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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莓

南渡记(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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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第五章



  春天在满天风沙中来到了。什刹海冰面逐渐变薄,终于变成一湖春水。沿堤柳树在风声中醒来,透出朦胧的嫩黄。北平人给春天刮起漫天灰沙的大风起了个诗意的名字――醒树风。不过它不以醒树为满足,树醒了,还要继续刮。刮得行人睁不开眼,刮得景山顶上灰蒙蒙的,满城象同时在生千百个火炉,浓烟滚滚。待得忽然风止树定,便早已万紫千红开过,春去夏来了。
  1938年春天,二十四番花信没有象往年给人们欣喜。人们注意的不只是窗外呼啸的自然的风,还有门窗关不住的各式消息。自那次查户口后,听南边广播的人谨慎多了,但是人们还是知道张自忠、庞炳勋部在山东与日军激战,知道中国政府坚持抗战的决心;也不时传出新四军北上抗日,八路军开展平原游击战的消息。都给人们极大鼓舞。四月上旬,是观赏玉兰的日子,传来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人们的心从冬天的冰洞里,向上升起,温暖了一阵。
  吕老人从旧历年后,身体好些,每天可以起来走动。那淡漠的眼神还是让人看了难过。玮和嵋,同时重感冒。嵋很快好了。玮稍好时又着凉,转成支气管肺炎。全家提心吊胆,小心调养了十多天,逐渐恢复。
  这天绛初在玮玮房里,给他剥橘子,每一瓣都举起照看,怕有核卡着;一面听玮玮念英文。《鲁滨孙飘流记》已读完,现在念的是《格列佛游记》。刘凤才来禀报说黄秘书来了。黄秘书职位低,薪水少,没有补贴旅费,又是一家老小,无法挪动,派做了公司留守。实际上已没有事,很长时间没有来了。
  绛初对玮说;“念念就歇歇罢。你才好,别伤了气。”起身到起居室,见黄秘书站在当地,身材那样瘦小,还觉得无处放似的。见了绛初深深鞠躬,满脸愁容。
  “有什么事吗?”绎初本以为他来做通常问候。这时忽然感到不祥。
  “是有点事,有点事。”黄秘书期期艾艾地说。掏出一封电报。“您放心,总经理平安。就是,就是他摔了一跤,有点伤,只一点伤。”绛初慌忙看电报,上写:“澹台勉先生堕马腿折,盼夫人即来。”说是电报,已经过了一星期了。“这是真的?没有严重的事?”绛初拿着电报的手轻轻颤着,声音也颤着。
  “没有,没有!”黄秘书心里同情,脸上五官挤在一起,好象越挤得近,越能证明他的同情,他望着绛初,照说该提出办法来,可是他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挤着五官,一再重复:“没有,没有!”
  “请孟太太来。”绛初吩咐倒茶的刘妈,“叫刘凤才去接大小姐回来。”自己走到西头书案上打开地图。南昌的位置,自子勤往那里,她已经很熟悉了。这时得研究路线,看火车通到哪里。
  碧初立刻来了。黄秘书招呼道:“孟太太!您瞧这是怎么说的!”碧初知情后,安慰绛初说:“骨折需要卧床,所以需要家里人去,并不严重。咱们反正要走,这样倒是能快点聚在一起。”两人商量一阵,只能先到武汉,再做道理。遂请黄秘书先回去。黄秘书临走时忽然想到去问问公司留着的旧人,谁能跟着去,或有什么主意。碧初沉吟道:“这事情不宜招摇,万一有人阻拦,就走不成。我不了解公司情况,只是瞎说。”绛初点头,对黄说:“这话有理,除了平常亲近的几家人,不用跟别人说,只给打听车票罢。”黄秘书脸上舒展些,鞠躬走了。
  炫子很快回来了。她轻盈地跑上台阶,进房先站在绛初身旁,好象护卫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走?”她问。绛初靠着女儿,感到些安慰。“玮玮呢?玮玮知道了吗?能上路吗?”炫子又问。她确定自己要陪母亲去的。绛、碧两人互望着,且不说玮玮的事。绛初叹道:“照顾爹的重担全落在你一人肩上了,可怎么和爹去说?”“爹还有看不开的?照实说了好。”碧初说,“现在路上不平靖,要换好几次车,总得带个人才好。公司里指望不得了。刘凤才人倒是能干,可有家室,为了咱们家让他们撂下家,也不是个事。”“他不会肯去。这个人我知道。”绛初说。炫子接话道:“我陪着妈妈,大保镖,没有人也没关系。”碧初道:“炫子当然能干。照我想,柴发利很合适。这人负责任,认得点字。在这儿五六年了,厨房料理得不错。到了南昌,做做饭也好的。以后再上路,还是个帮手。”
  绛初努力思索着,“那你这儿怎么办?你也要走的,谁跟着?”“到时候再说。和爹一起走,还有吕贵堂呢。只要准备周密,都好办。现在事出突然,还是得有人跟着才好。”绛初不再言语。
  “怎么收拾?我来收拾!”炫子着急地问。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身边。绛初仍思索着,对碧初说:“炫子当然跟我走。现在也说不得耽误课的事了。麻烦的是玮玮,他病刚好,受不了奔波。要是再反复,路上哪儿找大夫去!”碧初沉吟道:“你若放心,就把玮玮交给我,”绛初又不语。她当然是不放心。
  时间紧迫,炫子先回校办手续。校园里有几个小贩卖零食,精致的食品现在少了,那些十七八岁姑娘们爱吃的杏干糖、琥珀核桃等都还有。炫子泛泛应付了几个同学的招呼,走过校园,心里烦乱而又有些兴奋。办手续很简单,只开一个肄业证明,以便转学。然后到宿舍收拾行李,还到峨的房间,叫她回家。峨正懒懒地靠在枕上。“起来!”炫子不由得大声说。心想我的事多着呢,还得来叫你。峨不耐烦地望着她,等知道了原委,立刻跳起身:“你先走了!太好了!”“我爸爸受了伤,还好呢!”“我帮你收拾东西。”这在峨是少见的事,
  炫子招呼峨是奉命,她还有自己的联系。和几个要好同学告别,回到家又给几个朋友打电话。其中之一是麦保罗。保罗听说,次日来看她。
  当时炫子系一条荷叶边白围裙,带了香阁在收拾箱子。她们带的东西很少,几乎全部东西都要封存。起居室的家具已然罩上套子,满地书籍。玩偶们靠墙排成一队,一个个瞪大眼睛,几个日本人已经被剔除了。保罗见炫子认真忙着,先说:“我看你这样子最好,战争有时会给人意想不到的东西。”炫子请他坐在众多家具中的一个小凳上,叫人倒茶,没有人应。香阁忙说:“我去倒。”
  “我们很惨,背井离乡,万里寻父。”炫子笑着说,“可我真有点儿兴奋。再不用担心刺刀架在头上了。尽管我舍不得学校和北平城。”
  “我也很兴奋。”保罗说,“不过不管情况怎样,刺刀怎敢架在澹台小姐头上?”
  炫子白嫩的脸微微红了,冷笑道:“你好天真!因为你没有亡国!”保罗自管说:“中国人在台儿庄打得很好,共产党军队也打了胜仗。”
  “所以我想我们的命不至于太苦,能回来。”炫子的目光落在那排洋囡囡上。“它们的命是躲在箱子里等着。”“不知等多少年,好在它们不会老。”
  香阁拿了茶来,转动眼珠,看了保罗一眼,抿嘴一笑。炫子介绍这是一位本家亲戚。怕保罗不懂,又用英文解释了。保罗意识到这是一种疏远但可以依附的关系。“这是中国的人情。照顾得真宽。”他说,觉得这女孩很好看。
  “我很厌倦北平城了。”他目送着香阁退下的身影。“也许我也要往南方去。看世界形势,日本侵华只是开头。”“那就更热闹了。”“可不是,我们美国人对世界安全负有责任。我们想得多一些。”
  “哎呀,我们中国人想得也不少,不过我不能代表中国。你厌倦北平,是厌倦日本统治下的北平罢,北平永不会令人厌倦的。”
  “卫葑有消息吗?”“没有,要调查吗?”
  保罗笑了,说:“我有时觉得命运很奇怪。我看最奇怪的是我学了中文,派到中国工作。”
  炫子认真地说;“我也觉得命运很奇怪,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轮到我现在离开北平,而不是峨她们?”“孟家也要走吧?”“当然了。”
  门轻轻开了,同时探进三个头,上面的是玮,中间的是嵋,下面的是小娃。保罗忍不住笑,招呼道:“你们好。”炫子命他们进来。保罗说了些一路平安的话,起身告辞。
  嵋一进来就蹲在洋囡囡前,“真可怜,它们要在箱子里呆着。”“你挑一个吧。”炫子忽然说。“真的?”嵋高兴地立刻把秀兰抱起来。“炫子姐,我知道你最喜欢秀兰,我替你照顾她。”
  “还可以放几个在我箱子里带走。”玮说。“你的箱子?还不知道让不让你走。”炫子说。
  “我也要去侍候爸爸!”玮玮说,“其实你留下好了。”
  “可惜我没得支气管肺炎。”炫子温柔地抚着弟弟的肩,调皮地望着他。
  直到绛初和炫子走的前一天,才决定玮玮留下。玮玮不愿意,但他有足够的理智,知道应该配合,不能再给母亲添麻烦。绛初忍泪说让他留下时,他愣了一下,答应了,还安慰说:“娘放心,我其实全好了。不会给三姨妈添乱。”
  决定以后的第一件事是把玮玮住房搬到西小院上房东里间。嵋和小娃很高兴,前后跑着帮助拿零碎东西。房子不能空,怕日本人来住,已商妥黄秘书一家来,带看房。玮玮的大型玩具航模等物西小院放不下,前院单留一间做游戏室。
  绛初在玮房里,从大家具到小摆设都细心安排,把被褥编了号,嘱随天气换用。又特别嘱咐;“三姨妈是亲人,你凡事要听话。几种调理的药,记着按时吃。等身体好了,每天要按时念书打拳,不可荒废。千万不能出门!公公那里,常去陪着解闷。”玮玮听着,背转身拭眼睛。
  幸有嵋和小娃为伴,还有亨利留着。它也迁到西小院,见狗房放在廊上,便钻进去,不需特别解释。它把爪子搭在小门槛上,头枕在爪子上,眼睛忧郁地随着玮玮转,似乎在问:“你什么时候走?”
  玮玮对母亲说:“妈妈放心。不要再把我当成孩子。从日本人进北平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经比绛初高,使得他的话格外有力。绛初捏着手绢按按眼睛,勉强带笑道:“谁把你当孩子!只当你是有勇有谋的大人,留下帮三姨妈的。”炫子在旁道:“过几天又见面了,别这样想不开!”
  绛初走时,不让玮玮送。玮玮也没有要送。这一天嵋和小娃一直伴着他。晚上吕老太爷特地召他到上房陪用晚饭,把一块遍体正黄,黄中洒满红点的上品鸡血石给了他。
  自柴发利随绛初走后,碧初用了刘凤才做饭,赵妈洗洗刷刷,日子颇为平静。刘凤才以前学过几天手艺,久已荒疏,蒸咸煮淡,常使大家惊叹。除峨回来时抱怨几句外,孩子们都能幽默地对待。玮玮形容饭菜是笑料连台本,隔两天出现一次,然后再听下回分解。因是玮玮说的,刘凤才也不见怪。
  以后玮玮日见强壮,且似长高了些,很令碧初高兴。另一件让她安慰的是,沦陷快一年,并无人来找老太爷。老人对他们可能确实无用了。这样的话,老人受不了旅途颠簸,留下未为不可。夜阑人静或晓梦方回,碧初常良久地琢磨这事。原先设计的旅行都以老人为中心,现在看来,未见得能实现。走,几乎不可能,留下,也不能完全放心。日本人会在暗中注意他么?最让她不放心的,是老人脸上淡漠而奇怪的神色,眼神迷惘地望着远方,不知看着哪里。
  一家又一家都走了。绛初走后几天,秦校长夫人打电话来辞行,说她们先走一步。五月上旬,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李涟太太带了儿女来访。
  李太太金士珍穿着镶本色宽边旗袍,看不出是何时流行的样子和料子,颜色象是阴丹士林。她很瘦,但不窈窕,动作僵硬,象条木棍,一手牵着男孩之荃,大声评论著走进西小院。“原来你们在城里有这么大的房!前院怎么那么多人,乱哄哄的!后一院是老太爷住吧?几口人啊?不}得慌!”大女儿之芹牵着妹妹之薇默默地跟在后面。
  碧初忙让坐奉茶。让峨、嵋陪之芹等三人去玩,自己陪着李太太说话。
  李太太是北平旗人中的蒙族,据说金是满清皇室的赐姓,何以赐,无人考。李家一直住在城里,学校中各家眷属来往不多,她的举止口音,很带城内市民味。人皆知她的信仰奇特,常常装神弄鬼。
  “文涟拜托孟太太了,我们往南边去,全靠您了。”士珍开门见山,话音里带着笑,特地称呼李涟的字,显著文雅。“我说什么也得跟住他。谁知道这仗打几年呢!”
  碧初表示欢迎,正题很快说过,便家长里短闲谈。孩子们那边,峨招呼过,转身进了小屋,不再出来。嵋引之芹等和小娃一起玩。之芹是个极普通的温柔姑娘,两条半长辫子俱垂在胸前,脸上有种沉思的,略近呆板的神情,和她十八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她见小娃拿出各种玩具汽车火车枪炮玩偶等,不禁说:“你们有这么多玩具!”随手拿起一节火车,“做得真精细。”六岁的之薇愣愣地站着,七岁的之荃仰着头一把抢过,说:“我们要开火车呢,你看什么!”嵋和小娃都很惊讶,只好帮同接起轨道。火车在圆圈轨道上跑起来,孩子们大声欢呼。
  “你们很快活。”之芹做出一个微笑,对嵋说;“我们很少这样玩。”
  “下学做什么?”
  “做家务事,照看弟妹,温习功课。”之芹若有所思地说。她还要帮母亲举行一种宗教仪式,每周一次杀鸡宰鹅,和教友一起吃喝。这点她羞于启齿。
  “我也做家务事,照看小娃。”嵋天真地说,“他要是淘气不听话,就交给赵妈。”
  之芹轻轻笑了:“你姐姐怎么不管?”
  “她不高兴,什么都不高兴。可是我,什么都高兴。”嵋略侧着头,那双表情丰富的眼睛盛满笑意,一副什么都高兴的样子,显得十分妩媚。
  之芹沉思地望着窗外,丁香花枝簇拥在窗前,将残的细小花朵还很稠密,忽然从花底飞出一小片绚丽的颜色。“蝴蝶!”她高兴地叫,拉了嵋的手向外跑。’
  “乱跑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坐在外间的李太太喝道。之芹立刻停住脚步。
  “让她们出去看看?”碧初商量地说,“院子里有几棵花草可以看看。”
  之芹到了院中,并未注意花草,眼光跟住蝴蝶忽上忽下。“她上生物系高兴吧?”她问。再过几个月她高中毕业。没有人问过她想学什么。
  “姐姐么?看不出来。”嵋也忙着看蝴蝶。“你喜欢蝴蝶?你也想进生物系罢?”
  嵋说对了。之芹是想进生物系。原因很简单,她喜欢蝴蝶,想研究蝴蝶。现在不敢想了。背井离乡,远到西南瘴疬之地,也许得辍学,帮助照料家务。
  “昆明那边有蝴蝶,更多更大。”嵋说,“大姨妈一家有一次来北平,慧书带来好多呢。都搁在方壶了。”
  之芹知道方壶,李涟曾带她到明仑校园去过,把一栋栋房屋指给她看。就是那次,她看到许多蝴蝶,在倚云厅前,方壶圆甑间长满矮花的草地上,上下飞舞。她轻轻叹息,说:“会书?”
  “慧书是我的表姐,方壶是我们的一家。那儿有许多萤火虫。我更喜欢萤火虫。”嵋钻进花丛中,“你要这只吗?”她用两个手指轻轻一夹,捉住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
  “呵,我不要,不要。”之芹忙摇手,向悬着细花竹帘的房门看着。
  “之芹!你跟小孩子玩什么?”李太太叫,“进屋里来!”
  之芹抱歉地一笑,进屋去了。嵋很遗憾,把蝴蝶放在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放它自由。
  屋里李太太说:“我们大姑娘是个实心胚子,不通窍。我们这娘儿四个,可给您添累赘了。”
  碧初道:“之芹和我家的峨同岁罢?可比峨懂事多了。哪能添累赘呢。”
  “到底什么时候能走?真叫人烦心!文涟走后,只有一封信。”李太太说着不禁咬牙切齿,“想把我们娘儿们甩了,可办不到!”
