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之光工作论坛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楼主: 红莓

南渡记(宗璞)

[复制链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连日飞雪。明仑的几位太太约好在庄家小聚,邀了绛初也去,并让无因兄妹来香粟斜街做客。玮等一直盼着这一天。
  这天雪格外大,扯絮拉棉地在空中飞舞。嵋极爱雪,常说雪比雨有灵性。她喜欢坐在廊上看雪,一看就是许久。看雪花纷纷扬扬,又浓又密,却不急促,总有那飘洒的姿态;看依着树枝的形状另生出一棵玉树,看小院地下一片银样的洁白。她很怕看洁白上凌乱乌黑的脚印,所以喜欢扫雪,把雪从践踏里救出来。碧初赞许她的行动和道理,赵妈以此为骄傲,说:“还是我们二小姐!”峨和炫子很难意见一致,对嵋这一行为则一同嗤之以鼻。
  早上赵妈扫过院子,这时雨路上又一层白。嵋看了一会儿,拿起扫帚正要下台阶,见玮玮出现在月洞门中。他那匀称的身材,红红白白生气勃勃的脸,嵌在圆门里,旁边是经过雪花装点的枯树,真如画图。从玮玮这边看,嵋穿着紫红长棉袍站在有雕饰的廊上,廊檐上垂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柱,地下雪光映着,也十分好看。
  “你这把扫帚真煞风景!”玮玮笑喊。
  “别过来,别过来!”嵋也笑着,顺手扔过一把扫帚,“你从那边扫!”她命令,两人各从而道一头向中间扫,一会儿会合了,直起身互相看着,忍不住大笑。笑得弯了腰,跑上廊子,互相扑打身上的雪。玮玮从前院来,头发上一层雪花,亮晶晶的。
  “你们笑什么?”小娃穿得圆滚滚,从屋里跑出来。嵋命他回屋戴绒线帽再出来。他听话地进去戴上他的小红帽,玮玮把那帽上的线球一弹,“听着,孟灵己孟合己!我有好主意!”嵋和小娃不由地肃立,抬头望着他。
  “等会儿无因来,我们到后楼去玩。”玮玮低声说,“我央求了吕贵堂去开路。”“楼上能看见什刹海的雪!”媚的小脸儿发光。玮玮把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妈妈和三姨妈一会儿出门。咱们不必让大人知道,免得多事。”“娘现在到上房去了。姐姐不管我们。”三个人说着进到屋里。
  屋里当中生着和嵋差不多高的大洋炉子,为了省煤,封着。内室门照习惯挂着鹅黄绣花软缎棉帘,用钩子高高悬起,好通热气。“咱们上什刹海溜冰,好不好?”小娃首先提出,他去年冬天上过一次冰,“现在没人溜冰了,日本人都打来了。”嵋说。“日本人和溜冰什么关系?”小娃不服,忽又歪着头说:“大概日本没有地方溜冰?”“想必是!”玮玮说。三个人忽然觉得日本人很可笑,又大笑起来。
  这时院中一阵脚步响,赵妈在门外说:“庄家少爷小姐来了。”门帘掀处,无因和无采走进来。
  “嘿!”大家大声笑着。“嘿!”这是招呼。赵妈帮着庄家兄妹脱脱挂挂。他们是洋装,半长的大衣,毛皮领子,很精神。无因和玮站在一起,一样的俊雅,只是无因看去常在沉思,玮玮则很快活。“长高了,长高了。”赵妈不断嘟嚷。“太太关照,喝热东西。”一会儿端进五碗油茶,是从后门桥油茶铺里买回的。茶面上洒着一层芝麻,满室热香。
  几个人无心吃东西,忙着互问别来情况。玮玮和无因谈学校,无采也不上学,她素来和小娃极好,看看嵋和小娃的功课,很有兴致,碧初、绛初过来,交代几句,上车走了。五个人又到玮房里玩一阵,便悄悄往后楼来。
  后园本是吸引人的地方,现在瞒着大人,又下着雪,孩子们格外兴奋。夹道尽头的门半掩,透出亮光,玮玮轻轻拉开,眼前一亮,一个箭步蹿出。无因等也跟着跑出,大家一同欢呼起来。
  前边院子虽大,总有房屋,不象花园中落满白雪,十分豁亮。地下白得坦然,几座假山白得奇怪,夏夭曾挂满绿虫的槐树,现在也干净了,白得严峻可敬。后楼有雪遮盖,看不出褴褛,飞檐兽脊,把匀称的白色线条,刻在似乎很近的天空上。无因、玮玮立刻抓雪揉成团,彼此打起来。无采做了雪球递给小娃:“打呀!打无因!”一下子变成无因一人一方。无因边打边想找嵋帮忙,却看不见。
  “我在这儿!”嵋靠在楼窗上喊。“这儿真好看!”无因一不留神,被玮玮把一团雪塞进领子,无采和小娃一旁拍手笑。无因赶快追玮玮,几个人又笑又叫,飞舞的雪花中只见鲜艳的颜色在翻滚。吕贵堂从楼窗里探出头来,“小点声,小点声。”孩子们不理,继续打雪仗。
  嵋靠北窗站着,什刹海雪景尽收眼底。这雪景很简单,只是白茫茫一片,远处堤岸弯出好看的深灰色弧线。在灰蒙蒙的天空衬托下,透过渐渐缓慢下来的雪花,鼓楼和钟楼呈现出浓淡不同的黑色。有些象剪纸投出的黑影。嵋衷心赞叹,多好看!多好看啊!
  打雪仗的勇士们一会儿都满身是雪,成了雪人。吕贵堂下楼先把小娃拉上来,别人也跟着上来。这时雪已渐停,无采在东角往西看,见几个人影在冰上移动。“还有人溜冰呢!”她叫。小娃让吕贵堂举着,拍着手嚷:“我要去溜冰!”
