许久刺痛碧初的耳鼓。
  因为找不着车,碧初只好坐在拉家具的排子车上,用手拉着草绳上了几次才坐好。吕贵堂则找了一辆旧自行车骑着。
  天空灰暗零星地飘下细细的雪花和霰珠。拉车的父子二人很费力,吕贵堂不时从后面推一把。那孩子不过十三四岁,和玮玮差不多大。脚上一双破鞋不合适,走一段提一提。车夫指了几处说,这儿接触过,死了不少人。车过双榆树时,“您瞧!”车夫指着破烂的巡警阁子,“这儿死了十来个人,有吃粮的也有过路的。
  碧初眼前出现了广东挑红白相混的脑袋,耳边还响着日本兵的呼叫,她用力抓住镜台的一条腿,稳住不要摔下去。
  “不少人往西山那边跑了。我有累赘啊!”车夫低声叹息。
  “奔哪条路?”吕贵堂兴奋地问。
  “听说先上妙峰山,几十人凑到一起就能打一家伙。”
  弯着腰用力拉车的孩子回头看,眼睛在暮色中打闪似的一亮。
  吕贵堂不知妙峰山在哪儿,只觉得能和外边相通,就有希望。碧初想,卫葑、李宇明也许就在那里活动。今天烧掉的东西不知是什么,总算为抗战做了一点事。有些安慰。这几个出身、环境、思想方法完全不同的人,这时精神聚注的中心是一样的。在这阴沉的道路上,有一种亲密与和谐。
  车过西直门,简单的盘查把妙峰山冲远了。他们都沉默下来。
  霰珠随着暮色愈来愈浓密了。碧初用外衣蒙住头,不时挺一挺身子。两侧房屋愈见隐晦,北海后门早已关了,一条大街落入茫然之中。什刹海成为一片跳动的灰色,就要把香粟斜街的入口淹没了。
  家,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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