  碧初安慰说:“李先生是去年年底走的。路上辗转奔波就得多少时间!现在的信,也没有准儿。总之咱们一起离开北平就是了。”
  “孟先生孟太太为人可靠,我们这才靠了来了。”李太太说着,硬要放下两个点心盒子,推让之际,嵋捧着一束丁香花跑进来,正和李太太打个照面。
  “哟!这是二小姐?”李太太好象才看见她,上下打量着,“我可不说玩笑话,这是一品夫人的命。”
  嵋毫不羞涩,也不气恼,把丁香花向母亲一举,跑进里屋去了。碧初想,还好说的是嵋,若是峨,还不知怎样生气。这时见金士珍两眼发直,想起人传她会运用“慧眼”,能见人所不见,忙打岔说:“有车等着没有?我这里有熟的车,马上能叫来。”这才打断士珍的功夫,召集她的队伍告辞。
  碧初送走客人,觉得很累。回到屋里,见玮玮刚从吕老人上房回来,摆弄着一块乳白半透明的圆石。玮玮递到她眼前,高兴地说:“公公叫刻四个字。刚才已经在肥皂上练过了。”又递过一张纸,上印着四个鲜红的小篆:剑吼西风。
  “剑吼西风?”碧初抚摸着那块圆石,若有所思。
  “剑吼西风!”公公并没有讲解,玮玮觉得这四个字威武雄壮,兴高采烈地拿着刻刀指指点点。
  “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碧初默记那首《六州歌头》,心中难过。她象绛初一样抚一下玮玮的肩,自进里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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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碧初很累。孟和澹台两对夫妇四个人操心的事,落在她一人肩上。要考虑的不只是柴米油盐,而是严重得多的大事:在兵荒马乱中怎样确保一家人平安南去。吕老太爷的留还是走的问题,最使她焦虑。
  绛初走后约半个月,弗之信到。信照例简单含糊,碧初却一看便懂。文学院已迁到云南的一个小县龟回,嘱即南去。最后有两句诗:“梦魂无惧关山锁,夜夜偕行在方壶。”碧初抓住信贴在心口许久,展开再读,不下二十遍。然后默坐一会,把这行诗裁下,放在手袋中,起身到正院上房。到了门口,想想还是先和莲秀说,遂退回来,叫嵋去请赵婆。
  莲秀进屋,赔笑说:“日子过得真快,转眼芍药开了。一会儿我剪两枝给老太爷插瓶。”碧初往窗外看,果见两株白芍药都开了,繁复的花朵有小碗口大,清雅中透着艳丽。因说:“还是婶儿心静。我天天过来过去,就没看见。”把信给莲秀看,一面说:“走,是早合计的。不知爹的想法怎样?和你说过没有?”
  莲秀说。“没有整篇整套的交代,意思我是明白的。老太爷不会走。三姐你想,他家可走得成?走不成哎。身体不行,这是一宗;留着还不引人注意,大家一起走,怕是一个也走不脱。”莲秀憔悴的脸上一双扣子似的眼睛充满忧虑不安。“他家象是自己有个主意,我可不敢说。”
  碧初略一沉思,和莲秀同往上房。老人拥被坐在床上,温和地问莲秀:“往哪儿去了?”“和三姐说话去了。”莲秀掖掖被角,转身在火炉上热水盆中拧了手巾,给老人擦擦眼睛,胡子。老人的目光随着她转,依恋温顺又有些茫然。碧初觉得那象只小猫的眼光,心里很难过。
  “你也要走了吧?”老人对她倒是很平静。女儿本是留不住的。从出嫁那天起,就没有指望她们奉养。三个女儿中,老人素来最喜碧初,喜她敏慧沉静心地宽厚。不过女儿再好,终有她自己的生活,这些年能在一起,已该知足了。
  “爹料事如神。”碧初勉强微笑,把弗之来信说了。“早就说和庄家一起走,李涟太太也参加,现是三家人一起,沿途会好好照顾爹。从天津坐船,船上很舒服。”老人摇头,说:“你的孝心我知道。可我好象没有这个力气长途跋涉了。”・
  “能隐姓埋名,安静度日,留下未尝不可,可他们能不来捣乱么!现在虽说没有动静,往后还不知有什么花样。”
  “所以你们应该快走,趁能走的时候快走。”老人打断女儿的话,急促地说。说着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又打喷嚏,又吐痰,痰落在胡子上,莲秀连忙擦拭,碧初捶背揉胸,喘息定后,老人才说:“你看我走得么?平白添累赘。你放心带孩子们走。维持会早成立了,没有来找麻烦。我对他们没有用,会容我隐姓埋名的。我这里有莲秀,外面有吕贵堂,足够照料了。”“现在不是太平年月,爹留在虎口,我们怎么放心得下。”碧初声音有些哽咽。
  老人温和地说:“不走,是留在虎口;走,说不定连你们都送进虎口。留在虎口,那牙齿不见得直落下来,若有举动,可要大嚼了。不过咱们可以再想想,当然最好有万全之策。”
  碧初知道这是安慰的话,也无别的办法。回到西小院,心里七上八下,真不知如何是好,又无人可以商量。嵋知道母亲烦恼,象小猫一样跟前跟后,想为母亲分忧。到晚上上床后碧初久久不能入睡,听见嵋也在小床上翻身。“娘,我能过来吗?”嵋小声问,说着爬到大床上,钻到碧初被子里。“娘,我知道公公不能和一我们一起走,你不放心。你带他们几个走,我留着照应公公好吗?”
  碧初一把抱住女儿温热的小身子。“好孩子,亏你有这个心!睡吧,你还太小啊。”“我不小了,你叫我做的事我都会做。”嵋心里多想走啊,想跟着娘去找爸爸,可是也愿意留下来,如果对公公有用;虽然公公乎常不见得喜欢她。
  “好孩子,你留下也没有用。”碧初轻轻拍着她,又摸摸睡在一里面的小娃。“若是照料生活,有赵婆婆。留下来得对付日本人。咱们处在沦陷区,没有保护。”“咱们到南边,就有国了,是不是?娘!”嵋睁大眼睛望着黑夜,想了一下又问:“北平永远是日本人的了?”碧初忙答:“那不是!要看咱们自己有没有本事打回.来。”“那我们都要学本事!”嵋说。靠着母亲,觉得十分安心,还想说话,却不由自主睡去了。碧初摸着她柔滑的头发,心里又温暖,又酸楚。
  次日,孩子们还睡着,碧初起来洒扫。赵妈本不让她做,她总要帮忙,扫廊子时见那两朵白芍药在晨光中很精神,便剪下来,放在桌上,才想起找瓶子。正往里面杂物柜中找时,听见莲秀的声音,“三姐,老太爷过来了。”碧初忙扔下手里的东西迎出来,见老人颤巍巍走进屋,莲秀和吕贵堂左右搀扶,吕香阁跟在后面。拿着痰盒、手巾等物。
  “爹!爹怎么走来了!这么早!”碧初忙移过一张安乐椅,让老人坐下。
  “练练腿脚,好上路啊。”老人高兴地说,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深紫色夹晨衣,稀疏的银须飘在胸前,看来精神尚好。
  “爹走?”碧初忽然精神起来。
  “告诉你一件事。”老人神秘地说,“昨晚上,西山游击队来人了,要接我往山里住,只要混出城门,路不远。是不是啊?贵堂。贵堂带进来见我的。是不是啊?”老人说着,不时问着吕贵堂,似乎需要他证明。吕贵堂连连点头,神色很不安。莲秀脸上犹有泪痕,却不敢擦。
  碧初一时不明白是真是假,疑惑地望着老人。老人继续说:
  “来人也是明仑学生,知道弗之,认得卫葑。说知道我一辈子奔走,推翻满清,参加辛亥革命,又主张联共,不容于蒋,愿望只有一个,想亲眼看见中国独立富强。他邀我到西山住,等着收复北平,抗战胜了,中国就能证明自己有力量生存于世界。”
  “怎么去法?”碧初问。
  “等你们走了。你放心走吧。等你们走了,会来接的。”老人用力地说。这时莲秀撑不住,眼泪直流下来。碧初猛然明白了,老人是在安慰她,想象出万全之策来安慰她。她不知说什么好,叫了一声爹,就停住了。吕贵堂大声说:“昨晚上是我领着人见了太爷的,谈得很好。三姑只管放心走,游击队神通大着哪。他们上上下下都能安排。这点事不算什么。”老人听得清楚,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
  “爹说的,我都信。”碧初只能这样说,这是老人最爱听的。老人仔细看她,见她勉强笑着,很怕她哭,伸手拍拍她的手臂,要站起来,说:“我看看孩子们。还睡着?”众人忙来搀扶。碧初先引到玮玮屋。玮玮脸朝里躺着,一床墨绿绸薄被一半在地下。他猛然醒了,坐起身望着公公发怔。
  “玮玮好孩子。你们要远走高飞了。国家靠你们。干什么都要努力向前,不能后退啊。”老人说。玮玮有些莫名其妙,跳下床站了,恭敬地说“是。”老人见床头小几上放着那块圆石,拿起来凑到眼前看。玮玮说:“刻了三回了。”老人点头,说:“一会打出来我看。”
  嵋和小娃在西里间,两人睡得正沉,嵋的脸红扑扑的,小娃连着咂嘴,老人站住,摆手不让惊忧他们。眼光在小娃身上停了许久,轻轻叹息,走到外间站住了,问:“峨呢?”碧初答还在学校。老人点点头,众人簇拥着走出西小院,碧初跟着送至上房,看老人在床上坐好,才退出来。
  “三姑,”吕贵堂跟出来,踌躇着说,“爷让这么说的。他老人家觉着好象真事一样。说来说去是为了让你放心。你放心地走了,他才安心。”“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儿了。”碧初心乱如麻,强压着悲痛。“我们走!只是若说放心,怎么能够!”
  我们走!这是碧初的决定。她决定后即往玳拉处商量。其时庄先生已结束天津工作,早到昆明了。她们来往几次,商定取海道前往,先到天津乘船。行期定在六月初。
  因为正院太空,老太爷计划搬到前院里小院,即炫子住的廊门院。吕贵堂父女搬到南房。不用的东西都堆在西小院。碧初主张乘几个用人还在,就开始搬,不然几个人住几十间房,阳气压不住,于是开始搬动,满院一片杂乱景象。不要的东西就给刘凤才、赵妈和上房要裁的厨子。还有些走了的南房客人回来要东西。碧初自己带着赵妈收拾上路的箱笼,心神不定,不知此一去何时回来,老太爷能否等到团聚。再想,这样严重的民族存亡关头,哪里还能求得亲人们都在一起!比起多少人在战火中家破人亡,还算有个盼头。再想到即将见到弗之,心里又感到舒贴。这样一时悲一时喜,收拾了好几天。这天想起要给大姐素初带点衣料,原有几块织锦缎花色不好,还需添置些日常用物,要到东安市场一趟。嵋和小娃生长在明仑校园,很少进城,更少上街,到东安市场数得出次数,都要跟去。因邀玮玮同去。玮玮说,很快要离开了,去看看罢。
  几天来一直阴雨,淅淅沥沥,到处湿漉漉,搬家具,收拾东西很不方便。赵妈忙里偷闲,做了一个小布人,红袄绿裤,怀抱扫帚挂在门上。每逢连雨她都要做这种小人,叫做“扫阴天儿的”。大家出来进去都拨弄一下,叫它摇晃着好扫去阴霾(埋)。碧初笑说:“你这样忙,还做这个。”赵妈说:“小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再做一个,往后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做了。”嵋看了一眼,说:“谢谢你,赵妈。”心里并不在意,只想着要去东安市场,要坐大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长满了蜡梅花,爹爹拿着一本书,坐在蜡梅花下。
  “扫阴天儿的”工作不努力,去市场那天仍飘着细雨。景山上云雾很重,象戴了顶大帽子。天空阴暗。碧初牵着小娃在前,嵋抓住玮的衣袖跟在后边。市场的道路很窄,路面是砖铺的,很多地方凸凹不平,还有积水,好象是古老乡村的街道。可是两边店铺灯光明亮,照着橱窗里各种漂亮的可爱的东西,有一种温暖从容的气氛。一个店里有这么多好看的五颜六色的绸缎,一个店里有这么多耀眼争光的珠宝首饰,又一个店里摆满硬木家具和瓷器。叫人不由得想慢慢走一走细细看一看。小娃来时提出要吃栗子粉,告诉他春天没有,他把条件改为冰淇凌。一间旧书店橱窗里印刷精美的英文画书吸引了嵋,她把鼻子按在玻璃上向里张望,那是《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她读过这本书的译文,却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画。玮玮看着,评论说,那三月兔的表清真奇怪。
  碧初在前面走,又回来找他们。店里出来一位穿长袍的伙计,请他们进去坐坐。“没有时间了。”碧初皱眉说。。伙计满面春风准确而麻利地拿出那本画书送到嵋眼前,话是对碧初说的:“这是有名的公司出版的。您瞧才卖多少钱?伍毛钱!”伍角钱当时够买小半袋面粉,也不便宜。嵋对价钱毫无概念,抬头看着一母亲:“娘,贵的话就不买。”这时小娃也跟脚伸头在看,指着三月兔的滑稽模样,笑出声来。
  “我说您哪,一本书几个孩子看,还不值?”伙计说。碧初笑笑,买下了。
  “娘,再挑一本,带给慧姐姐。”嵋仰着脸儿请求。“那就挑两本吧。还有颖书呢。”颖书是慧书的异母兄。这些关系,嵋许久以后才明白。当时又买了一本《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给慧书。玮玮挑了一本《金银岛》给颖书。由嵋郑重捧着,宛如得胜的将军。
  他们又到一家熟识的绸缎店,戴瓜皮小帽的掌柜高兴地说:“孟太太,可老没见了。”又抱歉地说,现在不比往常,跑外的伙计少了,不然来个电话就行,怎能让孟太太自己来!问清要求,好几个伙计把各种花色的绸缎打开,铺平在柜台上。有的搭在自己身上,还搭在嵋身上比试,让碧初挑。掌柜也帮着发表意见。在黯淡的灯下,各色铺展开来的绸缎发出幽雅的彩色光辉,满店堂喜气洋洋。他们沉浸在古老北平买和卖的友好艺术气氛中,几乎忘记北平已不属于他们。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一句听不懂的日本话,全店堂的人都愣住了。掌柜的身先士卒,忙上前躬身接待。来人是两个日本军一官,还有一个显然是勤务兵。
  “您来了!您坐这儿。”掌柜的敏捷地用袖子掸掸太师椅。日本人傲然四顾,络腮胡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嵋连忙躲在碧初身后。碧初一把拖住了玮玮,把钱包给他,让他付钱。一面迅速地指定了两种缎料。那勤务兵凑上来看碧初买的什么,碧初目不斜视,自管拉了嵋和小娃往另一边柜台看料子,等玮玮付好钱,示意他先走,自己殿后。出店门后,大家不约而同快步走了一段,快到市场门口,才放慢脚步吐一口气。
  嵋忽然觉得周围景物全都变了,那迷人的光彩没有了,她只想大哭一场。谁也不提吃冰淇凌,谁也不想再慢慢走走,细细看一看,出市场门时遇见几个服饰讲究的男女和几个日本人一起,说说笑笑进来。趾高气扬,从眼角里打量着碧初等人,碧初一阵恶心,一手牵着小娃,另一手紧拉着玮玮,几乎逃一样回到家。
  后来峨看见那缎料说难看,谁也没有说话。
  登程的日子越来越近。碧初本来考虑带赵妈走,因她已过五十,自己担心能否活着回来,决定不去,她最舍不得嵋,嵋也为她不去哭过,但很快就又高兴起来。旅行的兴奋散布在孩子们中间。几个人商量着整理东西。除了小娃外,每个孩子都有一个“私房”箱子。峨和玮都是正式箱子,装自己的衣物,嵋的则是一个象征性的小箱,装自己心爱之物。箱中放了一个小圆砚台,一个铜墨盒,上刻着“自强不息”,是小学奖品。两根仿钢木镇尺,雕工细致,上写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是吕老人所赐。还有一个很漂亮的针线匣,绿绒底,满绣十字花图案,是弗之从欧洲带回的。再有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球,缎带、丝帕之类。剩的地方有限,只能带一个玩偶。得在秀兰、丽丽和“小可怜”中选一个。她首先淘汰了丽丽,但对秀兰和“小可怜”则不能决定,不是因为秀兰更美,而是因它是炫子姐的,她不应负人之托,中途抛弃。玮玮却说尽可扔下,也许炫子还希望它和别的玩偶一起,在北平等她回来。嵋便把秀兰放在自己床上睡一晚,对它说了许多亲热话,以示告别。
  玮玮最不放心的是亨利。吕老太爷素不喜猫狗之类,小狮子不显眼,留给莲秀。亨利则不能留。刘凤才愿意养它,希望得些生活费。碧初原想送人,玮玮以为刘凤才养着好,等于替他养,狗还是他的。于是说好每月到莲秀处拿两块钱。由刘凤才养。亨利看见这一阵满院乱放着家具,很是不安,常常从院子里忽然冲到玮玮身边,把头放在他膝上,玮玮便抚着它,安慰几句。吃饭时他蹲在玮玮身边,抬头望着,张了大嘴喘气,谁也不说它没有规矩。
  走的一天终于来了。吕老人先传过话,孩子们不用去见他。他准备等碧初一走,立即搬到前小院。这些天一直看着人收拾,精神似还好。因为上车时间过早,头天晚上,碧初带了峨,到上房来见老人。上房原就空荡荡,这时几乎全空了,只有老人和莲秀每日坐的椅子还放在老位置。进门正面横放了一张花梨木葱榻,是张夫人在日时常坐卧的,原放在东里间,吕老人偶尔在上打坐,这榻现在擦拭干净,一端的雕花扶栏上嵌着螺钿,闪闪发光。
  “爹,怎么把这榻摆出来了?要搬前头去?”碧初温和地问,坐在莲秀递过来的小杌上。峨靠着矮榻的栏头站了。
  “你走你的,就不要管了。”吕老人不耐烦,但立刻换了温和的语气,说:“怎么样?都准备好了?”碧初点头。莲秀说:“太爷要在这边看经,布置几把桌椅,有时过来坐坐。”“那也好,这里清静些。”碧初估计老人留恋这房间,不再多问。老人曾说炫子,明快有余,沉稳不足,要谨慎小心为是。这时看看峨,觉得对她很不了解,很难评论,想了想说:“到了云南,转学谅不困难,弟妹还小,你要多帮助家里。自己有什么事,多和父母商量。”峨答应“是”,没有别的话。
  碧初拿一个古铜色锦面匣子,打开给莲秀看,内有两只金镯、四只金戒指,还有一些首饰,一个存摺,上有五百元,留给老人度日。碧初说:“爹不要我们奉养,我知道。原来也确不需要。现在是非常时期,谁也不知道时局怎样发展,将来的生活怎样,今天一别,又何时能见面。留一点东西,也让女儿稍稍安心。”
  “虽是生离,犹如――”老人吞住不说,示意莲秀收下,这些东西,对莲秀是有用的。他看着女儿显然清瘦下来的面容,略显红肿的眼睛,又慢慢说道:“我的朋友,只要知道你们都好,就是我最大的乐事。贤内助不是好当的,你要当心一点自己。”见碧初不语,便说:“游击队是可信的。我没有别的话了,彼此保重吧。”
  碧初把盒子交过,仍坐在杌子上。莲秀过来,拉着她的手,她发觉莲秀的手已经变得粗糙,却从未听她说过有什么艰难。老人今后的生活,便靠莲秀了。碧初抚着那满是硬皮的手,心里充满信赖和感激。
  “婶儿!”她站起来叫了一声,蓦地向莲秀跪下。“婶儿!你替我们姊妹尽孝心,拜托了。”说着要叩头,莲秀大惊,早也跪下,扶住碧初,两人都忍不住热泪盈眶。
  “娘你起来!”峨走过来扶起碧初,不满地说。她觉得娘这一跪简直有失体统。
  “走吧,走吧!”老人平静地说。然后闭目垂头,表示不愿说话。
  碧初走到门口才忽然想起,问;“婶儿有什么要带的?给老家写信了么?”