  溜冰的愿望马上代替了玩雪。玮玮说:“吕贵堂,你带我们去,回来谁也不准说,好吗?”他威严地看着几个孩子。“当然!”无因也应声回答。
  嵋和小娃圈在宅里已快半年,玮玮不出门也有三个月了。吕贵堂自己叹息:“中国人不能在北平城里随便走。”他想了一下,说溜冰绝对不行,又说出去一趟也许可以,他先去打探,看冰场上都是什么人。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小娃冲过去抱住贵堂的双腿,表示感谢。
  吕贵堂很快回来,说冰场上有十来个学生,未见不三不四的人,大家悄悄走一遭,快去快回,让太太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于是六个人分批向前院转移,又在大门洞里玩了一阵,出门往西。香粟斜街上没有行人,孩子们在雪地上跑,都不敢出声。很快到什刹海边,比楼上看堤岸、冰面都近了,实在多了。近处许多小丘似的堆积物,让雪盖得严严的,嵋说小山很好看,吕贵堂说那其实是垃圾,没有运走。
  两个男孩跑到冰上,两个女孩顺堤岸走开。贵堂牵着小娃的手不放,在冰场边上走。一个女学生,身穿红外衣蓝长裤,头戴白色扁圆绒帽,看来还是初学,推着一个小冰车免得摔倒。她看见小娃仰头说话的小模样儿,滑过来做手势请小娃坐那小车。那是几根木条钉成,孩子们常玩的。她和气地看着小娃又看着贵堂,笑容十分柔和甜美,小娃也笑着,他很想坐,抬头征求贵堂的许可。
  “来,来吧。”那女子说话了,声音仍很柔和,但语调很怪,贵堂蓦地发现,这是一个日本人!他象被什么丑怪的虫咬了一口,急忙牵了小娃的手走开。
  日本人势必有同伴,贵堂着急回家,又不好大声叫。在堤岸上站了一会,见玮玮和无因往女孩那边去了。又一会儿。四人高兴地跑过未。“这里有日本人。”贵堂悄声说。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吕贵堂忙把他的小小队伍带回家。一路上想着那日本女人柔和的目光,不禁想宅中女眷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这当然因为日本女人还不会看中国人的身分。他苦笑,又为自己居然敢挑剔宅中女眷而惭愧,“别怕,别怕。”他尽责地哄着小娃。
  孩子们玩着各种玩具,早忘记日本人的威胁。午饭在孟家。炫子不来,峨在自己房里。五个孩子高兴之极。柴师傅给他们准备的是猪肉白菜馅水饺,还有四个盘子。他们早饿了,尤其是玮玮和无因,风卷残云一般,一口一个饺子,小娃羡慕地看,也想快点吃,但很快就呛着,无采给他拍背。嵋说他吃得太多,叫他停止,他不依,后来他索性站在椅子上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砰砰砰砰,有人敲门。你是谁?我姓梅。啊梅大哥,门儿开开,请进来,你好啊?好!你好啊?好!大家都好,快乐不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个人都哈哈大笑。前几天玮玮和嵋看了《薛丁山征西》,无因和无采看了《侠盗罗宾汉》,他们交叉着讲故事,讲得樊梨花下嫁罗宾汉,薛丁山大战狮心王。他们并不想研究中西文化之异同,只兴之所至,融会贯通。
  一会儿赵妈来了,逼着小娃睡午觉。小娃硬要无采陪着,嵋和无采便拿他当洋囡囡,又拍又哄。两个男孩不屑一顾,到玮玮屋去研究几何题。
  下午绛、碧回来,因、采回去,大家都觉得一天过得很好。嵋跟着碧初,就象小狮子一样,在身前身后转,她想告诉上午的历险记,但没有机会说。黄昏时分,小娃忽说肚子痛。
  “受凉了?娘给揉揉。”碧初拥着他坐在长沙发上。“吃得不合适吧?”“饺子吃太多了。”嵋报告。碧初点头,吩咐煮焦三仙汤。那是用山楂、神曲、大麦芽炒焦煎汤,专助消化。
  药是现成的,一会儿端上来,哄着小娃喝了。仍不见好。晚饭摆好,只有峨坐下来看了一下,见是油煎饺子,便不高兴,说给她剩东西,又看看小米稀饭也不爱吃。到里间看小娃靠在碧初怀里,左翻右翻,十分痛苦。嵋站在旁边急得满眼眶泪,一会儿递热水一会儿递热手巾。
  “你这么疼小娃,上午别带他出去呀!”峨冷笑道,“你们玩得倒热闹!”说着,自管回屋去了。
  嵋本来是要说的,当成一件惊险的事说,这时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低头不敢言语。碧初等了一会儿,柔声问:“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没有!真没有。”嵋急忙分辩,“我们上午在后国打雪仗,又到什刹海来着。”碧初脸色一沉:“都谁去了?”“我们五个人。”
  这时赵妈用雪白的手巾包了热盐,要悟在小娃肚子上,碧初接过放在一旁,说:“要是急性盲肠炎呢,不能焐。用手轻轻揉,也许能赶出凉气。”“我来揉一会儿。”赵妈让小娃靠过来,用粗糙的手抚着小娃滑嫩的肌肤。小娃似乎舒服一些。
  一时间,绛初、炫子、玮玮都来了。紧接着莲秀也来了,莲秀鼓起勇气轻声说,是不是往后园去撞着了什么,该去烧两串纸,赔个礼。她的信仰十分广泛,从观音菩萨直到狐仙,都是膜拜对象。绛初哼了一声,众人都不搭话,倒是赵妈朗朗地说:“我看了二小姐又看小少爷,在孟家门里十几年了。我说一句。赔个礼,好处不知有没有,准保没有坏处,太太要是准,我去磕头去!”碧初不答,摸摸小娃的头,已烧得滚烫,她和绛初合计几句,决定送医院。再晚了怕戒严,即吩咐叫老宋的汽车,带赵妈和刘凤才去。遂检点东西,给小娃穿戴。
  “娘,我陪着去。”峨出现在门口。碧初心头一热说:“你在家照料吧。帮帮二姨妈。”又看了嵋一眼,“嵋还小,你到这屋里睡,好吗?”峨不言语。众人出门时,碧初对莲秀说:“后园子的事托婶儿料理一下。宁可信其有吧。叫什么人办婶儿吩咐好了。”这晚偏逢停电,因宅深院大,几盏来来去去的灯笼驱逐不了黑暗,气氛格外阴森紧张。
  一路并无盘查,到了协和医院急诊室,碧初挂了特别号。坐在诊室中时,小娃已昏迷不醒,经过检查,是肠套叠,得马上开刀。
  “请安排最好的大夫。”碧初的口气十分坚决。做手术依大夫的熟练程度收费,好大夫每次手术约数百元。
  白衣小护士看看碧初,大概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太太的身分。很快联系好了,请当时一位关姓名医主刀。交了现金四百元。小娃给推到治疗室做准备。碧初稍觉安心。
  一阵脚步声,医院宽大的甬道里跑进一群人,叽里咕噜说话,碧初悟过来这是几个日本人,有男有女,有穿军服有着便装,一个满脸横肉的军人抱着一个孩子,和小娃差不多大。碧初忙走到另一边,离得远些。过了好半天,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土走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歉意的笑。
  “真是对不起,”医生的口气象是他办错了事。“那日本孩子也是肠套叠,他们指名要请关大夫。医院的规矩,你已经办好手续,关大夫即刻要给你的孩子做,他们说要和你商量,另换一位好大夫――。”
  “难道日本孩子的命更值钱?”碧初不由得打断了他,“既然已办好手续,医院应该立刻拒绝。何况你们还是教会医院。”
  “我们也是没法子,倒是有一位邓大夫,和关大夫差不多的,不过知道的人少罢了。”医生勉强地说。
  “那就请这位邓大夫给日本人做,不好么?”碧初忙说。说着一阵脚步响,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过来,满面横肉的人走在前面。他身旁紧跟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这显然是孩子的父母。那男人脸上的横肉透着焦急,女人脸上有泪痕。
  “我不懂日本话,也不会英文,”碧初立刻说:“有事请和医院商量。”赵妈见日本人过来,忙来护住碧初,刘凤才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料那日本人说起中国话来,不很流利,但能听懂。
  “我们日本孩子将来的责任重大,要帮助你们建立幸福的国家,我们日本孩子,要最好的医生!”他不觉用手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
  刚看到日本人时,碧初有些怕。这时只觉怒气填膺,顾不得怕惧了。我们中国孩子得把生的机会让给你们,好让你们来侵略,来统治,来屠杀!她几乎嚷出来:“你们日本孩子回日本去,回日本玩雪去,回日本得肠套叠去,回日本治病去!”但她只能克制怒火,先故意表示不大懂话,以示日本人说得不好。然后慢慢说:“这家医院的规矩很严,我们是习惯守规矩的,何况在医院。”一面说,一面想,这些人从日本打到中国,还说什么规矩!