  莲秀摇头,勉强笑道:“小家小户的,老家没有人了。见了大姐,问好就是了。”说着从椅上拿起一个大红书包,绣满各色花朵,“这是件吉物,给嵋带着。”说是件吉物的意思,只有莲秀自己理解。她每晚烧香时都把它供在香炉边,以为它是浸透了各种神佛关注的。
  碧初携峨出了房门。夏夜是温暖的,芬芳的,但她们觉得北平的一切,连同这无所不容的夜,都已和她们隔得相当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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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香粟斜街三号很快变了模样。南房住了吕贵堂父女,厨房院正式厨子都走了,全空着。前院住了黄秘书一家,因为人多,分房举炊,象是个大杂院,人们随时溢向南房和厨房院。正院无人,甬道关门上锁。吕老人和莲秀在廊门院,整天关着廊门,别是一番夭地。在这小天地里,莲秀惊异地发现,自己忽然间做了全权主人。
  莲秀二十五岁嫁到吕家,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她的生活就是侍候老太爷。家庭中实际女主人是绛初,亲友们有什么事都对绛初说,而对她则总是交代嘱咐:“好好伺候,得细心啊。”“小心扶着,别摔着。”有人说头最怕冷,有人说脚最怕凉,好象越能对她吩咐几句,便越是对老太爷关心。她总是赔笑答应。她从未敢和老太爷平起平坐,也不敢以吕家人长辈自居。只求两位姑奶奶不挑拣她,就觉得日子过得不错。
  现在很多亲友都往南边去了,留下的也各自闭门不出。绛、碧走了一个月,除凌京尧来过一次,不见任何人出现。老太爷对她越来越依恋,一切都由她作主,不必考虑别人说什么。她先有些惶惑,然后觉得少了许多麻烦,再后来竟有些得意。她极少有这种飘飘然的感觉。居然在北平沦陷后感到,不免暗自歉疚。
  半个月来,吕老人的咳嗽好多了,每天可以在院里散步,从东到西来回十趟,他认真地数着,坚持走完。然后站在西头,对着廊门喃喃自语:“游击队怎么还不来!”他可能忘记了那是想象,他就依附在这想象上。这时莲秀就上前打岔,或问一个字,或问一句文章,或说些琐事。老人便把茫然的目光收回,依恋地停在她脸上。她那在阴暗上房里总是憔悴的脸,似乎滋润了些,一双扣子似的眼睛很精神。其实她十五年来没有这样劳累过。魏妈原来发愿一直侍候老太爷,一天家里来人,说媳妇死了,怎么死的不肯说,让她回去照顾孙子。她哭着辞了活,随来人走了。说是看看再来。可是一出城门,谁知还进得来不呢。
  莲秀不愿降低老太爷的生活水平,尽量把饭菜调理细致,衣服还是每天换。幸有吕香阁随时帮忙,吕贵堂在外面跑跑腿,日子虽不宽裕,却还平静。她想,凑合一年半载,说不定能等到两位姑奶奶回来。
  天越来越热了.一天黄昏,老太爷在院中闲坐,打量着这小院,偶然说起,每年这时候该搭凉棚。贵堂接话道:“其实自己也能搭。这院子小,方便。每年用的柱子席子还有些,明天我来归置一下,咱们自己搭一个。”莲秀在收晾的衣服,笑说:“还是他贵堂哥有本事。要不然真的搭一个?”她看着老太爷,老人微笑地看着她,分明是要她决定。
  厨房里的香阁洗完碗,走出来一面接莲秀手里的衣服,一面说:“太爷和太奶奶兴致好,反正我爹整天闲着,我也能帮忙。”她近来乖觉地把赵字减了。但心里仍和从前一样看不起这位太奶奶。
  莲秀颇知香阁伶俐且有心计,从不和她计较。这时对老太爷说:“香阁是个上进的孩子,自己背了好些古文呢。”香阁还和黄家大儿子瑞祺学日文,莲秀没有说。吕贵堂笑说;“也就是空闲时还能做点正事。”老太爷点头,说:“背一篇听听。”香阁放好衣服,把长辫子甩在身后,颇为得意地正要背书,忽听有人轻轻敲门,随即推门进来。“搬到这里来了。”来人说。
  “缪老爷!”莲秀大声在老人耳边说,“是缪老爷。”她很感动,到底人家心里惦记着啊。一面扶老人,搬椅子,一面示意香阁沏茶。“屋里坐!缪老爷屋里坐!”
  缪东惠态度还是那样从容,衣着还是那样清雅。先亲切地问过老人起居,和吕贵堂寒暄几句,又问莲秀一些日常生活的事,一面打量室中陈设。见靠东墙摆着那套旧沙发,靠西墙摆着八仙桌,上有掸瓶、酱油瓶、醋瓶、糖罐等,大概就是饭桌了,甚为简陋。连说:“吕老先生清德,众人莫及。”相让坐下,谈笑风生。
  老人和缪东惠相识多年,许多见解不同,人是极熟的。一年来见他没有出任伪职,去年还为小娃送药,现又来看望,心里高兴。说些各家亲友情况,讲论几句佛经,满有兴致。渐渐说到时局,缪东惠叹道:“战事起了快一年了,简直看不出希望!去年上海失、南京陷。现在武汉也吃紧了。只要是中国人,谁不中心如焚,五内俱结!可是大局已如此。现在最重要的是百姓,得让百姓生活安定。这一方面我是尽力而为。想想多少爱国志士,也是处处以百姓为重。凡事从这方面考虑就通畅得多。”他素来口齿清楚,现在也是抑扬顿挫。老人听出话中有话,于是带笑说;
  “我终日枯坐斗室,老病相缠,外头的事,知道很少。有什么高见,便请直言。”
  “如果我的话不合您的意思,也请务必考虑,为亿万生灵的利益考虑。”缪东惠诚恳地说,“今年元旦成立了华北临时政府,半年来遭到不少反对。炸的烧的打枪的撒传单的都有。据我看,这样的骚扰对百姓来说,只能是帮倒忙,只能使日本人更用高压手段。有人说,我们是幸而亡国,不幸就要灭种啊!我看有道理。若有一个能使政安民和的政府,不让日本人直接管事,老百姓少吃多少苦头!这样的政府必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才能立得起来,其实只要挂名即可,不用做什么事。尝读史书,每服冯道为人。那才是忍辱负重啊!有些忠烈隐逸之士,不过得一己之名。那样不顾毁誉,肯真为天下苍生出力的,才是了不起!”
  老人哈哈一笑说:“我无文才武略,怎比得古人!”停了片刻,用力看着东惠,“你的逻辑很奇怪。政安民和,是谁的天下?”他没有力气拍案而起,心里反觉平静,目光又有些茫然。
  “我是真为大局着想――如公不出,如苍生何!”缪东惠努力说出了这句话。
  老人微笑,端起茶杯举了一举,意思是送客。他的手猛烈颤抖,茶水泼洒出来。莲秀忙上前接过,看了客人一眼。缪东惠只好站起。老人也扶着莲秀站起,笑着说:“缪先生无艺不精,何时又学了苏秦?这亡国救民之论,还请别处发表。”
  缪东惠无奈,躬身告辞。到院中对莲秀说:“吕太太不知道,日本人决定要让老先生出山。我想先说一下,真弄到硬碰就不好了。”
  莲秀听见吕太太的称呼先吓一跳,嗫嚅说:“还得倚仗缪先生敷衍。老太爷年纪大了,有些糊涂,怕是真不行。”
  缪东惠苦笑道:“我这一阵子周旋各方朋友,费尽精神,背上各种骂名。我是尽心而已,尽心而已。”到大门口有汽车等着,车夫开了门,他且不上,又对莲秀说:“以后的事,很不好办,你们多加小心。”
  莲秀送客回来,吕贵堂在廊门迎着,两人都有大祸临头之感。到屋内省视,原以为老人会发脾气,把缪某大骂一通,却见老人在里屋安静地靠在床上,把玩着那柄龙吞虎靠镌镂云霞的宝剑。香阁冷冷地说:“一定让取下来,说挂在墙上看不见。”
  老人似乎已忘记有谁来过,把剑一举,说:“可怜这剑,只挂在墙上。”
  “现在没有刀剑长矛的了,都用枪炮。”香阁不以为然。
  “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老人惨然一笑。
  当晚老人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要安眠药。莲秀拿一片药和一杯水来。老人服过,一会儿便着急,说还不能镇静,还要一片。莲秀说:“这是祝大夫开的好药,力量大,一片够了。”老人不依,到底又拿了一片。才安静睡去。
  次日一早,老人要到正院瞧瞧。本来在上房布置了几件家具,做为习静诵经之所。自迁到廊门院,就没有再来。莲秀招呼贵堂先去打扫,自己扶着老人慢慢走来。
  迁出正院时,到处都打扫干净。半个月不来,阶前青草已长到膝盖。砖缝中冒出各种杂草,满目荒凉。屋内刚洒扫过,有一阵清凉气息。那矮榻迎门摆着,旁边条几上设有笔墨纸砚和各种经卷,排列整齐。老人点点头,向榻上坐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让把《心经》递给他,轻声念诵。
  莲秀觉得老人又恢复以前的习惯,颇为安慰。遗憾的是不能接着看报了。吕贵堂往隔扇后面转了一下,对莲秀轻声说,后窗有漏雨痕迹,哪天他来修补。
  吕老人念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抬头见莲秀站在贵堂旁边,两人身段相称,年纪仿佛,心中忽然一动。莲秀过来问:“还点上鸡舌香吧?”“还有么?”“还有些,预备在这里。”
  那宣德炉原摆在案上的,香点上了,淡淡的香味散开来,充满房间。老人微笑说:“这儿没有事,你们都走吧。”
  “太奶奶要往前边操持事,我陪着爷。”贵堂说。
  “不用。有人在旁边,心不静。”老人又拿起《心经》来念。赵、吕两人见老人似很平静怡悦,便离开了。
  自此每天上午老人都到正院习静,快到中午回屋。有时吕贵堂抄着文稿陪他,有时就是他一人。在无边的寂静中,回忆不觉成为良伴,有时老人竟怀疑那些经历究竟是否属于自己。
  那劫衙的行径,想想倒有些后怕。当时他是清朝举人,和另外三位朋友参加了推翻清廷的同盟会。四人常一道研讨时局,砥砺学问,有阜阳四贤之称。其中一位年最长的刘子敏被捕,押在县狱。他和十几个年轻人买通狱卒,将刘子敏劫出。买通的过程中,狱卒曾对他说:“你也是各方都知道的人物了,不怕保不住功名么!”
  “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功名越大,越令人笑!。”他只简单地说,没有直接讲革命的道理。给钱,是主要的手段。几个人簇拥刘子敏上了备好的车,他匆匆向另一方跑时,那狱卒追上来,他以为要拼个死活了,不料狱卒竟塞给他一包钱,一面说:“还给你们一半,你们也要钱用的。”
  那人后来不知怎样了,连面貌也记不清了。他连忙到约定好的地点,将钱交割清楚,留给刘子敏养伤。自己连夜翻越城墙逃走。好在县城不高,由朋友帮助,用粗麻绳系腰,手持雨伞跳下去,丝毫没有受伤。那夜好黑呵,好象是向一个黑洞里跳,闭着眼睛向黑洞里跳。
  拿雨伞是梦佳的主意。老人想起梦佳,总有一种温柔凄凉而又神圣的心情。他也曾寻花问柳过,但这种心情,只有结发夫妻之间才能有。结发夫妻!这形容多好!这是世间的最神圣的感情中的一种。可是他宁肯把结发妻子抛弃在惊恐、思念之中,远走他乡,隐姓埋名,从事秘密活动。他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有朝一日,为日本侵略者维持局面么?
  悲痛屈辱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侵蚀着老人的心,他勉强诵经以求安慰。在他为回忆所苦时,经卷能暂时平下胸中的波涛;在他诵经时,却常又忽然为回忆挟持而去。
  他看《五灯会元》,看《坛经》,没有讲究,没有次序。大声念诵的只有《心经》。常念到“般若多罗密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时,便起反感,谁除了一切苦?然后自笑做不了佛门弟子,不免又沉浸在回忆里。
  推翻清廷后,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成立,吕清非当选众议院议员。那时吕家住在凌京尧家老宅的一个院子里。不久袁世凯专权,追捕一位激烈反袁的人士。清非曾留这人在梦佳卧房半月之久,最后这人平安逃亡日本。回想起来,真和戏台上一样。军警进来时,正有一位客人坐着。这人平素惯说大话,是个狂放不羁的人物。谁知一见这些武夫竟浑身哆嗦起来,站起要走,连说我是客人,偶然来的,偶然来的。因军警未发话,他就贴墙站着,不敢动一动。为首的对清非说了来意,清非尚未答言,忽然东西两门开了,一边绛初一边碧初,那时俱都十几岁,声音清脆悦耳,同时请进搜查。军警们一怔。紧接着中门大开,张夫人出来,笑说各位辛苦,既然来了,必需彻底查清。遂即闪在一旁,让众人进。为首的有些迟疑。这时碧初上前对母亲说:“云南派人送来十只云腿,五十瓶曲靖韭菜花。已经收下,打发来人去了。”这话提醒了那头目,吕老先生与滇军有亲戚关系。前几天报上登了严亮祖吕素初的订婚启事。他大概觉得有了枪杆子关系就不好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寒暄几句,说这是例行公事,连忙走了。那客人还在墙上贴着。
  那客人的卑缩样儿还在目前,姓名却想不起了。二女、三女的终身总算所托得当。大女到严家是续弦,房中还有一妾,虽有了慧书,日子不一定舒心。只是照大女的禀性,未见得感觉到。
  人要是都能不觉得就好了,那真“能除一切苦”了。我们不乏好男儿奇女子,中国,竟到了民族危亡的关头!中国人如同蝼蚁一般,任人践踏!怎能让人甘心,放心,心如止水呢!
  老人每天习静,在《心经》与回忆中穿插,表面上生活很规律。不觉又过了半月。一天傍晚,夕阳晕红已退,满院蝉鸣。莲秀给老人洗沐须髯,先用湿手巾擦透,再捧盆漂洗,最后用干手巾擦;根根银须在暮色中闪亮。老人捻须而坐,问莲秀近日贵堂抄稿来源如何。
  “听他说益仁大学有些先生还在做学问,稿子有,只是大家都穷,物价涨了,抄写费反降了。”莲秀收拾盆盂手巾,看看老人,又说:“他也没有多说。”
  “我想起来,”老人有些迟疑,“把以前的诗整理出来,可以看出这一段历史。”
  “那当然好。”莲秀响应,“让贵堂帮着抄吧。”
  “香阁呢?有事情做?”老人想想,说。
  “香阁针线活不少,比裁缝便宜,做工又不差。”说话间,有杂乱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进院门来。
  “吕老先生,有客人!”是黄秘书的声音。接着走进三个中国人,三个趾高气扬的中国人。两个官员模样,一个随从一类。黄秘书一路鞠躬。“这位就是吕老先生。这位是――”再鞠躬。
  这些人不理,就象没有这个人。板着脸对吕老人说;“我们是江市长派来的,请老先生出任维持会委员。”说着递过一张大红聘书,约有一尺半长,烫金字闪闪发光。
  老人见来了伪员,纹丝不动,仍一手捻须,一手拿过靠在椅边的拐杖,挡住聘书,说:“请转告江朝宗,我是中国人,不任伪职。”
  来人对老人的态度似有准备,并不争竞,用手摸摸桌子,把聘书放在桌上;又拿出一张请帖,说:“市府明天宴会,请光临。聘任的事,三天内见报。告辞。”随手把请帖交给莲秀,转身就走。
  “扔出去!把这些都扔出去!”老人突然暴怒。用手杖敲地,大声喝道。随扔了手杖,一把抢过请帖来撕,但纸太硬,撕不动,就向那几个人扔去,纸又太轻,飘飘地落下了。
  那为首的人口头冷笑,又说一遍:“三天内见报。”
  老人愤怒已极,挺直身子,把手杖用力向他扔去,手杖落地的声音很无力,紧接着是沉重的关廊门声。莲秀忙上前扶住老人,让他缓缓靠在椅背上。老人急促地喘息,莲秀为他揉胸捶背,轻声唤着“老太爷,老太爷,莫生气,莫生气”。一会儿,吕贵堂大步走进来,后面跟着香阁。莲秀才出一口长气。
  吕贵堂一见桌上聘书和这番情景,已明白端的。心里真如火烧。等老人渐渐平静,先问莲秀:“是不是托凌老爷转缪老爷,想个法子拖一拖?”
  “不用去!哪里也不用去!”老人高声说。“我有办法,你们不用担心!”
  莲秀和贵堂交换着眼光,莲秀的眼光中有疑虑和担心,还有乞求和信赖。她有几分猜到老人的办法,却又不敢那样想。老人似乎也猜到她的想法,忽然紧紧抓住她的手,用力说:“你不要管我的事!”他把你字说得很重,好象世界上除“你”之外,别人都可以管。
  顺从是莲秀的习惯。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先到屋里躺下吧?什么都别想。”于是伺候老人到房中睡下,都安置好了。吕贵堂忍不住说:“还是和凌老爷商量一下的好。太爷年纪大了。我又不懂上头的事。请太奶奶拿个主意。”莲秀欲言又止。香阁在旁说:“怕太爷是要等游击队吧?”
  贵堂看着莲秀说:“那是想象,怎当得真!”莲秀眼眶红着。说:“你去一趟罢。北平城里,也没有别人可告诉了。”贵堂嘱香阁在外间陪着,立刻去了。
  不想贵堂一去,一夜未回。老太爷睡一会儿醒一会儿,自言自语,不知说的什么。莲秀叫香阁在后隔扇里搭几个凳子睡了,自己守着老太爷,等着吕贵堂。半夜香阁醒了,见爹还不回来,起身披衣坐着,轻声埋怨。莲秀想要安慰她,找不出话,两人相对,电灯光很昏暗,四周的黑暗好象正挤过来,随时可能挤灭电灯光并使她们窒息。
  “莲秀,莲秀呢!”老人在里屋叫。莲秀忙走进去坐在床前。老人轻声说:“我没有事。你还不睡?”莲秀努力推开心头的沉重,打起精神说:“我跟了老太爷这么多年,如今是生死关头,能不能听我一句话?不管怎样,活下来就是好,留得青山在啊。说不定这几天游击队就派人来。”
  老人摇摇头。“那都是梦!都是痴人说梦!你不用担心,谁要寻短见?明天让贵堂找凌京尧去。”莲秀不敢说已经去了,含糊应着:“也许凌老爷他们能帮着辞了。”老人笑了一声,说:“你休息吧,明天的事不会少。”
  莲秀躺下来,眼睁睁看着黑夜,不敢合眼,黎明时,刚迷糊过去,听见老太爷一声大叫:“你们滚!滚!”她吓得赶快跳下床,老人还在叫,“滚!”一手压在胸前,无目的地挥动,象在推着什么。她俯身问:“老太爷!老太爷!怎么了?”老人几次挣扎才睁开眼,眼中满含惊恐,看见莲秀,舒了一口气。
  “梦魇了?不怕,不怕。”莲秀象对孩子似的哄着。老人下意识地摇头,一滴眼泪从小眼角流出来。
  “我得起来。”老人说,“到正房念经去。”
  “这么早!念经用不着这么早。”
  “自己定好时间,不能错过。”老人坐起穿衣。梳洗了,也不肯吃东西,便要往正房去。走到外间,往四处看,问道:“那东西呢?”
  “收在杂品柜里。”莲秀知道问的是聘书。
  “以后退回去。”老人平静地说,脚步也很平稳,扶杖走出廊问院,没有回一次头。
  前院黄家还未起来,满院静俏俏。开了两道门,走过藤萝院,只见一片幽暗。莲秀无话找话说:“天然的凉棚,只是太阴了。”老人不理,径直走去。
  因这些天老人来念经,正院收拾出一条小路,旁边砖缝中蒿草及膝,在晨曦中显得颜色很深,草尖上露珠闪亮。老人目不旁视,专心地走着,拐杖清脆地敲着砖地,引起轻微的回声。
  正房门开了,一缕微弱的阳光落在台阶上。阶边散放着几根木条。莲秀希望老人回头看看那阳光,故意装着绊了一下,“啊呀”一声,说:“这木条可以搭凉棚。”
  老人仍不回头,专心地走进正房。他靠着矮榻,手抚那嵌有螺钿的靠背,似乎很安心,微笑说:“你走吧。”又皱眉严厉地说:“你记住,我什么也不用!”
  “爷说不用什么?”莲秀扶他坐好,便去整理条案上什物。先抬了三小块鸡舌香放在炉内,见所剩不多,又拈回两块,节省着用。四面看并无危险之物,想他安静一会儿也好,因问:“爷是打坐还是诵经?”拿起《心经》准备递上。
  “你走吧。”老人摇摇头,眼光是茫然的,似乎看不见莲秀。
  莲秀放回《心经》,理理他的衣服,说:“那我做了早饭就来接你。”她走到门口,回头见老人正襟危坐,垂了双目,似已入静;忽然觉得莫大的悲哀侵上心头,一下子冲到老人面前,说:“我陪着你,行不行?”老人并不睁眼,用力说:“你走吧!”莲秀悄然站在一边,老人感觉到了,睁眼不耐烦说:“你走!”莲秀不敢违拗,只好走出房门,下意识地看看手表,是五点五十分。
  莲秀回到廊门院第一件事是生炉子。煤球炉子封不住,得天天生。香阁不在屋内,想是回南房或打听消息去了。她手上操作,心里很不安。炉子生着,早上照例的事做得差不多了,见黄秘书透过烟雾,从廊门探头,说:“吕太太做早饭?”他走进来,低声说:“劝劝老太爷,应了吧。决不可能让他老人家真做什么。猜着就是要一个名字。我们得保护他老人家。”他的声音很低,莲秀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忍不住大声说:“你不用这么小声音,老太爷不在屋。”黄秘书一惊:“不在屋?在哪儿?”
  “在哪儿?在哪儿!”莲秀心里似有重槌在咚咚地敲,“在哪儿?在哪儿!”她扔下正在搅拌的棒子面,撇下吃惊的黄秘书,冲出廊门,向正院跑去。
  莲秀轻轻推开正房门,先见老人端正地躺在矮榻上。她抢步上前,只见老人双目微睁,面容平静,一点声息俱无。“老太爷,老太爷!”莲秀恐怖地大喊,想推醒他。可是永远做不到了。
  等莲秀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时,一下子跌坐在地下,两手捂着脸。她不敢再看这世界。室内的寂静束紧她,使她透不过气。这样坐着不知多久。“也许能救活!去找大夫!”这一闪念使她猛跳起身,向门口冲去,几乎和大步赶来的凌京尧和吕贵堂撞个满怀。“你们来了。”她向后退了几步,差一点摔倒。吕贵堂忙扶住,随即和跑来的香阁一起,扶她坐在门口那把旧椅子上。她浑身索索地发抖。
  凌京尧站在榻前审视,“吕老先生,我来晚了!”他喃喃道,伤心地想,来得早了,又有什么用呢。转身嘱吕贵堂速请位医生来。贵堂忙忙去了。京尧见条案上有一张纸,用一个安眠药空瓶子压着,纸上写着核桃大的毛笔字“生之意已尽死之价无穷”。另有一行:“立即往各报发讣告!”这是老人的遗嘱了。
  京尧一见这遗嘱,更明白老人是以一死拒任伪职,不禁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身子不觉伏了下去,跪在榻前痛哭,又不敢放声,只好一手用力抓住短栏,勉强压着哭声。莲秀见凌老爷哭,反镇定了,扶着香阁走过来,陪着跪下,一面拭泪,说:“凌老爷别哭了,老太爷就仰仗您了。”
  凌京尧不答,只管哭,直到医生来到,才站起身。这医生在地安门大街开私人诊所,吕家人从未请他看过病。他按规程检一查了遗体,宣布“没有救了”,拿起药瓶照着看,又嗅了一下,说:“这是平常攒下的?”随即询问地看着贵堂,意思是谁付钱。从贵堂手里接过钱后,叮嘱快些殡殓,天热,有了气味,日本人要追查的,便走了。
  京尧强打精神和莲秀商量发讣告。贵堂先到榻前,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向门外走。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他忙着去发讣告,这是老太爷用性命交代下来的啊!其实讣告还未写。莲秀不知老人出生年月,说:“得问二位姑奶奶。”京尧无法,想越简单越好,就写了一句:“吕清非先生于一九三八年七月七日仙逝。未亡人赵莲秀。”由吕家父女抄写多份。香阁伶俐地打了水来给京尧洗脸。京尧洗过脸,和贵堂立即分头去报馆。
  莲秀用一条白被单盖住老人,她的手发颤,被单抖动着,她以为老人又呼吸了,掀开看过复又盖上,如此好几次。一会儿,黄秘书连同黄家人,保长,巡警都到了,并无人深究老人死因。大家张罗后事。
  快到中午,京尧、贵堂先后回来,说讣告明天见报,京尧叫莲秀一起掀开被单,用手抹下老人眼皮。这时遗体已硬,抹了两次不下来,第三次才使老人“瞑目”。莲秀悲苦地想:“老太爷盼着谁?不放心什么?”她答不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老人从来就距离很远,就象现在一样远。她能了解他的一切生活需要,却从未能分担一点他精神的负荷,也从未懂得那已经离开躯壳的东西。她每天对着他的生命之烛,却只看见那根烛,从未领会那破除黑暗的摇曳的光。
  只要有钱,沦陷的北平城还是方便,一个离开这世界的人所需起码的物件和人手下午俱已齐备。凌京尧认为最好等讣告刊出再让缪东惠等人知道,和赵、吕商量,应立即入殓,暂居正房.等报过姑奶奶,再做道理。
  牌位写好,香烛摆好,正房布置成灵堂。棺材放在正中,铺好了蓝绸枕褥。京尧忽然觉得躺在里面很舒服,望着棺木发呆。
  “凌老爷,入殓吧?”吕贵堂低声问。
  京尧用询问的眼光看莲秀,见她倚着香阁站着,一双扣子似的眼睛红肿了。遂想:她没有任何牵挂了,也许最好的归宿是寻自尽,立刻又觉得这想法很不该,抱歉地点点头。
  莲秀示意香阁不要跟着,自己走到吕老人身旁,并未踌躇,和吕贵堂还有两个殡仪馆的人一起,抬起老人,放入棺内。
  蓝绸棉被盖得严实,洗过的银白胡须齐整地摆在上面。老人似乎很舒服,他的嘴角略向上弯,象要睁开眼睛招呼谁,叫一声“我的朋友”!
  殡仪馆的人举起棺盖。没有人要求慢一些,再看一眼亲人,没有呼天抢地的痛哭,满室沉默。
  棺盖缓缓落下了,因要报姑奶奶,暂不上钉。京尧环视四周,一种凄凉,直透心底。老人死了,世上有多少人了解他?他拼一死保住清白,其价值又是什么?世上又有多少人了解自己?自己的下场又是什么?不禁悲从中来,又一次痛哭失声,泪如泉涌。
  莲秀沉默地跪下来。吕贵堂父女随着跪在稍后处。京尧明白他们和自己一样,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世事常常如此,由不相干的人料理最重要的事。可哭的事太多了,岂止吕老人之死!
  京尧哭了一阵,心中好受一些。吕贵堂起身过来含泪劝道:“凌老爷节哀,凌老爷节哀。”想不出别的话。京尧渐渐止了哭。又向灵柩深深三鞠躬。
  上了香,化了纸钱,该做的事都做了。众人陆续散去。京尧等四人慢慢走出房门,看见院中青草踩折一片。那没有踩到的,仍旧欢快地生长。
  棺中人语
  无边的黑暗。
  我的躯壳处在狭小的匣中,可以再不受骚扰了。这黑匣保护着我,隔开了生和死。
  路太长,也太艰险。我那第三只脚敲在地面的响声,诉说着它也已疲倦,难以支持一个衰老的身体。那就无需支持罢,我常想。
  因为自己的存在已成为累赘,只有否定,才得干净。现在我用自己的手做到了,得到这片黑暗,这片永恒的遮盖一切的黑暗,什么也不用再扮演。
  这否定是我常关心的。但是没有机会,没有一个由头。如今我利用这一着,不只否定了我的生,也否定了利用我这存在的企图。何幸如此!此之谓死有轻重之别了。重于泰山,远达不到,只可说重于我那第三只脚吧。
  我常慨叹奔走一生,于国无补;常遗憾宝剑悬壁,徒吼西风。不想一生最后一着,稍杀敌人气焰!躺在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确实想喊一声:“我的朋友!你们怎样想?”
  黑暗聚拢来,身上似乎又渐沉重,片刻的得意消失了。京尧,不要这样哭。这不象个已过不惑之年的堂堂男子。女儿怎样?能闯过诸般辛劳么?孙儿怎样?能做到无愧于一个中国人么?我们的胜利,需要多少年?多少年?!我一辈子担心惯了,难道死,能改变一个人么!
  愈来愈重了,一生肩负的事都从四面八方赶来,挤在棺盖下,压在我身上了。
  我好恨!我还没有顶天立地做过人,总在耻辱中过日子。如今被赶到这窄小的匣中,居然还会得意!
  我好恨!没有了哭声,没有了叹息,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不会停顿,而我是再也起不来了。
  只好冷笑。连嘴角也弯不动了。
  又是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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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尽管扫阴天儿的小人从早到晚拿着扫帚,孟吕碧初一行人等离开北平这天,还是下着小雨。天色阴暗,绿树梢头雾蒙蒙的。巍峨的天安门、正阳门变矮了,湿漉漉的没有精神。前门车站满地泥泞,熙攘而又沉默的人群显得很奇怪。人们都害怕随时会有横祸飞来,尽可能不引起注意。人来人往,没有喧闹,没有生气。谁也不看谁,象在思忖自己生长的地方属了别人这奇怪事。
  一切都有秩序。和一年前的逃难情景大不相同了。孟家四人在车站上会着庄家三人。有两位英国朋友来送玳拉,在软座找好座位。一会儿,李太太金士珍带着三个孩子来到。一行共十二人,大家都有些兴奋。雨水在车窗上慢慢地流着,小娃扒在窗上,想看清楚外面,伸手去擦,玻璃外侧仍有雨水,他就耐心地看车窗。
  “北平哭了。”他忽然大声说。
  碧初坐在另一边,慌忙站起叫他到这边来。他不肯,又指着窗说:“北平哭了。”三位太太两位姑娘都皱眉。也不好呵叱。北平确是哭了,嵋心想。但她知道不好这样说,拿出画书让小娃看。小娃不看,还望着车窗。
  北平哭了。古老的、凝聚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北平,在日寇的铁蹄下颤抖、哭泣。车站漏水,滴滴答答;从房顶接出去的一个破旧的铁皮棚不断向下淌水。眼泪从北平的每一处涌出来,滴进人心。什么时候北平能不哭呵?嵋想,也许到我们回来的时候?