  “何况在美国医院。”甬道的另一端走来一位高身材穿白外衣的医生,是美国外科医生戴尔。戴尔严肃地看着日本人说:“关大夫打电话给我,我愿意给你的孩子治病。”日本人不知对方是何路数,不知怎么回答。原先那位大夫介绍说这位美国医生轻易不给人看病,手术费比关大夫还高。护士对碧初点点头,领她到治疗室。躲开日本人,碧初一眼便见小娃在治疗床上躺着。
  “娘!我害怕!”小娃睁眼抓住娘的手轻轻说。
  “不怕,不怕,小娃从来不怕打针吃药,这也差不多啊。”碧初声音发颤。护士安慰说:“手术很安全,关大夫已经在手术室了,请放心。”手术室的护士进来推车,碧初跟着走,轻轻抚着小娃的小手说:“小娃最勇敢,爸爸在远处都知道的。要听大夫的话。”
  “告诉嵋,等我回去看萤火虫。”小娃又睁眼说。“萤火虫夏天才有,到时候你早好了。”碧初含泪道。小娃不语,到手术室了,忽然大声说:“娘,我其实不怕。”他放开了手,想转脸看母亲,平车已推进去了。
  两扇凸花玻璃门关上了。碧初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愤恨,简直想放声大哭,她拼命忍住,回身见赵妈在身边,遂扶了赵妈的手到甬道四处长椅上坐下。可怜的乖孩子,分明是让我放心才说不怕,若真有个长短,怎样见弗之!他才六岁,将来应该是他的。可是他躺在手术床上了。他也许再也出不了这个门,再回不了家了。
  “太太!您别净想不顺的事啊!这下子一开刀,不就好了么。还是个欢蹦乱跳的小少爷!”赵妈递过饼干,“晚上没吃饭,垫补垫补。”碧初推开了。
  又一阵脚步响,日本孩子推进手术室了。那母亲也跟着,满脸的泪。碧初几乎同情她了。她走回来时,看见碧初,悲伤焦急的眼光忽然变得充满憎恨和敌意。她显然认为在他们日本人统治的地方,这医院竟让中国人选择名医,是不可思议的事。
  还好她没有坐下,到别处等了。碧初从心底希望她的孩子也顺利通过手术。也许她希望我的孩子死。管他呢,反正关大夫开刀不会照她的意愿。关大夫的刀这时不知落到哪儿了,套叠解开没有。想想又害怕起来。
  南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市民模样的人跑过来,护士小姐轻捷地追上他,说:“你是普通号,请下楼。”“大夫说我的孩子得开刀。我实在交不出钱。”“实习大夫做手术,费用不高。”护士安慰着。那人面容枯槁,神情紧张,在黄昏的灯光下看去有几分可怖。他忽然大叫:“一个大子儿也交不起啊!我的姑奶奶!”“走这边,走这边。”护士平静地引他从边上楼梯下去了。
  夜很静,静得}人。碧初想起小娃出生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严冬,方壶卧房墨绿色厚呢窗帘遮得严实。大家都说这次还是女孩,因为听人说女孩总是连着三个。孩子落地,意外的喜悦象有巨大飘浮力的船,把刚从痛苦中解脱的碧初托起。“孟先生!是男孩!”“孟先生!喜得贵子!”门外好几个声音向弗之祝贺。弗之走过来时的表情多么好!虽然弗之以后说那是她心理作用,儿子女儿对他都是一样的。
  而小娃――孟合己是多么好的儿子,他将长成多么好的人。手术室的门怎么不开?夜好长呵。
  五个小时过去了。窗外微露晨曦。一个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碧初猛地站起,向前几步,“他,孩子,怎么样了?”
  “您放心,手术顺利。”护士含笑答,“关大夫说孩子小,批准家人在病房照看。请到病房等候。”说着递过一张小卡片,是病房号。
  “我就说呢,准保好!”赵妈眉开眼笑,“我留着,太太歇息吧?”
  “我留着,还没有出危险期。”碧初见刘凤才走过来,对他说,“你和赵妈回去,和你们太太说,不用惦记。家里也不用派人来,帮不上忙。”吩咐了,自往头等病房来。
  碧初刚到不久,就见平车推了小娃来,孩子还在麻醉中,护土轻轻移他上床,一切收拾好了,碧初上前审视,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孩子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气息微弱但是均匀,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凸出一圈。“小娃!我的儿!”碧初坐在旁边,轻抚着那冰凉的小手。
  护土不断地量血压,一会儿关大夫和戴尔医生都来了,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关大夫对碧初说:“孟太太请放心,小心不发炎,就好了。”碧初心中充满感谢,说不出话。
  约两小时后,小娃慢慢睁开眼睛:“娘!娘在哪儿?”他的声音嘶哑,伸手去拔从鼻子插进去的胃管,碧初忙护住,低头亲亲孩子前额:“娘在这儿,娘从来就没有走开。”
  “我做了一个梦,”小娃费力地说,“娘和爹爹不要我了,把我扔给老巫婆。”
  “老巫婆的房顶是巧克力的。”碧初含泪说。小娃微笑,稍停又说,“可是我不吃。不知怎么嵋也来了,我们就跑呵跑呵,找爹爹去!”