  车开了。这个小旅行队伍的每个人都在想,我们会回来。玮玮对小娃说:“我们会回来。”斜对面的李之芹对玮玮笑,轻声说:“我们会回来。”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车声隆隆,节奏愈来愈快。窗外的雨愈来愈大,雨声和着车声,给人波涛汹涌之感。这波涛催促着南去的人,快去!快去!而何时能够北归,要看你们的出息了。
  “我们要回来的。”玮玮充满信心,拍拍小娃说。
  “铁轨不会有问题吧?”金士珍低声说。见碧初和玳拉都不回答,又说:“我昨黑夜里梦见一节铁轨断了。”她梦里还有一朵花,插在铁轨上,她想不必和俗人说那么多。碧、玳两人仍笑笑,她们都不习惯在公众场合高谈阔论。士珍又和峨说话,峨素来对人总是淡淡的,更无结果。
  到天津住了一夜,次日上船,船名“东顺号”。坐船对孟家孩子是新奇经验。那么大的怪物,装那么多人!小娃头一眼看见船,就几乎欢呼起来,嵋也很兴奋。船上迎客的人一见玳拉,就引他们上梯,去大餐间。到上面才知是房舱客人,大家又拖着拉着下来。峨对李之芹说:“明白为什么叫大餐间了,就是吃西餐的意思。”“是为外国人坐的。”之芹小声说。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玳拉右手提着一个皮箱,往左边用力歪着身子,快活地说,向之芹眨眨眼。
  他们拖着拉着在房舱里安置好了。每间四个床位。碧初带小娃睡下床,嵋在上床。两个孩子好奇地立刻俯在圆窗上向外看。对面峨在上床,李之芹在下床。这是碧初安排的。峨怀着不与你们一般见识的心理,不声不响收拾东西。之芹抱歉地笑着,放好东西,就往另一个房间去。
  这间里玳拉和无采住上床,士珍和两个孩子分用下床。之芹悄声埋怨母亲:“怎么让庄伯母睡上头!”士珍大声笑道:“我就说么!瞧我们姑娘说我了。”玳拉忙说:“我方便,我上来下去的方便。”她那有资格穿旗袍的身躯,确实活动方便。
  士珍见两个孩子站在当地发愣,吩咐之芹道:“领他们外头看看,怪碍事的!”一面拉开网篮找什么。玳拉好心地说:“最好别出去。等开了船再说。”之芹便拉着弟妹挤在床脚讲故事。
  无因出现在门口,敲敲门。士珍笑道:“瞧你们孩子这个规矩,门开着,还敲门!”玳拉问:“你们那儿怎么样?”“很好,”无因说,“妈妈有事吗?要我帮忙吗?”土珍又抢着说:“孝顺!孝顺!你的孩子怎么这么乖!长得也漂亮!”她目不转睛看着无因,心里奇怪他怎么没有一点外国人样子,不象无采,一看就是混血儿。无采爬下床来说:“我上哥哥那儿看看。”玳拉也走出房,让李家人在房里。
  无因和玮玮与另外两个男客人在一间。碧初正帮玮玮理东西。玮玮站在旁边不知干什么好。一时安置好了。大家都到盂家房里,坐在床沿上等开船。
  门外过来过去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渐渐少了。一会儿,甲板上混乱的脚步响,拖拉的铁链响。“起锚了。”无因对嵋说,他曾随玳拉到英国去,坐过大海船。“呜――”汽笛响了。船开了。
  等到秩序正常,孩子们获准到甲板上去,已近中午。岸已经看不见了。船在茫茫的海水中劈着浪花前进。嵋站在甲板上惊诧极了。海这样大!她忽然想,如果从空中看,在无边无际的水中,这只船一定是很孤单的。她伏在栏杆边,望着下面近乎黑色的海水,越往远处颜色越浅,从黑变蓝,大片的深奥的蓝,整个眼睛都装不下,直到天水尽头,尽头处变成一条灰色的线,那该是多么远!嵋觉得自己的小身体简直承受不了这样的伟大,只好闭上眼睛。
  “这甲板上没有椅子,没有遮阳。”无因想让嵋坐下,可是这船和他坐过的不一样。他坐过的船上有舒适的座椅,鲜艳的遮阳伞,到处摆着鲜花。他觉得嵋应该上那样的船。
  “当然了,现在是战时。”玮玮说。他曾随父母到北戴河避暑,到过海滩。现在置身海中,觉得新奇。“好的船,都去打仗了。”这是玮玮想当然的看法。
  “中国没有海军,也没有在海上打仗。”无因说。他不想驳玮玮,但总要说实话。
  “是没有海军,也没打海仗,可是好的船应该都去打仗。也许它们已经去了。”玮坚持着这矛盾的说法。
  这时头顶飘起了轻柔的音乐,他们抬头,原来鲜艳的遮阳伞在上面甲板上,露出两三个尖顶。栏杆空格处探伸出来的悬垂植物,在海风中轻轻摇曳。栏杆上俯着几个漂亮的外国人,正在指指点点地说笑。
  原来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只是他们没有进入那等级罢了。玮扭头看那无尽的海,不再抬头。无因觉得好的船没有去打仗,似乎对玮玮不起。他碰碰玮,表示同情,“往那边看机器去!”两个少年跑开了。小娃想追,被嵋一把拉住。
  “你对弟弟很好。”站在旁边的之芹说,眼睛盯住自己的一双弟妹。“我喜欢弟弟。”嵋说,“小娃是我的洋囡囡。”小娃向她噘一嘴,表示抗议。
  “我也喜欢我的弟妹。”之芹沉思地望着海,一手玩弄着胸前的辫子,“不过有时候他们很讨厌,非常讨厌。”
  嵋忽然想到,如果小娃讨厌,现在已经没有赵妈可交了,为证明自己可以对付,拿出手帕给小娃擦汗。之芹注意地看她,笑笑说:“你说话行动象大人。象懂事的大人。你姐姐怎么不管?”“姐姐脾气不好,我该懂事些。只要她不发脾气,大家就都高兴。”“只要别人不对我发脾气,我就高兴。”之芹自言自语。这时之荃推了妹妹一下,两人都摔倒了。不肯自己起来,坐在甲板上哭。之芹去扶,拉起这个,躺倒那个,甲板上人都往这边看。嵋忙牵了小娃,回舱里去。
  晚上各人早早回房。半夜时分,忽然有人在远处敲门,有说话吆喝之声。这群人一间间房过来,原来是查票。他们到玳拉房里盘查最久,不明白外国人何以坐房舱。无因闻声过来帮忙解释。后来查票的知道是教授夫人,才退去。现拉耸耸肩,对无因苦笑。李太太说:“你这是自找罪受。我要是你呀,早回英
  国了。”“倒霉的事,英国也有。”玳拉说,见无因穿着睡衣,忙道谢,说:“快回去睡罢。”李太太又评论:“没见娘还谢儿子的,也就是你们礼多。”
  无因退出,因毫无睡意,便到甲板上来。黑夜沉沉,海水似乎窒息了。轮船行过处翻起浪花,象是海的唯一开口。“海底下有什么?”他凭栏站立,向黑暗中探索。天、海和黑夜,结成巨大的实体,在他面前,蕴藏着无限的奥秘。他忽然感到孤独和渺小。孤独,他很熟悉。虽然他有一个少年应有的一切,还有超乎普通需要的智慧教育和多方面的文化教养,那是科学家的父亲和外国继母给予的。但他的内心是孤独的,封闭的,从不向任何人打开。也没有这愿望。
  渺小则是新的感觉,使他很惊异。他不仅觉得自己渺小,也觉得人的力量渺小。不禁有点悲哀。
  忽然一阵脚步声,黑暗中几个人拖着一件长东西走到对面船舷,轻声喊一二三,把这个东西抡起,抛下船去。落水声被轮船前进的声音淹没了。
  “在这里干什么?”几个人用手电照着船头,只见玮玮在那里,背后是一片黑暗。无因忙走过去和玮玮一起,“你们是那外国人家的孩子?请回房间去。”说话人带广东口音,因他们和外国人有关,后面的话客气多了。
  两个少年站住不动。那些人下舱去了,有人说了一句:“死人有什么好看!”
  那是一具尸体了。无固的悲哀加重了。海底有什么?海底有尸体。看来海也是无力的。它无法拒绝强加于它的东西。轮船大声驶过,犁破了海面。难道它乐意么?海是什么?海是容纳一切的。尸体是什么?尸体是失去了生命的。而生命又是什么?
  玮玮同情那葬身鱼腹的人。那人是谁?世界上再没有他了,他的家人再也找不到他了,会伤心的。真可怕。他说出来:“死,很可怕。”
  “确实很可怕,彻底消灭了,连空气都不是。”无因说。海会不会彻底消灭?他用力看着海和夜,仍是黑沉沉一片。
  “我想,勇敢的人应该死在战场上。”玮玮说。
  “可是不打仗也会死人,没有日本人的话,中国人也会死。”无因说。
  “总不致于这样草率轻贱。”玮玮恨恨。
  是的,死不能草率轻贱,生更不能!生命是什么?生命是尊贵的,高尚的。无可替代的。无因想到这些形容的字眼,却没有得到一个确切与之相等的名词。
  次日早饭桌上有人悄声说,昨夜统舱死了人,扔到海里了。这人是偷上船的,没有同伴,无人查问。可不能让香港方面知道,不然以为是传染病,全船消毒,麻烦大了。无因和玮玮交换眼光,都找话和嵋说,不想让她听见。
  到上海时,这支小队伍中又掀起一阵感情的波涛。在上海只停几小时,不准下船。港口船只云集,岸上高楼矗立,船上、岸上到处是太阳旗,还有别的国旗。碧初等随众旅客在甲板上,忽然有人说:“快看!”只见在上海南面,蓝天下飘着一面旗,青天白日满地红,看得清楚。那是四行孤军被囚在闵行以后,每天要升起的旗,是沦陷区唯一的升起的中国国旗。它是再没有皇帝统治的自由中国的象征,中华民国国旗!
  “八百壮士!”玮玮轻喊一声。八百壮士死守四行的精神,和每个中国人的心是相通的。碧初的眼睛潮湿了。玳拉抚着她的手臂,她们率领的小队伍自然肃立,向远方的旗行注目礼。
  正在这时,上来了一小队日本兵。
  众人不约而同垂下了目光。碧初、玳拉和士珍悄悄把峨与之芹拉到身后。大家很紧张,没有人看那些兵,也不敢再看那面勇敢的旗帜。
  日本兵靴声登登地列队走到船尾去了。一个军官在玳拉面前停住,看看她,也走过去了。峨轻嘘一口气,她记得架在头上的刺刀,心里很恨,又因有这经验,自觉有点了不起,这些情绪纠缠着,成为最简单的一种情绪,就是讨厌之芹,讨厌她忽然拉住自己的手,手心黏黏的全是汗。
  峨有洁癖,她瞪一眼靠在身边的之芹,想要抽出手来。碧初回头,立刻转身扶住之芹:“李大姑娘,你怎么了?”之芹摇摇头。金士珍也来扶住,说:“就你事儿多!”玳拉说她大概要晕倒,几个人连扶带抱,让她进房睡下,只见她脸色惨白,直出虚汗。金士珍慌了,不知怎么好。碧、玳二人商量,先让她抿些糖水,又找出多种维他命捣碎灌服了,过一会儿,她脸色回复过来,渐渐好了。之芹的脸色渐好,土珍的脸色就不大好看,若是在家,就要发作埋怨,说女儿照应不好自己,怎么帮着照顾弟、妹和家?岂非大大的失职!
  之芹没有起来吃晚饭,嵋吃饭中间去看她两次,折了一只纸鸟,说:“李姐姐喜欢蝴蝶,我不会折,你就想象这是蝴蝶吧。”说着用手一拉鸟尾巴,鸟翅扇动一下,自己咯咯地笑。之芹微笑,接过纸鸟,捏捏嵋的小手,轻声说:“快去吃饭。”嵋跑开了,一会儿又来,拿了一小碟苹果片,之芹坐起来,略吃几片,觉得好受多了。
  这时金士珍已吃完饭,用餐厅的小毛巾擦着嘴走进来,大惊小怪地说:“孟妹妹心眼儿真好,这么招呼之芹,之芹真不争气,上路本来就艰难,还生病!也太娇气了!”
  “李姐姐就是有点儿晕船,一会儿就好。”嵋辩解地说。士珍撇撇嘴,大有嫌她多管闲事之意。嵋对之芹笑笑,自去吃饭。餐厅里人大都散了,桌上全是用过的盘碗杯著,又脏又乱。
  碧初温和地说:“饭都凉了。吃馒头吧。”舀了一勺刚添上来的热汤给她。
  嵋慢慢把馒头泡在汤里,忽然抬头问:“为什么有些人是那样的?”“世界不是方壶,你慢慢就知道。”碧初温柔地鼓励地微笑。
  玮玮已带小娃到甲板上转了一圈;走来坐在嵋旁边,说:“无因提议,明天一早,起来看日出。”“小娃跟着我吧,怕起不来。”碧初说。
  嵋低头慢慢搅弄着泡软的馒头,一滴眼泪落在碗里。
  次日清早,无因兄妹和玮、嵋一起,到甲板上来。无因引他们到右舷,说:“这是东边。”
  夜色正在淡去,显出海上一层薄雾,象一层纱帘,渐渐地,这纱帘也消失了,大海清楚地显露出来,没有遮掩,也很平静,但是再没有遮掩也觉得有看不清楚的地方,再平静也觉得有一种汹涌的力量,只因为它是大海,太大了,太深奥了。这几个小人儿怀着崇敬的心情,凭栏远望。
  “也许我将来要研究海洋。”玮轻声说。
  “你不是要飞吗?”无采说。“我来研究海洋。你的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我就大声叫你。”
  无因问:“嵋,你呢?”
  嵋望着远方说:“我研究人,研究为什么人和人那么不一样。”
  “我们先研究天下为什么有日本鬼子这种东西,先把他们打出去!”玮也望着远方。
  天尽头处出现一片通红,从天上直映到海里。海上是一条笔直的灿烂的路,跳动着五彩霞光。天边的红在变化,粉红、浅红、朱红、绯红、大红、红得透亮红得发白的红,好象一个极大的熔炉,正要倾出它的成果。红色中心的边缘处透出浅紫、深紫以及难以形容的各种颜色,慢慢洇开来,染在天边海上。孩子们兴奋极了,两个男孩伸长头颈,两个女孩踮起脚尖,强烈的光照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不得不时时转脸看着别处。
  “出来了!太阳出来了!”玮玮兴奋地大叫。嵋赶快睁眼,看见天边从诸般绚烂中正涌出一个通红的球。这球往上一跳,象有人拍了它一下,紧接着又一跳,离开海面挂在天边,静静地望着深沉的大海。
  耀眼的朝霞仍在变幻着绮丽的色彩,变成一片粉红。奋勇前进的船和船上的人都沐浴在粉红色的光辉里.
  孩子们透一口气,发现碧、玳、峨等人就在旁边。小娃站在凳子上,此时跑过来拉住嵋的手。两个母亲向他们微笑。姐姐本来感染了大自然的生动神色,看见他们,就把脸一绷,扭过头去。
  玳拉对碧初说:“我想起拜伦的诗剧中有一段描写太阳落山,说太阳是物质的神,最主要的星,极上权威的主宰。太阳的气魄真了不得。”
  “Which makes our earth endurable and temperest thehues and hearts of all who walk within thy rays!”无因自然地念道。
  “Sire of the Seasons!Monarch of the Climes!”玮玮也接上一句。
  玳拉惊异地望着玮玮:“你连曼弗来德都念过了?”
  “炫子念过,我跟着看看,只记得这两句,并不懂。”玮玮答。
  无因忽然问嵋:“你猜我正想着什么?”
  “太阳会不会死。”嵋抬起鲜艳的小脸儿,快活地答道。
  无因感谢地一笑。朝阳渐渐灼热,在甲板上投出零乱的人影。人们移动着,黑影也在变幻。
  “下午就到香港了。”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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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记(宗璞)



  三天以后,碧初等人又在从香港到海防的轮船“大广东号”上的房舱里了。这次上船,少了庄无因,他留在香港进暑期学校。玮玮住在上面一层,和一个陌生人同屋。碧初颇不放心,开船半天,已上去看过几次。这次乘船不再是新奇经验,各人自寻排遣。碧初和之芹各织毛线。小娃玩随身带的积木。峨躺着沉思。嵋看一本从香港旅馆里随便拿到的小说,不好看。便扔了书,回想这几天在香港的情况。
  “香港真讨厌!”这是嵋的评论。记得到的那天,烈日炎炎,照着拥挤的旅客。不知为什么,“东顺号”不能靠近码头,得换乘小船登岸。说是小船也不很小,象小敞厅,没有座位。嵋一手紧拉住母亲衣襟,一手提着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的盥洗用具,只看见人的背和各种箱笼。她头痛,但不愿声张。上岸后庄家有英国朋友接走了。她们和李家人乘车到旅馆。小娃说:“真奇怪,这旅馆不会动。”嵋也觉得地不动很奇怪,原来在船上不觉得,到岸上才知道有差别。现在的“大广东号”很平稳,仍不觉得动。可能再上岸才觉得。
  那天头真疼,真象要裂开来似的,到旅馆不久,忍不住吐了。喉咙也痛,晚饭的一碗面只能喝汤,不想吃。于是受到姐姐的攻击:“真是暴殄天物!”其实她自己也吃不下,那天晒得太厉害。北平哪有这样毒辣的太阳!北平的太阳多好!北平的太阳是透过各种遮挡照下来的。高大的槐柳荫凉,还有席棚呢!
  第二天好多了。想跟娘上街买东西,峨还要乘登山电车。可不让我去。只好在房间里走走站站。从窗中看对面高楼,几乎可以摸得着,街上的人小如玩偶,忙忙地不知为什么。我靠在一把大椅子上,很希望进来个小偷或强盗。真的,想想还有点遗憾,没有人来把我抢走。那才好玩!李姐姐来看我。她还是不大舒服,还得照看那两个讨厌的小孩,还得照看我。她妈妈和娘一起出去了。我知道娘和姐姐都不欢迎,只是没办法。
  我靠在椅上睡着了,娘回来了,大家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有我的两件衣服,那盒子很好看。一件白上身蓝裙子,一件桃红色的什么东西。我不理他们,娘揽着我在椅上坐了一会儿,和我抵头,试我的额头热不热。娘很累。我又庆幸没有坏人来,不然娘该多伤心呢。小娃把别人送他的糖全给我,我不要,他说给存着。
  第三天无因无采来接玮玮和我到山顶去,坐汽车去的。又看见海了,海水好亮呵!海边有人游泳,花花绿绿的大阳伞摆满海滩,有很多外国人。玮玮说,这里不是日本人的,可也不是中国人的。那条卖吃食的街真热闹,桌子都摆在街上。开车的人说旁边一座楼是饭馆,外国人常去,当地人叫它鬼楼,我和无采笑了一阵。
  到了山顶,风很大,我们靠栏杆站着,看这繁华的小岛。可惜不属于我们中国了。历史书上说的。玮玮昨天来过了,他说还是今天有意思。无因说,有一位英国数学教授在这儿开一个月的暑期班,他准备参加。他说数学是一切科学的根本形式,劝玮玮和我都留下,他们上学,我只管玩,然后一起走。我才不留在这儿玩呢。我要和娘一起去找爹爹。爹爹在龟回等我们。这时登山缆车轰隆隆爬上来了,象一条爬虫。无采建议坐一回。大家坐好了,前面座位的人忽然回头说:“你是孟家二小姐吧?你叫孟灵己。认得我吗?”
  原来是掌心雷,穿得很时髦,油头粉面。
  他说他从长沙来好几个月了,不想到昆明上学了,要留在香港。他在长沙住在一所空宅子里,不知中了什么邪气,大病一场。他从前见我不大理的,这时不喘气地说了一大篇,我只好耐心注意听。电车从绿荫中穿过,很快到了山下。
  掌心雷邀我们去吃冰激凌,我们不去。他说晚上来旅馆看望,便和朋友一起走了。我们先笑他的名字,又笑他说话的神气。缆车又上山了,可以看见大海!海似乎在往后退,退得很慢。这里的海是亮灿灿的蓝,宝石一样的蓝。可我没见过蓝宝石。
  无因给我们买冰激凌。风太大,弄得无采和我满身都是冰激凌,黄一块,白一块,我们想笑,但是风吹得透不过气来。笑也笑不出。
  我们又去庄家住处,无因一路劝玮玮哥和我留下,庄伯母说,只要玮愿意,上暑期学校没有问题;嵋留着没有意义,也没有人照管。无因才不再提这事。玮玮也不愿意留,他愿意和我们在一起。
  那些商店真好看,据说全世界的东西都有。其实北平也有全世界的东西,还有全世界没有的东西。无采要买铅笔,我们走进一家小礼品店。我随便看着玻璃柜,忽然发现一只镯子,乳白色的,躺在玫瑰红的衬垫上,那是一片弯圆的芦苇叶,叶尖上有两个亮晶晶的小虫,翅膀张着。
  “萤火虫!”我不觉叫起来。
  玮玮说不大象,比真的好看多了。
  萤火虫不好看,可是会发光。溪水上的那一片光,能照亮任何黑暗的记忆!无因说:“如果谁给嵋画像。就画她坐在小溪边,背后一片萤火虫。”
  一片萤火虫。
  “就象七・七那天傍晚,你和小娃在方壶外面那样。”
  “这是狄安娜,这是阿波罗。”我指着两个虫说。无因微笑,他很少笑,一笑就像萤火虫一样亮。
  “那天我们本来要到方壶去看萤火虫的。”玮玮惋惜。
  那些亮晶晶的小东西,今年还在小溪上飞么?
  玮和我都觉得,珐子姐会喜欢香港,可惜她没有来。
  嵋在床上滚了一下,船身好象在晃动。这船和“东顺号”不大一样。从舷窗看去,天似乎很低,大海依旧是平静的,是不是有鱼群撞到船上了?
  小娃的积木倒了。他很耐心,倒了再搭。
  昨天晚上掌心雷果然到旅馆来了。姐姐很高兴。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熟人,他又说起长沙的生活,荒凉的大宅子,主人逃难去了。上课时日本飞机轰炸,有的先生还是照样讲。他不喜欢那种生活。香港生活安逸,他有亲戚,可以念书,做生意也好。他问娘和姐姐的意见。娘很客气地说:“这样大的事别人很难拿主意。现在是国难当头,总要共赴国难才好。”
  “不能共赴国难也不能逃之夭夭!”姐姐不那么客气。
  掌心雷脸有些红,连着把眼镜托举好几下,又说他也许要去昆明,要看这里生活情况。后来姐姐说他很实际,实际得不象中国人。
  今天早上无因到船上进行,他一人留着,一点不怕。我们都站在甲板上,他送我一个漂亮的纸盒,装的竟是那只萤火虫镯子.
  送我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
  送你的。无因没有笑容。庄伯母说,他可以自己安排他的用费。大家都说这镯子好看。我举着它看海,一片蔚蓝上有一个乳白的圈,萤火虫似乎在海上一闪一闪。别人喜欢镯子。只有我们几个人了解那萤火虫,包括小娃。
  小娃都哭了,他了解最深刻!
  嵋从上铺探身看小娃,船身猛地向一边倾斜,她一下子滚到墙边,小娃的积木哗的一声倒了。
  “娘!”她和小娃同时叫起来。
  “可能要起风暴。”碧初凑到舷窗上看,天色很黑,海水也很黑,象沉着面孔。这时是下午六时,夜,照说还不该来。
  忽然房门开了,金士珍站在门口,大声说:“狂风起来了,乌云压来了。海浪比香港的楼还高。”她鬓发散乱,一件半旧阴丹士林布旗袍歪歪扭扭裹在身上,衣领敞着,两眼有一种兴奋奇怪的光,“海浪上站着牛头马面,小鬼夜叉!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之芹忙起身要她坐下,低声恳求道:“别说了,快别说了。”船仍在晃动,士珍站立不稳,一下子扑到碧初身上,碧初忙站起,就势捺她坐下。小娃赶快爬到上铺挨着嵋坐。玳拉和无采率着李家两个小的也过来了。这时船上茶房走来说客人最好都在自己房里,免得乱了秩序。不能开晚饭了,真刮起大风,盘碗都搁不住的。预备有面包,一会儿送到各房间。
  之荃、之薇都要在这屋和之芹在一起,之芹苦笑道:“孟伯母庄伯母不要笑话,我母亲想象力太丰富。”士珍并听不见这话,还是念念有词。忽然指着船外说,“拿刀的这人我熟,拿绳子的这人不认识。”碧、玳两人好说歹说劝她回房,渐渐安静下来。这边之芹忽然呕吐,俯在脚盆上,抬不起头。客人中呕吐的很多,只听见一片哇哇的声音,此起彼落。峨说有点难受,但没有吐。
  一会儿果然送来了香肠面包,无人取用。碧初惦记玮玮在上层,要上去看。船越摇越厉害。她向前走几步又退后几步。只好坐在床上。“开门,大家开着门!”茶房用广东话大声嚷,他从餐厅走过,从一边猛地滑到另一边。摔倒在地,另一个茶房也掉过来,撞到他身上。幸好是人,不是桌子。餐桌本有铁钩扣在地上,有几个钩子坏了,桌子在厅中滑来滑去,撞在墙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舷窗外一片漆黑,浪头浇上来又退下去。船剧烈地摇晃,每次倾斜似乎都在三十度以上。各人在自己铺位上有节奏地滚动着,倾听着巨大的风雨波涛的声响。碧初说:“不能织毛活,也不能看书。背诗好不好?”嵋立刻响应。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嵋细嫩的声音朗朗地压过了船外风雨,小娃不时打断她,碧初不时提醒她,房间的气氛是安静平和的。《春江花月夜》背完了。小娃接上:“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碧初在下铺望着床板大声称赞。
  “娘,挑最长的背。”嵋从上面探出脸儿来,她不等母亲说话,开始背《长恨歌》。峨也偶然懒懒地插一句。之芹很羡慕,用心听着。她服过镇晕药物,浑身有些发软。
  电灯忽然灭了。嵋正好滚过去碰在小娃身上,两人咯咯地笑。“真讨厌!”峨说。碧初心知什么机器坏了,有些害怕,镇定了一下,拉着床栏站起来:“你们继续背诗,我得看玮玮去。”这时有人在餐厅一头喊:“预备救生衣,预备救生衣!”声音凄厉,一直喊过去了。之芹与峨都坐起身,碧初忙用手电找救生衣,每个房间四件,她不声张,发给四个孩子每人一件,自己往屋外走,“我一定得去看玮玮。”她低声说,几乎是自言自语。
  “娘;我跟你去。”峨与嵋都要下床,又滚到床里去了。
  “你们不要动,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动。看好小娃,我一会儿就回来。”碧初严厉地祈求。用手电照着,拉住床栏,门拉手,门外扶手,到了餐厅。餐厅空无一人,一头点燃一盏汽灯,可以看见奔跑的桌子。碧初观察片刻,小心不让桌子碰上,拉住墙上可以拉的任何东西,一步步挪向楼梯。她很快掌握了规律,船向自己这边倾斜时赶快走几步,向对面倾斜时,便拉住墙上钉住的一道扶手,小心站好。楼梯在对面,她乘着一次船的倾斜,松手滑过去,正好到楼梯下。她什么也来不及想,赶快攀登。楼梯上全是水,滑下来两次,终于上去了。
  甲板上的景象真吓人,黑暗里波涛压顶,高不可仰,山崩一般落下来,几次就浇得她浑身透湿,每次船歪过去,甲板似乎已浸在海里,随时有落海的可能。她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拉住扶手。好在玮玮房间离楼梯不远,在一次船身向里倾斜时可以走到。
  “什么人在甲板上?快下去!”一个水手熟练地跑过来,用手电照着,先用广东话,又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你发疯了!快回房间去。”
  “到这间房看看孩子。”碧初吃力地拉着栏杆。走进过道,“玮玮!玮玮!”她叫,推开房门。
  玮玮正躺在床上,忙跳起身,一道电光闪过,看见湿淋淋的碧初。”“三姨妈!”他抢步抱住碧初让她坐床上。“怎么上来的!”碧初看见他已全副披挂,穿好了救生衣,放心地一笑。同房客人坐起来说:“这风暴难得遇见!”他的广东普通话很难懂。“我走这条路已经十几年了,第一次遇见这样大的风暴!――我,做药材生意的。”
  “三姨妈怎么没穿救生衣?”玮玮用毛巾擦碧初的头发。碧初笑笑未答。
  “在甲板上走要当心!”那药材商人说,“你放心,澹台玮是好少年,很聪明喽。”
  “玮玮,”碧初定神拉着玮的手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有救生艇,轮到你就上。不要惦记我们,拉扯太多,反而不好。”玮玮迟疑地点头。碧初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皮包,里面有一百块钱,递给玮玮,帮他放在救生衣口袋里。按了按口袋说:“你千万听姨妈这句话。我和庄伯母一起,还有两个姐姐,不用人照顾。你不要分心。”
  那药材客人微笑道:“不会出事的,这是‘大广东’,这船大!要是‘小广东’,早让风吹得上天喽!”
  “但愿如此。还请先生多照顾他,谢谢您。”碧初向药材客人欠身。严厉地对玮说:“我下去了。你不要管我,两个人彼此照应反而容易乱。我已经走惯了。”说着敏捷地走出房门。
  一道电闪为她照见船舱边的扶手,她等着船向里倾斜。玮玮追出来,在她身后,不敢做声。船向里歪过来,她稳当地走到楼梯口,下去了。高耸的波涛落下来,砸在船上。雷声滚滚,就象绕着这条船。药材客人把玮玮拉进房间,说:“只有等着,只有等着喽!”
  碧初回来时顺利多了。这时电灯已经亮了,昏惨惨一点光。她估计玳拉也没有救生衣,想到茶房间去要两件。走过玳拉房间,见之芹在里面和玳拉说话。
  “我想李太太可能有病,把之芹找了来。”玳拉见碧初过来,苦笑道,“她一定要跪在床上,摔下来,还跪着,这不,头上摔破了。”她的北平口音比碧初地道。
  金士珍仍跪在床上,两手拉住床栏,左额角有一点血痕。之芹叫她,也不应。两个小孩缩在床角,大睁着眼睛。之芹无奈说:“我母亲有她自己的想法。庄伯母只当没她这个人,随她好了。”不想这话士珍却听见了,跳下床揪住之芹的辫子,打了她一巴掌,这时船又歪向一边,众人摔作一团。之薇吓得哭起来。碧、玳二人忙站起,珍、芹还坐在地上。之芹愣了一会,站起来又去扶士珍。士珍推开她,自己站起,指着她说:“你这没良心的小狐狸!别人不知道我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么!我这是为全船人求命啊,当没我这个人!没我这个人,你们都试试!”
  众人都愣了,不知该怎么办,实在也站不稳,碧初只好说:“好了好了,还是各自躺着吧。”又问玳拉救生衣够不够,玳拉说她带了一个游泳圈,不用找了,还以为可以游泳呢。不想士珍一见这游泳圈,抢过来套在颈上,仍是念念有词。碧、玳二人懒再理论,各道安置。碧初带了之芹回房。
  之芹没有哭,倒向碧初解释:“我妈是热心肠的人,就是信神信得太迷,行为显得古怪。”碧初道:“任何人迷上什么都古怪。明白这一点,也就不觉得古怪了。”之芹感激地望着她。各自躺下。
  船还在有节奏地摇动,除了风浪和餐桌撞墙的声音,房舱里很安静。风暴还没有过去,惊恐已经过去了,人们似乎习惯了。嵋和小娃没有想到怕,因为太困,有些迷糊。峨象弟妹一样觉得一切都可笑,他们笑时她却要干涉。其实她自己认为,那撞墙的桌子最可笑,看它们滑来滑去,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在摇滚中随时用被角遮住脸,掩住笑声。
  后半夜,之芹忽然大声呻吟。碧初正眼睁睁望着暗黄的灯光,闻声立刻坐起,问道:“怎么了?”之芹不答,仍在呻吟,碧初下床去看,见她双目微睁,额角渗出冷汗,一手抚胸,一手紧紧攒拳,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看着不象晕船,脉搏细而急促,俯身问。“是不是哪儿疼啊?”之芹指指心口,勉强说:“疼,疼得厉害――。”“在家也疼过?”碧初问,急忙搬出小药箱找药。
  之芹点头,努力说:“心脏有病――。”碧初找出苏合香丸,想去问李太太,想想决定不去,把药塞入之芹口中,“嚼碎,慢慢咽,别呛着。”她轻托之芹的头,让她吞药。峨、嵋都坐起,同情地低头下看。
  过一会,之芹安静了。大家躺下,约一小时左右,她又呻吟起来。碧初不敢再给药,拿一片人参给她含着。要去告诉李太太。她走出房门,忽然发现走路容易多了,桌子碰不到墙,就又滑回去。这说明船稳多了,风暴要停息了,她大大松一口气。不觉倚在房门上休息一下。她太累了。
  “三姨妈!浪小多了。咱们平安了!”玮玮从楼梯口跑过来,情不自禁地叫着。他还穿着救生衣,象个小水手。
  “好孩子,脱了救生衣,还放在手边。”碧初慈和地望着他,示意他进房间去,自己到玳拉屋里,见李太太和两个小孩已深入梦乡,发出均匀的鼾声。玳拉却未睡,正站着捉摸船身晃动减弱多少。两人商量,叫醒士珍也无用,还是过这边来。她们到这屋,见之芹已经好些,正对玮玮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北平,我很怕回不去了。”玮坚决地说:“怎么会回不去!就是打上几年几十年,也会回去:“又转文道:“岂不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李姐姐身体会好起来。”一丝微笑飘上之芹嘴角,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了。她含着参片,渐觉恢复。大家又松一口气。
  船行越来越平稳。风暴过了,太阳出来了。船上忽然涌出许多人,甲板上,过道中,餐厅里。人们都面带笑容。“可捡了一条命!”“不知沾谁的光,船上有大命人。”“沾轮船的光!换只小船早不行了!”快到中午时,果然有消息说,昨夜风暴中,有两只小轮船沉没。
  大海的力量是神奇的,不可捉摸的。可不能惹它发怒呵。嵋又到甲板上来,站在栏杆边时,心里充满了崇敬和畏惧。海可以温柔,可以咆哮,可以平静,可以沸腾。因为它自己蕴藏着力量,它的丰富和千变万化是人们不了解的。
  又过了一天,船抵海防。人们登岸后先觉平稳,稳得奇怪。嵋和小娃摇动身子,脚下却丝毫不动。小娃用力迈着脚步,好象要踩动陆地;嵋则轻轻地走着,生怕给陆地增加太多分量。
  大家很快习惯了这平稳。现在面临的是安南海关的检查。海关人员粗暴地把旅客的行李打开,翻检一通后扔到一边,自个儿整理去!三家的箱笼不少,三位太太看见前面的人打开箱子,衣物横飞的光景,暗暗皱眉。
  还好弗之托了中国总领事来接,把他们的箱笼挑出,没有检验。庄家母女要乘内燃机火车直接到昆明,由这里的朋友接走。仍是孟李两家到旅馆住下。碧初对士珍说:“最好带之芹仔细检查一次,看到底什么病。”士珍说:“这孩子从小病就多,心也重,上医院的次数也数不清了。说实在的,这一年她又上学,又做家里事,累得不轻!原来一个用人走了。现在没有这份儿开销呀。”她说时爱抚地看着之芹。下船以后她一直很清醒,无人问她在船上是怎么了。
  之芹还是很不舒服,但她忍耐惯了。不说出来。听见大人谈话,她忍住眼泪走开去要洗之荃的衣服。可是没有力气,只想躺着,晚上忽然剧泻,神色甚为委顿。士珍着急,说这样子怎能上火车,由旅馆请了医生来,给了些止泻药。
  次日清晨,孟、李两家大小八人上了入滇的火车。这车通往云南境内碧色寨。再换小火车到龟回。车很空。人不多,有几个安南人,象是小贩一类。座位顺着车壁围成一圈,当中放行李。峨嘟囔:“这哪儿是人坐的车,是货车!”李太太倒没有说话。
  车开了,车门大敞,无人来关。近车门处风很大,大家都往里面坐。嵋还是负责照管她自己的小箱和全家盥洗用具。她把它们放在大箱子上,和一些小件行李在一起。大家一路上听说,安南小偷很有名。他们技艺高强,金银钱钞,衣帽鞋袜,小至一条手帕,无所不偷。在河内一次饭间,孩子们的遮阳帽全部失踪。现在玮玮故意坐在离门不远处,好包围他们的行李。
  滇越铁路在山谷中沿红河铺设。河水在万丈崖底急促地流着,在山中盘来盘去,发怒般打着旋,漩涡急促,简直看不出水流的方向。车行几个小时,很少见江水有平静处,总在奔腾咆哮。山上是亚热带特有的绿,浓密的、湿漉漉的,显示着抑制不住的活力。
  “猴子!小猴子!”玮玮在车门口叫,只见一群猴子在树枝间游戏,有的跳来跳去,有的抓住藤蔓一荡很高。孩子们高兴地为它们鼓掌。
  快到中午时,兴奋的情绪逐渐低落。大家都很累,座位硬得象要戳进肉里。孩子们坐立不安,但谁也没有埋怨。直到晚上,火车停了,车站上有人招引住店。
  碧初等拣一个衣着干净的人,随着走了许久,住进一家店。大家精疲力尽,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都不吃饭。一时之芹又泻了几次,晕得抬不起头。碧初摸她,额头大烫,和士珍商量是否回海防去,到玳拉处想办法。
  “不要紧的。”士珍有把握地说,“她抗得住。到碧色寨就好了,我有办法。这孩子,净让人操心!”张罗着给之芹吃些止泻药,自己静坐一旁,似在作法。
  嵋为了安慰之芹,把那只萤镯放在她枕旁。之芹微笑,轻声说,装好了,别丢了。嵋收起那镯时,见上有两个通红的小虫,拂落了,把镯仔细放入小宝箱中。再一看,之芹枕边有好几个虫,自己床上也有,气味难闻,问了碧初,才知是臭虫。
  “臭虫很漂亮。”小娃说。
  次日中午,车快到中越边境站――老街了。大家都朦朦胧胧,半闭着眼。“怎么!做什么!?”碧初忽然叫起来。只见一个头上缠着头巾的安南人一手提起一只箱子,扔下车去。那是孟家人装换洗衣物的,看上去颇为讲究的箱子。就在碧初叫声里,他又顺手抓起嵋的小箱,随即纵身跳下车去。
  “小偷!”“扒手!贼!”“抓住他!”孟、李两家人大声叫嚷,同车的安南人不闻不问,平静地坐着。嵋追到门边,被玮一把抓回。她正好看见那贼翻身爬起,对她招招手。这里地势乎坦,跳车不会滚下山谷。看来这是久惯此道的车贼了。
  嵋哭了。她那珍贵的装着美好记忆的小箱子落在一个贼手里!“娘!”她转身扑在碧初怀里,把眼泪涂在母亲衣襟上。
  “不哭,好孩子。哭没有任何用处。”碧初冷静地抚着她。“只要人没有损伤。东西是身外之物。”玮玮安慰说:“纪念品也可以换新的。”
  小娃说;“那人大概太饿了,没有饭吃。”。
  “这贼算识货。你们家的东西好,贼看上了。”金士珍说,听去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车里渐渐静下来。在轰隆轰隆行车声中,车角有呻吟之声,是李之芹躺在那里。“你怎么了?哼什么?”土珍推开靠在身上的之荃,往车角走去。
  “不舒服――”之芹吃力地说,“晕得很。”
  “晕车吧?不是不泻了么?”士珍回来找仁丹。嵋站起身,一手用娘的手绢擦着泪,一手拉着娘的衣袖,跟着到之芹身边。
  之芹又是冷汗满额,一件月白竹布旗袍,颈下已经湿透。面色惨白,双目紧闭,口鼻似乎都不在原来地方。嵋吓了一跳,躲在碧初身后。“李家大姑娘,你是心口疼?”碧初俯身问,解开她的衣扣,顺手拿过峨的薄披肩盖在她身上。
  之芹轻微地点头,用力睁眼想看看四周。她自登旅途就不舒服,一直忍耐支撑,现在实在忍不住,也不想努力支撑了。“还是吃救心一类的药吧?好不好?”碧初和士珍商量,一面命嵋把药箱拿过来。
  苏合香丸在之芹嘴里打转,半天咽不下去。后来咽下去一小半,吐出来一大半,参片也咽不下去,大概舌头咬破了,嘴角流出血来。士珍代她拭了,觉得严重,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哭道:“你再忍忍,快到碧色寨了,到了有办法。”一面拉嵋过来,“叫她!她喜欢你,叫她!叫她等等!”