  碧初眼泪滴在小娃脸上。小娃闭着眼感到那温热的水滴,眼泪也从眼角慢慢流下。母子的眼泪混在一起。碧初忙用手巾擦拭小娃的脸,又用湿棉花轻拭嘴唇,以减轻焦渴。
  “娘不走吗?”“不走,放心睡吧。”
  小娃睁眼看碧初好好坐着,轻轻叹息,放心睡去。
  下午,绛初与峨来探视。峨说她来陪,让碧初回家休息,碧初摇头。“可你怎么受得了!总要安排轮班,我,炫子,赵妈,刘妈都可以。”绛初说。
  “娘为小娃,自己命都不要。”峨说。她其实是关心,可是绛、碧都惊讶地看她一眼。
  “至少明天再说。”碧初说。
  “孩子们昨天出去,是吕贵堂带去的。”绛初想起来,说,“吕贵堂自己懊恼得不得了,现在也来了,在医院门口,我看他不用上来。”碧初颔首不语。
  小娃迷糊中听见这几句话,忙说:“二姨妈和娘千万别责怪吕贵堂,是我们求着他去的。到冰场我没有跑。”
  “说起来都怪玮玮,他和无因是大孩子了,无因是客,都是玮玮!”绛初说。小娃泪汪汪地用力说:“其实是我最想去。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了。”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刀口开始疼,他不想哭,但眼泪自己涌出来。
  碧初说:“没人责备吕贵堂,也不怪玮玮哥。一个人从小到大,哪能不生病。治好就行了。你还没和姐姐说话呢。”“谁能看见我!”这是峨探病的话。不过她到床前拉住小娃的手,温和地一笑,这在她是极关心的表示了。“小狮子找你呢。我叫赵妈多拌猪肝安慰它。”小娃知道这好意不比寻常,点头微笑又睡了。
  碧初一连陪了九天,小娃已能下地。医院不让再陪,碧初请了特别护士看护,回家休整,安排料理些琐事。
  下午碧初又到医院,一进甬道先觉得气氛不对,白衣人在小一娃房间出出进进。“怎么了?”她加快脚步进房,见住院医生站在床边,小娃在昏迷中呻吟,痛苦地扭着头,身子也在抽搐,细长的脖子好象挂不住过大的头。“怎么了?我的儿!”碧初扑过去。护士们扶她到沙发上,解释说孩子发高烧,正想办法。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碧初满眼含泪,不知如何是好。
  医生含糊地说:“手术后,中期发烧是有的。只因孩子太小,有些风险,现在正治疗。”
  这时关医生来了,对碧初说,已用了安神消炎药物,精神治疗会起作用,有母亲在身边赛过药石。一会儿小娃大概实在没有力气了,安静下来。碧初一步不敢离开。
  护士透露,孩子的病是因惊吓所致。当天清晨,小娃倚枕翻看画书,那日本孩子忽然走来,手持玩具枪,对准小娃发射。枪声很响,枪口直冒火花。小娃吓得扔了书,日本孩子冲向床前用汉语大声叫:“亡国奴!亡国奴!”护士忙拉住,哄了出去。小娃当时大哭,过了一阵变成这样。
  亡国奴!碧初立刻知道小娃不只因惊吓,也因气愤。她俯在小娃耳边柔声说:“快点好了,找爹爹去。”
  “老―巫―婆从日本来。”小娃有气无力地呻吟,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没有。爹爹那儿,不会有老巫婆的。”碧初安慰着,小娃似听不见,陷入昏沉中。
  “娘给小娃唱个歌。”碧初不管小娃听不听见,轻声哼着无调的儿歌,一面抚着小娃的手。
  下午,绛初、玳拉俱来,拿了几种治小儿惊吓的药,医院一概拒绝,不用外药。黄昏时分,小娃又抽搐一次,两眼上翻,口角流涎。碧初伏在床前,恨不能以身代。护士打了针,才渐平静。
  “娘给小娃讲萤火虫的故事。”碧初仍不管小娃听不听见,温柔地细声讲,那是嵋和小娃都爱听的。萤火虫在小溪上飞,一盏萤灯掉进溪水,被水蛇抢去藏在洞里。它的朋友来告诉方壶的孩子。小娃想出主意救出萤灯。全体萤火虫两行列队庆祝,亮光顺着小溪伸延,望不到尽头。
  “小娃想的什么主意啊?”碧初摸着儿子瘦多了的小脸。
  这是这故事的妙处。每次小娃都编出一个新主意。这时他没有回答,只在唇边掠过一丝笑影。
  碧初通夜目不交睫。后半夜,小娃又发作一次,已轻多了。但仍烧得滚烫。
  次日下午,护士来报有人探望。碧初见小娃睡着,便到会客室来。
  缪东惠夫妇站在室中,看着门口。缪仍是风度翩翩,此时满面同情之色,见面便递过一盒药,说:“听说了,听说了.救孩子要紧。”碧初见盒子装璜精致,用金色写着药名,是一种安神的牛黄制药,心中不由充满感谢,请他们坐了,说了小娃病况。
  东惠道:“这样乱世,最怕生病!对吕老伯,孟和澹台二府,我从来是关心的,关心的。孟太太即请去病房照顾,我们不耽搁。”说着告辞。缪太太只是微笑,穿上大衣,轻抚大衣袖子,那貂皮在昏暗的房间中闪亮。
  “真感谢,真感谢。”碧初捧着药盒由衷地说。
  “小弟弟早日痊愈,大家都高兴。”缪氏夫妇走出楼道,转弯不见了。
  碧初回到病房,见住院医生在小娃床边。这医生低头看着小娃说:“温度已经下降。”碧初交过药去,医生说:“且放着罢。”声音有些异样。
  小娃稍稍睁眼,微弱地叫一声“娘”,又安稳睡去。碧初略觉放心。这时听见抽噎声,见两个护士在屋角低泣,医生脸上也有泪痕。
  南京陷落。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南京陷落,香粟斜街三号上上下下,失魂落魄一般。
  嵋很伤心,那是首都!但她最担心惦记的,还是小娃。赵奶一回来后,她总跟着问,小娃疼吗?受得了吗?似乎赵妈是一位名医。听大人们说娘几夜未睡,她也担心,那天晚上赵妈去后园烧香,她要去,绛初阻住说:“小孩子家,受不了那个,有什么罪,赵婆婆替担待了。”嵋不知需要怎样担待,又替赵婆担心。她问峨,被叱为多管闲事。
  嵋长到十岁,还是第一次这样长的时间不见母亲。已对老太爷说两个孩子到雪妍处住几天,也不能到上房露面。可能为躲灾星,绛初把玮玮打发到一个亲戚家去了。吕香阁因半年来没有文稿可抄,揽了些针黹(止),不常到西院。嵋每天做好功课,便在廊上站站,院里跑跑,到处都是空落落的。这么大的地方,她却觉得自己的心无处放。北风刮得紧时,她用心听,欣赏着从高到低呜呜的声音;天晴时,扒在窗台上看玻璃上各种花样的冰纹,院中枯树上的冰枝。还常常把檐前垂下的冰柱数来数去,奇怪它们的形状都不一样。有一天,她忽然觉得娘带着小娃回来了,一直跑到大门口,要到胡同外去接。吕贵堂把她截了回来。
  好看的书都不好看了。她打了洋囡囡丽丽两次,明知丽丽没有错,又抱着哄半天;甚至呵叱了玩偶“小可怜”。小狮子似乎知道她寂寞,常围着她转,轻轻地咬、蹭,她都不耐烦地推开。她因为无聊,写了一段小故事,把自己形容为暴躁可怕的主人,猫和玩偶相约出逃,不认得路,只好又回来。
  娘回来一次,嵋高兴得什么似的,但娘没怎么注意她,又匆匆走了,好几天未回。这天嵋怕冷,钻在被窝里不起来。空气本身似乎也冻硬了,把她卡住。赵妈不准她睡,说天气晴朗,让她到处走走跑跑。嵋听见门响,便到峨屋门前,峨关着门,不让她进。嵋只好往前院,想看看炫子下学没有。走到廊门院前,听见哗啦一声,是砸了东西。紧接着又是几下。在这混乱中,有炫子愤怒的声音:“打你!打死你!”