  嵋也想哭,拉着之芹的手叫:“李姐姐,你等等!”她不懂等什么,自己添话:“你等等,我们给你捉蝴蝶去。”
  之芹睁开眼睛,看了嵋一下,用力问:“澹台玮呢?”玮玮忙走上前说:“李姐姐,到了龟回,我们捉顶好看的蝴蝶给你。”之芹脸上似乎掠过一丝笑影,用力说:“你们很好――很美――”她攥住嵋的手,越攥越紧。碧初想让嵋走开,轻轻抚着之芹,但嵋的手抽不出来。嵋有些怕,仍轻声叫,“李姐姐,你等一等!”
  之荃、之薇在那边哭起来,之芹的手忽然松开了。
  “你们哭什么!姐姐病得要死啦,还哭!”士珍大声呵叱。峨拉着这两个孩子,望着这边摇头,意思是不用吵,她管着呢。
  之芹闭上眼睛,表情仍是痛苦的,它留着,永不会再改变了。她细瘦的身躯下渐渐透出一片湿痕。生命已经离开她,这身体,再没有主宰的灵魂了。
  离她最近的是嵋。嵋靠在碧初身上,怔怔地望着横在面前的之芹的身体。母女两人都觉得胸口上有东西顶着,顶着,这东西艰难地化成热泪。待泪流了下来,碧初才想起把嵋拉开,坐到一旁。
  “怎么了!我的孩子!你怎么不等等!这叫我怎么和你爹交代!”金士珍伏在之芹身上嚎啕大哭,一面跺脚。“你怎么不等等呀!尊神在碧色寨等你,等着救你!你连这点福份也没有!”她哭得很伤心,之荃、之薇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惊恐地拉住她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学着跺脚。
  碧初一手拥着小娃,一手揽着嵋。峨和玮站在旁边,他们也哭泣,但声音很低。两组高低不同的哭声,再也唤不醒这正当妙年,对人生充满憧憬而在奔驰的火车中撇下了躯壳的姑娘。李之芹,终于没有能踏上自由祖国的国土,没有能看到蝴蝶泉。那等在碧色寨的尊神,竟没有这点本事,到两百公里外来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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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龟回本是滇南较繁荣的小城,兴建滇越铁路时,城中人士拒绝由本地通过,于是铁路绕道而行,碧色寨成为大站,得到一切交通发达的好处。龟回落得安静,保持着古朴的风格。这城很小,站在城中心转个圈,东西南北四座城门近在眼前。城门却也雉堞俱全,且甚为讲究。城南一个小湖,雨水盛时,大有烟波浩渺之概。几条窄街,房屋格式不一,有北方样式的小院,南方样式的二层小楼,近城处还有废弃的法国洋行,俱都笼罩在四季常青的树木之中。满城漾着新鲜的绿色。连那暮霭,也染着绿意。
  在朦胧暮色中,孟樾一家和来接的朋友走过十字路口。抗战以后,已来了不少外乡人,还是有人围观。“又来了!又来了!”孩子们用云南话大声叫。他们大都戴一个沉重的镀银项圈,挂一把小锁,好锁住他们,留在人间。一个绣花的肚兜,显出慈母的功夫,下面却光着,露出自然的伟大。
  李家人留在碧色寨办丧事。孟家人还没有从死亡的阴影中解脱,他们阴郁沉默,慢慢拖着脚步。亲人团聚的欢喜抵消不了那种毫无救援,听任死神支配的恐怖。
  尤其是嵋,方壶和香粟斜街的日子,都隔在一具遗体的那一边。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孟灵己了。在碧色寨车站上,碧初曾领她去洗手,用肥皂洗了好几遍。这也许能洗掉什么不洁净的东西,却洗不掉她的经历,她的感受,她为李之芹大姐姐的悲伤。她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似乎不是为之芹,而是为她自己,为爹爹和娘,为所有的人,想要大哭一场。
  嵋没有哭,只是低头拭泪。孟家人都有坚强的自制力。玮玮轻拍她的头,她便抬起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挑着半圈小水珠,象碎钻石般亮晶晶。
  玮玮很难过,为了所经历的一切,也为了嵋。他低声安慰:“来接的钱先生说,城外有一个洋行大花园,我想里面有萤火虫。”
  萤火虫的小灯笼又能亮多久呢?它们累不累?嵋吃力地迈着步子。他们原以为下了火车会上汽车,最好来个马车。直到那位笑眯眯的钱先生催他们走,才知道路是要自己用腿走的。街两旁站着许多人是做什么?他们知道李之芹这个人么?她再也不能走了。嵋牵着玮玮的袖子,跟着大人一步步走到芸豆街,他们的家在这里。
  芸豆街小院的建筑是三面两层楼。孟家住楼下,楼上是钱明经夫妇。那位叫钱明经的笑嘻嘻的先生以精明著称,有人说他的名字顺序应颠倒过来。这座房子,便是他找下的。他们已经来了几个月,一切俱已就绪,有余力帮助孟家人。因估计碧初等在车上未必进午饭,楼上预备了点心。
  楼上三面廊子,雕花木壁,做工尚称细致,东厢是钱家客厅,四扇隔扇大开,空气流通,斜阳的光辉照着室内雅致的陈设。室中央摆着硬木圆桌,四周是同样的圆凳,一色细花雕饰。圆桌上摆着温热的甜粥和果酱煎饼。
  “你们不象逃难来的,哪儿来的这些东西?”碧初再看摆在两头的太师椅,大理石靠背,螺钿镶嵌扶手。不禁走近去仔细端详。“什么年代的?考证出来了吗?”
  钱太太郑惠道:“这都是房东的家具。明经喜欢,和房子一起租下了。只有客厅这几件,别的房间什么都没有。”
  “这对椅子我看是顺治年间的。保存得多好!”钱明经得意地说,“这里因为离个旧锡矿近,有些做锡生意的商人成了财主,咱们的房东就是一位。还有好东西,他运到昆明去了。”
  “东西少些好,”弗之说,“省得收拾。尤其不能要考究的东西,哪有那精神照管。”
  “这里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没有人搜罗过。准能找出古董来。”钱明经兴致勃勃,笑嘻嘻的。
  “你还有这闲心啊?”惠略有些嗔怪。
  说话间,大家落座吃粥。明经介绍道:“这里有一家甜粥小店,也算得县城中的闻名去处。主人姓雷,人称雷稀饭。你们尝尝,和北平口味不一样。”
  大家尝粥,都说很好,但都吃不下。明经见孩子们闷闷的,便说:“别看龟回是小地方,原先海关设在这儿,检验滇越铁路的货物。不少商人来往,有一家很大的洋行,现在关了。学校就在那花园里头。还有一个跑马场呢。过几天我带你们去玩。”
  “我还没骑过马呢。”小娃正啜粥,以为坐的还是家中椅子,向后一靠,哐的一声,向后翻倒了。碧初忙去抱他,大家都慌忙站起。小娃很想哭,但见这么多人都看着他,拼命忍住。
  “孟合己很勇敢。”明经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娃挣出娘的怀抱,仍端正坐好。
  “在方壶见过你们,不止一次。”明经笑道:“只有澹台玮没见过。”这种郑重的称呼,孩子们听了很高兴。又专对玮说:“我见过你父亲,只见过一次。”
  “爸爸全好了。他们就要到昆明去。”玮玮说,按按口袋里的信,那是父母的信,弗之交给他的。他预备一个人静下来好好看。
  “柳夫人现在哪里?”碧初问。
  “现在昆明,可能要到重庆去。”惠答。
  “哪个柳夫人?”峨在人多时很少说话,这时好奇地问。“是唱歌的吗?”
  “便是歌唱家柳夫人,是钱太太的姐姐。”碧初说,又对惠说:“我们家的孩子都喜欢音乐,可是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上星期到昆明开会,听说惠也坏礁智伲游蛋镒旁谝患医烫美锝璧搅恕!备ブ怠
  峨听得钱郑惠是柳郑惠茫痪蹩此秆邸<乓患道渡计炫郏苌碛没ú枷庀副撸斓傲扯寄壳逍悖患傲蛉隋模从幸恢朱;见峨打量她,因笑道:“我是学画的,也学过些乐器,现在是家庭主妇,主管我们两人的生活。”说着向明经颔首微笑。又向碧初说:“内地生活费用便宜多了,火腿两角钱一斤,鸡蛋一角钱一百个。活下去很容易。”
  明经说:“看她多熟悉市场,足见是个好主妇。只是这里文化落后,风气闭塞,书籍缺乏。到县图书馆看看,什么书都没有!”
  弗之道:“学校的图书大都运到昆明了。在龟回上课不是久长之计,还要搬家,搬到昆明。”他对碧初抱歉地一笑,“你看,你刚到,又说搬家的事。不会马上搬,还得几个月。”
  碧初道:“国家有难,搬几回家算不得什么。”
  “给你找了一位女仆,这儿叫帮工,一会儿就来。”惠道。正说着,钱家的帮工王嫂带来一个妇女,说是姓张,就叫张嫂。碧初和她谈了几句,留下做事。孟家人遂都下楼。
  楼下正房里空荡荡,只有几张木板,拼起来,就是床了。弗之在厢房暂住。一张行军床歪斜着支在当地。窗下一张未上油漆的白木案上书稿凌乱。奇怪的是一面墙边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饭碗,一摞一摞,排了两排。“这是怎么了?”碧初笑问,“要开饭馆?”“你们来了,要吃饭啊。”弗之理直气壮。碧初仔细看时,好些碗都是用过的,没有洗。只好忍着笑,分派打扫收拾,说:“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以为得住草棚呢。”
  “问题是没有办法吃饭写字。”峨冷冷地说。“总不能席地而坐罢?”
  “爹爹能想到预备几张床和饭碗,就不简单了。”碧初说,“应用的东西,慢慢再添置,不用忙。”
  “抗战期间,一切从简。”玮刚看到一张《新滇日报》,报上有几个结婚启事,都有这句话。
  峨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以后孟家人回想起龟回的生活,都觉得象是激流中间短短的一段平静温柔的流水,让他们绷紧的心弦松弛一下。脚踏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头上没有日本统治的压力,那种自由的感觉,是没有当过“亡国奴”的人感觉不到的。尽管因为语言不同,习惯不同有时会升起背井离乡的惆怅,那小县城色彩浓郁的民俗,亚热带景色的诗情画意以及家人的团聚使他们常处于欣悦的状态。外来人的经济情况优越得很。云南省自己发行的滇币有新旧之分,一元新币换十元旧币。中央法币一元换十元新币,相当于百元旧币,有的卖鸡鸭蔬菜等生活用品的摊贩还用旧币。外来的人等于平白加了数十倍工资,难怪钱明经可以兴冲冲准备搜捡古董了。这种经济优势当然不能消除所有不便。对于碧初来说,首先没有得心应手的下人使唤,样样要自己操心。弗之与峨,是做惯老爷和小姐的,想不到帮忙或不肯帮忙。倒是嵋和玮,常常问,“娘,有事吗?”“三姨妈,有事吗?”当然也帮不上忙。
  对于孩子们来说,这里的生活打开了新的天地。这里没有明仑校园或香粟斜街三号的高墙,使他们不知人间烟火。芸豆街小院和龟口县城的生活是相通的。
  每到赶集时,卖菜的,卖果子的,卖竹制品草制品的,各种叫卖声不断传来。孩子们随时受到云南语言的熏染。最初大家都奇怪声音何以如此之近,再一想,整个县城没有多大。随便走到那儿,都很容易。出门不用经过几重院子,跑几步就到街上。真象捉迷藏,原来躲着的街道,忽然冒出来了,横在眼前。街上店铺有限,内容简单,但他们觉得很有趣。雷稀饭老板早成了熟人,见了他们总要邀请:“进来坐下子嘛,给你家盛一碗!”那稀饭在大锅里冒着小泡,透亮的,黏黏的,好不诱人。但他们总是说谢谢,从不接受邀请。稀饭老板又会大声称赞:“先生家的公子么,懂礼数!”