  嵋想退回去,绛初已看见了,招手让她进去。
  总是雅致宜人的廊门小院,这时象个刑场。三个日本玩偶绑在阶前枯树上,满头的脏水。炫子拿了一摞玻璃杯向它们砸。她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分明很激动。地下一件花格呢镶灰鼠边的外衣,是她常穿的。刘妈过去要捡。
  “扔了!快扔了!扔垃圾堆里去!”炫子大叫。
  “好了,好了。只要没伤着人,就是万幸。衣服不要了。”绛初哄着,“嵋来了。看小妹妹笑话。”
  炫子不怕人笑话,又拿起杯子砸到一个玩偶身上。这是一个美丽的日本女子。一杯砸来,它的高髻歪了,脸也皱起来,似乎很痛苦,一支透明簪子落在地下。嵋模糊觉得,它也是代人受过。
  “怎么玩偶里没有日本兵!”炫子捧着杯子忽然说。另外两个是穿和服的老人和红衣小和尚,湿淋淋地垂着头,可能为他们的同胞感觉抱歉和羞耻。
  “凌太太和小姐来了。”刘凤才在院门口探头。
  炫子把手里的杯子全摔在地下,跑进屋关了门。绛初携嵋迎出。陪凌家母女到上房坐下。岳蘅芬无甚变化。雪妍瘦多了,全不象夏天做新娘子时的神采,虽是笑着,却是苦相。一件宝蓝色起暗金花滚边缎袍,只觉惨淡,不显精神。凌家母女刚到医院看过小娃,说确实好多了。嵋忽然靠在绛初身边,低声说什么。绛初笑对蘅芬说:“嵋闷得很!想留雪妍住几天,不知行不行?”
  蘅芬沉吟道:“其实和嵋一起散散心也好。”雪妍微笑颔首。
  绛初想起来,说,“真的,今天是冬至呢,你也用过晚饭再走。这几夭乱得日子全忘了。今天炫子回来,还碰上日本兵!一队人逼着她在前面走,一个兵用刺刀挑破了她的外衣。炫子回来大发脾气。好在没有大事。你说让人悬不悬心!”
  蘅芬吃惊道:“早该躲着才好。出门太危险了。这年月,还上什么学!”雪妍说,“炫子在家?不想见人罢?”绛初道:“就是呢。你留着晚上劝劝她。”
  “我可得回去伺候别人晚饭,哪有福气在这儿吃好吃的。本该给吕老伯请安,京尧没来,就不惊扰老人家了。”蘅芬说着站身,要往孟家看看。
  一行人来到西小院,一进屋门,绛初便说:“这屋子怎么这么冷!”炉子很大,满炉的煤,只有一丝火亮。雪妍怜惜地拉住嵋戴着无指手套的手,手指冰凉。“真的,是煤不够吧?”蘅芬说。
  赵妈忙捅火,用三尺多长的煤钎子在煤块中扎一个洞。
  绎初责怪道:“你怎么这么节省?不怕嵋冻着!”
  “我不怕冷。”嵋忙道。
  “我们二小姐这孩子别提多懂事了。她不叫烧,省着等太太小少爷回来呢。”赵妈得意地说。“嵋倒是皮实。雪妍也是这么体贴人,可要是这么着,早病了。”蘅芬爱怜地望着雪妍,好象她还是个小姑娘。
  “峨回来没有?”绎初问。
  “刚才听见门响。”嵋要去看。蘅芬阻住说:“不用打扰她。我们坐坐就走。”她对峨没有兴趣,觉得礼已到了。略坐一时,便告辞走了。
  嵋有雪妍在,觉得很安心。这两个人素来彼此欣赏。嵋喜雪妍温柔宽厚,雪妍喜嵋天真而懂事。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她们似有一种默契。
  “遇见日本兵真可怕!”嵋想着炫子。
  “我母亲建议我找点事做,可以消遣。当然不是日本人的事。看来真不能出门。”雪妍沉思地说。嵋说:“我们迟早要去找爸爸。你和我们一起走,找葑哥去。”雪妍苦笑:“五叔常有信来,葑哥么,连个下落也没有啊。”
  “凌姐姐来了。”峨推门进来,淡淡地招呼,就好象每天见面似的,坐下垂头不语。雪妍问她学校里情况,她不答话,尖下巴微微颤抖,分明勉强镇定自己,忽然站起身说:“刚才――刚才我吓坏了。”雪妍走过来抚着她,问什么事。嵋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骑车回家,遇见一队日本兵都扛着刺刀在马路当中走,走着走着就挤过来,我只好下车,尽量靠边。日本兵忽然分成两队,把我挤在当中,把刺刀横架在我头上。”峨停了一下,嵋跑过来靠着她,连声说:“姐姐不怕,不怕。”
  “我当时并不怕。”峨思索着说,“那些兵还是继续开步走,几十把刺刀从我头上过去,亮闪闪的。他们过去了,我看,街上的行人,都低着头,装不看见。我觉得就算一刺刀扎下来,当时死了也没什么,可是想到日本人竟能在北平当街行凶,心里很难过。”峨坐下来,用手捂住脸,尖下巴仍在颤抖。
  “炫子姐也遇上了。”嵋拉着峨的袖子。“二姨妈知道了。”
  “不要告诉娘。”峨轻声说。放下手又说:“我看见炫子了。我不敢骑车,推着车走,不多久后面日本兵的脚步声响得震人,他们又返回来了。这次一队人举着刺刀,推着前面一个女孩子。――就是炫子!她很镇静,走得很快,一个兵还用刺刀扎她的外套!他们把她赶了一段,忽然全体向后转,走了。炫子站在街心愣了一阵。我叫她好几声才听见,我们一起回来的。”
  雪妍从未听峨说过这么多的话,不知如何安慰。峨说过这一段,似乎好过些。她没有回自己小屋,在炉边坐着,不再说话。
  晚饭本说是在绛初那里吃,峨不肯去,三人便在西小院吃了。前院送来两样菜。吃过饭,雪妍建议去看炫子。这时天已黄昏,小院里台阶下积雪分外的白,园门外大槐树上鸦声阵阵。三人走出园门,见正院更是萧索,凉棚拆下后的木条席片,乱堆在院中大荷花缸旁,一阵风吹得落叶团团转,三人都打了个寒噤,雪妍说该穿上大衣出来,要转身未转身时,忽见大槐树后有一个人影。那人朝她们走过来,正是炫子。
  炫子巧遇卫葑并送他出走后,曾专到凌宅报告经过,到这时也快半年了。只见她穿着藕合色缎袄,上衬着白嫩的面庞,唇边漾着笑意,暮色中显得分外鲜艳。她走过来抱住雪妍的肩,没事人一样。四人又往回走,进西小院国门时,忽见院中芍药圃后太湖石旁打闪似的一亮,四个人都看见了,站住脚步,谁也不说话。这时赵妈正好从下房出来分明也看见了,停了一会儿,急走到上房点灯,一面说:“小姐们回屋来吧,大冷天,别外面站着。”四人进屋,赵妈先拉着嵋的手说;“好小妹,什么也别说。”又向三位大小姐说:“赵奶奶那晚烧香,见一排小红灯挂在后楼廊檐上。咱们求仙佛保佑罢。”后一句声音特别大,好象是说给仙、佛听。三人都有点发愣,嵋更是害怕,低声问:“是狐仙吗?”赵妈忙轻声喝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意思是童言无忌。嵋吓住了,不再说话。
  “这么说,咱们院子里住着仙还是佛呀?”炫子定神后笑着说:“要是有本事,怎么不帮着打日本鬼子?”赵妈不敢说孩子,只管摆手儿。雪妍打岔道:“地安门这边是今天停电?我们那边是星期二停。”“有时候一礼拜停两回呢,越黑越显得不太平。”赵妈说,点上灯,看看炉子,倒上热茶,便往里屋收拾被褥。
  “有些事科学还很难解释,譬如生命的起源,我刚上普通生物学,就觉得很神秘了。”峨不愧为生物系学生。“那是你们没本事,研究不出来!”炫子说,“我们中国人没本事,让人得寸进尺,好好的老百姓成了亡国奴,亡国,所以成了奴!――只要亡了国,还分什么高低贵贱,都是奴!”炫子和峨互望着,想起下午被侮弄的一幕,眼睛都水汪汪的。她们从小手心里擎着长大。若不是北平沦于他人之手,怎能受这样的取笑!“狐仙是咱们家供养的,白吃饭不成!”炫子笑道。
  “打日本人怕难为它了,也许能告诉一点消息?”低头坐在炉边的雪妍忽然抬头说。她心里是不信的,但又渴望着消息。
  炫子笑说:“是呀!既然赵婆能赔不是,我们何不问个休咎?”“怎么问?”峨问。“编个法子不行吗?这也没什么规定。”大家觉得好玩,心里虽怀疑狐仙是否能懂这胡乱编的法子,还是商议着搜寻出好几支彩色蜡烛。先各自认定颜色。雪妍要白,炫子要绿,峨要蓝,嵋要红,倒是互不冲突。峨说该放到太湖石上去点,雪妍说在屋里就行。炫子折衷说放在廊子矮栏上,嵋没有主意,看着她们几个只觉得兴奋。
  赵妈心知管不了,况有凌家姑奶奶在,人家是出了阁的,更不便管。只笑着说:“心里诚敬着些,别触犯着才好。”自往下房去了。雪妍等四人来到廊上。一弯新月刚升到树梢,廊下积雪闪闪发亮。太湖石静静地立在花圃后、院墙边,炫子拿着蜡烛在栏杆上摆开。峨正要划着火柴,园门中忽然走进一个人,脚步轻盈,带笑说:“听得说凌姑姑来了,我也来望望。”原来是吕香阁。雪研笑道:“看我们玩什么呢,你也来参加。”众人让她认了一支黑色蜡烛,摆好,峨才一一点燃。微弱的光照着蜡烛的颜色,火焰一跳一跳。因这一排亮光挡着,显得院中更黑,好象有猜不透的神秘。
  四个人的同一愿心是,打走日本人!若没有国,也就没有家,哪里还有自己!又各有不同的副题:雪妍盼卫葑消息。那三姊妹想着远行的父亲,生病的小娃。炫子和峨各有隐秘的祝愿,不便猜测。嵋则希望她们四人的愿望都能实现。至于香阁,却有完全不同的想法,以后才知分晓。
  一阵寒风吹过,五支蜡烛的火焰向一边拉长了,象要飘向远方。然后缓缓恢复原状。就在这时,一支蜡烛陡地灭了。蜡芯上飘出一缕淡淡的白烟,向黑暗里散开。
  雪妍最先意识到,这是那支白的,她的蜡烛。
  四支蜡仍静静地燃烧,又一阵风来,火焰左右摇晃,蓝蜡灭了,绿蜡又向远方拉长,象要飘走,随即灭了。只有红蜡和黑蜡还在亮着。
  “本来么,嵋最小。”炫子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地甩落在黑暗中。
  她们又等了一会,红黑两烛仍在亮着,火焰一跳一跳很精神,又一阵风,红烛一点点暗下去,灭了。月光下依稀可见逐渐淡去的白烟在飘动。只有黑蜡仍亮着;随风拉长了火焰,众人屏息看着,又一会儿,黑烛也灭了。大家舒了一口气,香阁说:“这全是闹着玩,只该我的先灭。全颠倒了,可见不足为凭。”雪妍说:“命运的事,可难说。”
  本来风吹烛灭是自然的事,她们却觉得心头沉重。回到屋里许久,大家都懒懒的。原只是好玩,这时却似乎要负担狐仙给的“启示”了。
  一时刘妈提了灯笼来接炫子。灯笼上画着两个小人也举着灯笼。“太太已经吩咐雇了车了,明天两位小姐都坐车上学。”刘妈站在廊子上说,把灯笼举得高高的。照见栏杆上五支残烛。
  临近除夕,小娃出院。南屋客人当时只剩了四位。一听见门前车声隆隆,由吕贵堂率领出迎,他们是由衷地高兴。汽车停稳,吕贵堂抢上前抱起小娃。碧初忙说:“当心他的肚子。”这时三家的底下人都赶来迎接,伸长了脖子看这位死里逃生的小少爷。
  “我自己走,我自己走。”小娃脸色白里透红,笑眯眯的,挣扎着下地走。众人簇拥着到垂花门。绛初、炫、峨、玮和嵋都到了。绛初说;“小娃会挑时间,赶在过年时好了。让全家人都安安心心迎新年。”小娃见了嵋和玮,高兴得大声笑,拉着嵋的手直摇。他走到正院,先要看公公。
  南屋客人不进垂花门,前院仆人不进正院,进上房的人就更少了。只碧初带小娃,玮、嵋跟着进了上房。因为房子太大,不够暖,老人只在内室起居。不到一个月光景,吕老人更显衰老。他半靠在床上,厚厚的一摞棉被塞在身后,正在大声咳嗽,莲秀站在床旁捶背,一面报告小娃生病的经过。
  “公公,我回来了!”小娃象打胜仗似的,高兴地叫。老人来不及回答,又咳了一阵,才伸手要小娃坐上床来。“你可好了!这是现在医学发达,不然怎么得了!你们不早告诉我!”碧初去接小娃出院时,才告诉老人实情。老人问了些医院情形,又问玮玮和嵋的功课。拿起床边放着的一本打开的昭明文选,指着说:“庾信的《哀江南赋》,我现在看和年轻时看就不一样了。――‘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为人不能再见故国,活著有什么意思!”碧初在旁和莲秀说话。莲秀迟疑地低声说:“老太爷不只咳嗽厉害,近来夜里还大声哭,说要下地练拳。”碧初知是南京陷落之故,心里酸痛。一会儿,老人又咳起来。等咳过去了,碧初带孩子们退下,走到门口,老人哑声唤道:“三女!”碧初忙又上前。老人缓缓地说:“我看你也瘦多了。小娃好了,你要留神好生休息。”碧初忙答应着,低头转身出去。
  本来碧初不在家,峨是不管事的,嵋还小,赵妈和柴师傅想着今年必没有任何过年的礼节了。柴师傅挖空心思,准备一餐年夜饭。想着就算太太不回来,让两位小姐别忘了是过年。现在碧初带了痊愈的小娃回来,三号阖宅都觉安慰,西小院更是喜气洋洋。连峨也出出进进帮忙,实际一点也帮不上。从医院带回的食品中有一罐甜花生酱,嵋高兴地拿起来问了娘,知道可以吃。便打开瓶盖,浓郁的花生香味飘出来,瓶盖上有厚厚的一层。嵋便拿着瓶盖舔。
  “你这么馋!舔瓶盖子!象什么样子!”偏巧峨看见了,立刻攻击。嵋很生气,她并不愿意这么馋。娘都准了,你管什么!她要狠狠地气峨,便说:“你管我呢!还让日本人刺刀架在你头上!”刚说出口立刻后悔,扔下瓶子,跑过去抱着峨的腰。峨愣了一下,倒没有动怒,尖下巴又颤抖起来。
  碧初知道了事情经过,心里很难过。她没有说嵋,拉着峨的手说:“二姨妈安排得好。下学期要是还不能离开,就住校好了。”
  “有希望走吗?”姊妹二人连小娃都眼巴巴地问。
  “希望总是有的。”碧初安慰地说,“来,咱们安排过年罢。打起兴致。到春天,上路也容易些。”
  希望鼓舞着大家,到阴历年时都很高兴。
  孟家过年依照弗之老家规矩,年夜饭前和初一早餐前要拜祖宗。祖宗牌位从方壶移来后一直在箱子里。除夕这天在西小院堂屋北墙设起供桌,先摆好香炉,两边分设瓶和烛台。请出祖宗牌位。牌位的底部是个小台座,带有雕镂精细的栏杆,有一个楠木盒子,取下盒子便见牌位上刻着襄阳孟氏祖宗神位,用石绿勾勒。这是孟家祖宗遗物,已传了好几代。弗之有一弟在外交部工作,长驻国外。这牌位总在弗之处。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府道一类官员,牌位台座周围嵌有一圈玛瑙一圈碧玉,是各代人添的,东西不贵重,却可见心意。当时新派人早已不供祖先,弗之却觉得既有牌位,总得供拜。碧初愿意一切都象弗之在家的样子,仍把拜祖先作为过年重要节目。
  孩子们今年都没有做新衣。峨穿着去年的鹅黄起银花缎袍,仍很合体,嵋的桃红本色亮花、周身镶小玻璃钻的袍子短了一截,小娃为保护伤口,穿着宽大的烟色棉袍,高兴地晃来晃去。三个人都很精神。赵妈说从没见这样漂亮的孩子。她每年都这么说。午饭时,碧初命多摆一份杯著,那是爸爸的座位。孩子们知道。都象爸爸在家时那样,不敢大声说话。
  午饭后嵋叫香阁来一起抓子儿。用娘的大毛线围巾铺在桌上,撒上五个玻璃球,再分各种不同程序拾起。有一种是一次抛起两个球,先接一个,让另一个在围巾上跳一下再接。只有毛线织物能产生这样效果。嵋的小手轻巧地抛、抓,撒,彩色的玻璃球跳着滚着。她不计较输赢,谁赢了都高兴。香阁赔着笑,其实心不在焉。后来小娃要玩,便改为弹铁蚕豆,在两个豆之间用手指一划,弹一颗碰另一颗,碰上了,就赢一颗。一会儿玮玮穿着新藏青呢面棉袍来了,也玩了一阵,赢了许多,又分给大家重来。峨过来看看,轻蔑地说:“都几岁了,还玩这个,有这份闲情逸致。”香阁站起让坐,别人都不理她。
  五点多钟,天已经黑了。前院厨房叫香阁去帮忙,玮玮自回屋。这里供桌上已燃起红烛,前面铺下红毡。碧初端正站着,拿了一束香。小娃笑叫:“我来点我来点。”去年他要点就让他点了。今年还由他。他划了两次火柴没有点燃,碧初示意峨帮忙。峨扭脸不管。燃香本是峨的事,因她最长。现既让最小的当游戏,她又何必管?还是嵋上去帮着点了,觉得很高兴。她不是长女也不是男孩,没什么可计较的。
  碧初插好香,先跪拜了,峨等依次行礼。嵋跪下去,看着明亮跳跃的烛光,觉得祖宗很亲切。
  往日年夜饭都是各宅自用。吕老人这晚从不到女儿家。今年因碧初在,又只剩妇孺之辈,晚饭便开在正院上房。四人在牌位桌前站了一会,一同往正院去。
  上房大厅中一盏暗黄的灯,好象随时要灭。大炉于今冬第一次烧,红彤彤的,倒是很旺。碧初四人到时,绛初三人刚进屋里。炫子才从六国饭店跳舞回来,穿着豆青色薄呢衣裙,随手披了一件白色开司米小披肩,眩人眼目。她的道理是不跳舞也打不走日本人。只是到处遇见日本人,玩得窝心。女孩子们的鲜艳衣服增添了明亮,有些过年气氛。大家为让老人听见,都高声说话,显得颇热闹。
  屋中茶桌条几上都摆了零食点心,最主要的是过年用的杂拌儿,平常有金糕条、糖粘花生、蜜饯等十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今年样数少多了。莲秀换上一件酱紫色棉袍,张罗着给孩子们抓吃食。
  一时入座。吕老人在圆桌正上首,一边是绛初,一边是莲秀。莲秀肩下是碧初,依次下来。席上所用器皿还是旧物,一套乳白色定窑瓷器,酒杯如纸般薄,好象要融化。内容却是拼凑,四个镂空边半高脚碟装着木耳炒白菜,糖醋白菜,北平人冬天常吃的用白菜头做的芥末墩,用白菜帮子做的辣白菜。吕老太爷看不清楚,挨个儿问都是什么菜。听到这四样时,老人一笑说:“有一鸡三味,这一菜四吃也不错啊,倒要都尝尝。”莲秀忙挟菜。绛初说:“爹不见得咬得动。”老人说:“咬不动也尝尝。”
  吕贵堂坐在玮玮肩下,低声说:“这两天街上很紧,听说有人炸了日本领事馆,伤了不少日本要人和汉奸。”“吕贵堂,你大声说!”炫子自己的声音就够大的。吕贵堂又说一遍。老太爷注意听完,说:“再说一遍!大声大声!”贵堂回头看看房门,又大声说了。大家都喜上眉梢,昏暗的灯光也觉亮了许多。
  “这才是一个中国人该做的事。”老太爷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莲秀担心地望着他。“可惜我老朽了。”他把酒杯重重一放。随着是重重的叹息。众人都不说话。
  刘凤才提了食盒来上菜,端出一盘锅蹋豆腐,一盘清蒸鱼来,摆好了,退在绛初身后低声说:“巡警郑爷说了,今儿个晚上要查户口。有日本人参加。他早些儿上咱们这儿来,免得惊动安歇。”这样一说,刚显活泼的气氛立时沉重起来。只有老太爷未听清,问你们嘁喳什么。绛初说了。老太爷默然半晌,发命令说:“孩子们都躲到小祠堂去!”“您呢?”“我就坐在这儿!”碧初听说忙走上来说:“爹也往里躺躺才好,谁知道来的日本兵通不通人性!爹躺着,不用搭理他们。”说着和莲秀连劝带架把老太爷送往里屋。炫子等连香阁都赶紧转到后房,进到祠堂里。绛初命刘凤才往前边照看,吕贵堂在这里支应。吩咐刚完,柴师傅跑进来,低声说“来了,来了”,刘凤才忙迎出去。就听见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越来越近。脚步声中响起老郑的声音:“刘爷,大年三十的,您瞧!”话音刚落,进来十来个人,有日本兵,伪军,巡警和保长。老郑对付着说这一家情况,那三个日本兵并不认真听,只打量着房子,看见桌上的鱼,忽然坐下吃起来,吃得非常之快,鱼刺自动从两边嘴角退出,好象机器推着。别人都站着发任,保长倒了三杯酒,给他们喝。
  吃喝完了,他们看看户口册子,问吕贵堂是什么人,老郑说是主人吕清非的本家,又说是族人,都不懂,只好说是侄子,才点点头,懂了。他们没有问吕贵堂本人的职业,也没有问户口本上的学生们都上哪儿去了。他们似乎心中有数。一个领头的日本小官颇为文雅地用手帕拭嘴,一面掀开里屋棉帘,见老太爷躺着,转身招呼部下离开。重重的脚步声向屋外涌去,刘凤才点头哈腰地跟在这小股喧闹后边。
  “也不怕酒菜里有毒药!”吕贵堂小声说。
  院子里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国话大声说:“好大的房子!”很显然,如果他们要,房子就是他们的。――他们可绝没有这样说。
  照习惯,正月初二女儿回娘家拜年。多年来,澹台家和吕老人近在咫尺,从不在初一这天到正院。今年不同了。因惦记老太爷,碧初约了绛初把初二的礼仪提前。
  戊寅年正月初一,孟家人起身后,向祖宗牌位行礼。然后柴师傅和赵妈依次上前,照惯例向碧初拜年。他们向供桌跪拜,嘴里说:“给老爷太太磕头。”赵妈还添些吉利话,今年的主题是平安;“平平安安,一年到头。没灾没病,太太平平,喜喜兴兴!”碧初欠身表示还礼。然后给赏钱。今年他们两人的活都添了,赏钱添得不多,可都很高兴。
  早饭后,绛、碧二人带领孩子们到上房。每年都由吕老太爷率领在小祠堂里拜吕氏祖先。因吕家无子,老人特别注重拜祖先的形式;他总是摸着小娃头,拉着玮玮手,默默祝愿他们长成国家栋梁。
  上房静悄悄,炉旁残烬冷灰,尚未收拾。八九个人蹑着手脚进到里屋,见老人歪在床上,莲秀用热手巾给他擦脸,魏妈在收拾屋子。老人望着壁上的一把垂着大红丝穗子的宝剑出神。
  “爹醒了。”绛初先温和地说。
  老人吃力地转脸看着两个女儿,眼光是淡漠的,似乎在斟酌什么,半天不说话。碧初说:“爹累了,能起来不?不要勉强。”商量地看着绛初。绛初说:“就是呢。要不爹别起来了。外面屋里很冷。”
  “你们去拜祠堂吧,我告假了。”老人转身向里朝墙说。屋里静如幽谷,孩子们大气不敢出。绛、碧二人交换了一下眼光,绛初说:“那就是了,先给爹磕头。”说着,众人都跪下。莲秀忙向旁边站了。
  “你们都给我起来!”老太爷忽然坐直了身子,“我不配受你们的头!我对国家,什么也没有做成啊,到老来眼见倭寇登堂入室,有何面目见祖先?有何面目对儿孙啊!”老人的语音很不清楚,听去叽里咕噜一片。绛初不理这些,只管依礼叩头,碧初心里难受,轻轻喊了一声“爹”,叩下头去。
  行过礼,老人仍不转身面对众人。绛初便领大家往祠堂来。没有人问莲秀是否来,反正她是永远跟着老太爷的。祠堂里不设神主牌位,四面古铜色帷幕,挂着吕老人的祖父母、父母的画像。老人的祖父和父亲都做过一任京官,画像穿着补服。侧面挂着张夫人像。那是放大的相片。可以看出,绎、碧二人都很象母亲。
  往年到祠堂行礼,都在热闹繁华中。祠堂的肃穆正好调剂一下。今年的肃穆压在每个人早已沉重的心上,就变成阴森了。北面纸窗已破,北风吹起帷幕,屋里冷如冰窖。碧初忙揽着小娃,嵋也往母亲身边靠。她有些不安,甚至觉得外祖母的相片很可怕,因为那么大,那么象活人。
  从祠堂出来,孩子们没有象往年那样到炫子和玮玮房里玩一阵,再在前院午餐。玮玮拉拉嵋的袖子,两人互望一眼,不约一而同摇摇头,大家默然各自回房。西小院里,嵋要听无线电里连阔如说评书《东汉演义》。那几天正说到贾复盘肠大战,刚打开无线电,小娃连说害怕,让快关。只得各自看书。还好峨只是沉着脸,没有对谁发脾气。
  都以为不会有人来拜年。下午澹台与孟家都还是有公司和学校的熟人来交换消息。令人安慰的是,并无与伪政权有关的人来,缪东惠也没有来。
  正月初五过去了。三号宅院内一切平安。绛、碧两人以为,新权贵们确实想不起老太爷了。老人在这深院之中,也许能平安隐居下去。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升级   0%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015-)  (-015-)  (-015-)  (-015-)  (-015-)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高级模式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手机版|希望之光工作论坛 ( 京ICP备18037495号 )

GMT+8, 2025-6-18 16:11 , Processed in 0.366417 second(s), 1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 2001-2017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