  最吸引他们的,是雷稀饭旁边的一家书铺,卖书也租书。最多的是武侠、侦探和公案小说,诸如《七剑十三侠》、《青城十九侠》、《福尔摩斯侦探案》、《亚森罗平侠盗案》,还有《施公案》、《彭公案》等。来看书的大都是城里的居民,他们对迁来的学校中人有一种敬意,就象湖台镇居民一样。总是对玮和嵋笑,自谦地说;“我们瞎看看。”有一次,玮玮做主,借了一部书,名叫《芙蓉剑》,以后又借了续集《凤凰剑》,都是以宝剑为信物的武侠加言情小说。嵋看得很起劲,晚上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
  “嵋,你看什么?”碧初一手拿着正在折叠的衣服,一手来拿嵋的书。“这是什么?剑仙侠客?”碧初近来有时要发火,自己也觉得,便有意识地克制自己。她放下衣服,停了片刻,才把书大略翻了一下,仍还给嵋,拍拍那黑得发亮的头,说:“现在该睡觉了。自己关灯。”
  第二天,碧初向玮、嵋宣布,他们得每天随弗之到学校去做功课。玮对嵋耸耸肩,嵋对玮闭一下眼睛,其实两人都很高兴。他们习惯于规律的生活和不断获取新知识,闲散长了并不舒服。
  “我做什么?娘,我也要去!”小娃拉拉娘的衣襟。“你么?天天走去走回,你行么?”碧初抚着他的手,低头商量。嵋马上帮助小娃:“让他去吧,我会照顾,还有玮玮哥呢。”碧初向玮抱歉地一笑,说:“你多管着些,你当总司令。”总司令啪的一声立正。小娃高兴地大声笑了。
  明仑大学有注重体育的传统。办军训,上早操,都比别的学校积极。龟回这里,宿舍集中,场地方便,每天升旗跑步,是体育课内容之一。由当地驻军一位连长任教官。不少学生懒得早起,叫苦连天。弗之素起得早,常来参加升旗仪式。他喜欢看鲜艳的国旗冉冉升空,让蓝天衬托着,迎接新的一天;觉得晨风孕满希望,朝霞大写憧憬。学生们不很整齐的步伐,显示着青春的活力,和祖国的力量。
  校园的年轻人中增加了三个孩子。他们有时随弗之早来,但从不到操场,只远远站着。第一次看见国旗从绿荫中升起时,玮高兴得跳将起来,赶紧又肃立,等国旗升到杆顶,才大声叫嚷:“又看见了!又看见了!”嵋和小娃也高兴地拍手。他们曾亲手烧了国旗,现在,又看见了!
  大花园里纠缠扭结难以抵挡的茂密植物中,有一排平房,其中有弗之的一间办公室。窗下一张白木长桌,没有油漆,三人每天在桌前学习。弗之请来一位教逻辑的先生教玮玮数学。嵋和小娃则仍是背诵诗词古文,念简单的英语,写大字小字。
  每天下午,他们在校园里探险。循着青石板铺的宽道,走过五十米长蔷薇花架,绕过园中的主楼,走上一条窄道,因为植物太茂密,就知难而退。以后胆子愈来愈大,把一条条窄道都试过。有缝可钻就挤过去。有一次,他们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踩着侵到路上的枝蔓叶茎,走进一块凹地,只觉鲜艳明亮的色彩扑眼而来,原来是一片荒花在四面绿墙中跳动。繁茂的花朵上飞舞着大大小小的蝴蝶,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一起飞舞的蝴蝶。
  王个孩子呆呆地站住,看那花朵,看那蝴蝶。蝴蝶的颜色在阳光下变幻着,带动花朵的颜色也在变幻,如同片片流动的彩云。四周的绿为这变幻的彩色稳住阵脚。好象在说:“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看吧看吧,难得有人看见!”他们同时听到也想到:要是李之芹大姐姐在就好了,她该多高兴!但是谁也没有说出来。
  他们站了一会儿,玮玮见隐约有一条小路向一边的小丘上伸去,便引嵋和小娃爬上小丘,他们推开眼前密密的枝条,眼前的景色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发现自己站的地方相当高。下面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大潭,水色墨绿,深不可测。周围树木纠缠在一起,阴森可怕。那黑色的水中,似乎就要跳出什么妖魔怪物。
  “我怕!”小娃拉住玮玮,小声说。那些蝴蝶和花已经让他害怕,这潭水更神秘了。
  嵋也害怕,但她不说。她似乎觉得李之芹住在这潭水里。这时正从水底向上升起。照说李之芹不可怕,可她还是怕。
  “这气氛――!”玮喃喃地说,“回去!”便率领他的兵急忙向原路逃走了。
  这次探险后他们有几天没有到园中漫游。小娃不大舒服,不能到学校。嵋接连梦见之芹站在潭水上,周围上下飞舞着蝴蝶。玮玮则想乘这时没有小娃累赘,再到那潭边去看个究竟。虽然碧初一再告诫不准胡行乱走,他还是说动了嵋,再作探险。
  玮和嵋这次有意避开那蝴蝶纷飞的热闹,走了一条新路。这路很细,旁边的树木却高大,走一小段便似乎进入森林了。路向下斜,愈来愈潮湿,嵋拉着玮的上衣后摆,有些战战兢兢。“玮玮哥,你说这儿有蛇吗?”这园子里蛇多是有名的,他们还没有遇见过。
  “不知道。没有遇见就别想它。”玮玮说,顺手从路边拿了一根木棒。他们很快进入一个小峡谷,两边土丘,丘上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不少树根露在泥土外面,象是有力的筋肉。路仍下斜,转过豁口,那潭黑水猛然呈现在面前。
  这次他们站在低处,离潭边很近。潭水平静得吓人,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冒出一个大龙头或是别的什么。围着潭水的土丘上各种植物形成一圈围墙,他们屏息静立,忽然听见对岸有O@之声。
  “蛇来了!”嵋低声说。玮玮想:“要是蛇,还好办。”他怕是什么没有见过的东西,又希望是。他们定睛望着对岸,不敢动一动。
  “啊伊――啊伊啊――”一阵啸声从对岸传出,紧接着从茂密的植物中走出一人。玮玮先不觉得那是人,拉着嵋想跑,脚却钉住了似的,再细看时,原来是李涟先生。
  “终有一死!终有一死!”李涟衣着邋遢,神情疲惫,大声自语,沿潭边走来。忽然,发现两个孩子:“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当探险家么?”
  “您怎么来了?找李姐姐么?”嵋几乎说出来,忙咽住,抬头望着玮玮。玮玮说:“我们来玩。打扰您了。”
  “这儿不错,很好玩。这是黑龙潭,我起的名字。”李涟微笑。“我到这儿躲一躲,亲近自然。也有学生来这儿看书。还没见小孩子来。”
  “蛇!蛇来了!”嵋大叫。只见潭边草丛里,两条蛇笔直地竖.着上半身,飕飕地窜向潭的另一边,随即隐在草丛中不见了。
  “不用害怕,这园子里没有毒蛇,据说如此。”李涟安慰道,又说:“害怕也不要紧。那不是最坏的感觉。”
  “您说最坏的感觉是什么?”玮好奇地问。“是痛恨?是悲伤?”
  “最坏的是那种让人难受的感觉,”李涟似乎在考虑,慢慢地说:“是厌恶。”他忽然打起精神,说话节奏快了一倍:“还有黄龙潭、白龙潭呢,都比这个潭小。今天你们该回家了。下回我带你们玩。”他点点头,矫健地登上土坡,一下子就不见了。
  “他去找蝴蝶了。”嵋辨别着方向。
  这时黑龙潭似乎已经不那么神秘,一缕缕夏日的阳光从树枝隙间照下来,也少了些阴森。但两个孩子却觉得心里沉甸甸,逃一样离开了。
  盂家人根据“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不准孩子们在饭桌上多说话。只是晚饭后,大家一起闲坐时,才争相发言。这天晚饭后,嵋说了黑龙潭探险经过,并学说李涟的话。弗之对碧初说:“李先生怪自己没有去海防接,总想着如果去接了,不至于的。”碧初说:“千说万说,若不是日本鬼子打来,李大姑娘何致于这样。”停了一下,黯然道:“也怪我没有坚持留在海防治病。”弗之摇头,道:“有李太太在,你怎么管得了。”
  “孤魂万里,真是可怕。”玮玮忽然说。他从阴森的黑龙潭想象着荒无人烟的林莽,和在林莽中飘荡的游魂,由衷地替李之芹害怕。
  “子蔚来信,这星期要来龟回。商量学校再次搬家。”弗之对碧初说,“七月中旬在昆明举行转学考试,我看峨可以随子蔚先去昆明。”
  碧初沉吟片刻,说:“二姐他们大约下旬到昆明,或者玮玮也一起走。都先到大姐那儿住。”孟家到龟回后,素初曾遣人来问候,要接孩子们去,但是都不愿去。玮玮说:“我想晚点,好不好?”他想着那大园子里还有许多隐秘处没有去过。
  “跑马场还没去呢!”小娃叫起来。
  “再商量吧。”碧初说。只有峨不说话。
  过了几天,萧吹焦昊亍5蓖碓诿霞页苑埂K故悄茄烊鳎┳乓廊唤簿浚胶筇氐氐匠靠幢坛酰圃拚诩炱愣姑绲亩搿罢婺芨伞保液托⊥薮刺枪蜱饨樯芾ッ鞣苫У募蚩觥4蠹野严舨暗谜鹛旒巯臁6胗绕涓咝耍愿娣苡乱茨峭愣姑纾坛鹾Υ鹩α恕
  子蔚带来最重要的消息是中央政府陆续从武汉撤退。我方为阻挡敌军,六月份在花园口炸开黄河堤,大小淹了十七个县,有灾民百余万。政府又封锁新闻,最近才透露。这一年来,人们经历了不少撤退,很明白抗战的艰巨与持久。但中央政府――抗战的领导核心――的迁移总是大事,让人心头沉重。
  弗之沉默片刻,评论说:“中国兵法里有火攻水攻,但要得当,若借不来东风,岂不烧了自己。”
  “还有关于你的事。”子蔚背着手,来回踱步。
  弗之推推厚重的眼镜,定睛看着子蔚颀长的身材。
  “也是关于我的事。”子蔚站住了,踌躇道,“关于你有一种说法。说你和那边有联系,至少是思想左倾吧。这些议论你早知道了。还有亲属问题,说是老太爷已往那边去了。真是无稽之谈!”
  “株连攀附是中国人的老习惯了,我们不必计较。”弗之笑道,“我的思想则在著作中,光天化日之下。说左倾也未尝不可。无论左右,我是以国家民族为重的。我希望国家独立富强,社会平等合理。社会主义若能做到,有何不可。只怕我们还少有这方面的专家。当然,学校是传授知识发扬学术的地方,我从无意在学校搞政治。学校应包容各种主义,又独立于主义之外,这是我们多年来共同的看法。”
  子蔚点头道:“学校的工作是教和学。若无广博全面的教,不受束缚的学,不能青出于蓝。现说关于我的事。到昆明后学校做长时期打算,教育部要派人协助建校。有人建议由我来任教务长。这实在很可笑。”
  弗之听了,感到不被信任的不悦,微微一笑。若卣辰在,定会睁大眼睛,奇怪国共合作还分思想倾向。其实斗争无处不在,我们都是书生,有些呆气。子蔚多谋,且善于掌握分寸,是很好的人选。想到这里,恳切地说:“这建议我同意。”
  “我不同意。”子蔚坚决地说。“我不象你那样认真执着,鞠躬尽瘁。我还要听音乐,打桥牌。秦先生仍以为你最合适。我们应该坚持。明仑以后困难很多,你年事长,声望高,工作方便得多。”
  “这点工作,在你不过谈笑间的事。”弗之笑道。“听歌聆唱之余便打发了。明仑难得集中了这么多第一流的头脑,怎样能让大家自由地充分发挥能力,是最大的事。”
  子蔚微叹道:“听说本地有些人以为明仑设备差,不让子弟上。可是青年争相报名,比报本地学校的多多了。当然因为有这些头脑。”他想到弗之博闻强记的本领,曾戏称这头脑相当于北平图书馆。又想到各系的学术泰斗,想到对中文系教授江P的议论,因说;“对江P江先生也有议论,说他学鲁迅,又学得不象。”
  “岂有此理!”弗之大声说,随即克制,放低了声音:“春晔的性格我很了解,他绝没有一点软骨头。这确实象鲁迅。但他不想学谁,他是一派天真烂漫。其实我不赞成鲁迅的许多骂人文章,太苛刻了。”他推推厚重的眼镜,修长的手指在夕阳的光线中有些透明,慢慢地说:
  “我们有第一流的头脑,也有第一流的精神。”
  “要有所作为,还得先求生存。”子蔚道。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弗之慨然道。
  他们互相望着。
  晚上,弗之向碧初说了子蔚的话。碧初在铺床,转过脸说:
  “真的,爹怎样了?他常幻想游击队会来接他,是不是真来了?”
  “估计不会。”弗之沉吟道。
  碧初默然半晌,说:“子蔚这样坦率很好。其实你早该辞去行政职务。年纪渐长,以后怕吃不消。”她铺好床,先躺下了。
  “我的抱负是学问与事功并进,除了做学问,还要办教育,所以这些年在行政事务上花了时间,到昆明就辞掉好了。现在书已快写完了,真是大幸。”弗之说着,奇怪碧初早睡,走过来看,才见她精神不好,容颜惨淡,因安慰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有人议论,总免不了的。”
  “我不是为这个。只是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不知爹怎样了。”碧初的声音很轻。
  “不要瞎想。爹那里谅不会有错的。今天菜很好。你太累了,太苦了。”
  “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两滴清泪,流下碧初苍白的腮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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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约两周后,峨与玮随萧嚼ッ魅チ恕:笠桓鲈拢细ブ沼谕瓿闪怂乃氖蜃值拇笫椤吨泄诽健贰T诘吲媪骼胫心芄煌瓿梢徊恐鳎翟谑谴笮沂隆U馓焖釉缭谛》考淅铮ǘ磷詈笠徽隆J愣嘀樱镣耆遄詈笠痪洌畔卤剩钌钔乱豢谄睦锍渎诵朔芨屑ぶ楹鸵恢纸馔阎小U獠渴橹星阕⒘死费Ъ颐祥卸岳贰⑸缁帷⑷松目捶ǎ谀堑谝涣鞯耐纺灾性湍鸲嗄甑木钏枷耄淖止潭ㄔ谥缴稀K行凰兄С炙娜耍钪饕氖潜坛酢
  “我写完了。”他想跳起身大喊一声,他当然没有。正好碧初从窗前过。他敲敲窗,碧初侧脸微笑,手中鲜嫩的云南苦菜映着她憔悴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停步,向厨房去了。
  “太累了。”弗之想,心里很抱歉。他想和妻子说这句话,但他没有进厨房找妻子的习惯。钱明经记得一副坊间对联:“自古庖厨君子远,从来中馈淑人宜”,认为贴在孟家厨房最为合适。
  书的印刷出版,早有安排,也是明经介绍的。原来弗之没有想到,龟回小城十字形的两条街上,竟有一个石印小作坊。已经说好了,书一脱稿,即可送去。
  张嫂在院子里,他又敲敲窗,“请太太来。”一会儿,碧初来了。
  “你太累了――写完了。”他轻声说。“写完了?”碧初苍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她很兴奋。丈夫的事业的进展也是她的成功,也是她的家庭的成功。“我没有什么。你才真不容易啊!”她微笑,俯身看那手稿。光滑的白臂放在白木案上,使得那枯槁的白木显出润泽。
  无论繁重的家务怎样消磨了精力,她还能为丈夫的著作真心高兴,弗之觉得这更不容易,伸手把她掉在颊边的一绺黑发掠上去。“我想现在就送去。”
  “得好好包起来,怎么拿呢?小娃长大,就好了。”碧初说着,敏捷地拿来了旧报纸,灵巧地叠着、包着,把大摞稿纸包成两包,再蒙上包袱皮,捆扎停当。弗之穿上长衫,一手提起一包掂了掂,碧初轻轻一笑,道:“你这样儿,有点象去走阔亲戚的穷师爷。”
  “那可不能拿着稿子去啊。”弗之点头,提着稿子走了。
  小作坊在城的东门边,地势低洼,路边杂草丛生。若不是预先知道,很难想到这里有印刷设备。老板见弗之进来,奉如天神下降,把桌凳擦了又擦,吩咐学徒用水吊子在炭炉上烧开水,沏好茶,又忙着说话:“孟先生在龟回,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学校搬来,是我们的福哟!不然这一辈子,你说是见得着咯?”张罗半天,才容弗之说话。弗之说明来意,他又兴奋地说:“荣幸得很,荣幸万分啊。”很快谈妥,印两百部。印费三十元。老板原说需时两个月,弗之说学校要迁往昆明,一个月印出最好。
  “你家的书,不敢怠慢哟。赶一赶,赶一赶。”出于一种朴素的对知识的敬仰,老板大有赴汤蹈火之意。
  一切顺利,弗之交过稿子,老板恭敬地捧过,又说些云南风土人情。弗之告辞时,他忽然说:“慢得,慢得。我这里有件东西,请孟先生过目。”转身捧出一件东西,蒙着绿锦套子,放到桌上打开,是一个红漆砚匣,漆色很深,锃光发亮,侧面略有断纹。打开匣子,露出一块椭圆形的砚台,一边微有压腰,砚石纹理细腻,上端有一个乳白色圆点,圆点中又有一点淡青,衬着这圆点,镂出几缕流云,云下面雕出个蓄水小池。摸起来只觉光滑如婴儿肌肤,若磨起来,必然温润出墨无疑了。
  “好砚台!”弗之捧着这砚,不由得赞叹。
  “这是一方宝砚。”老板说,“名为烘云托月。你家看铭文。”
  弗之翻过砚台,见后面刻着几行小字,字迹秀丽,刻的是:“巧匠如神,圩壬焦恰S旮踉疲ㄓ刃昶湓螅凰≈钤拢鼠干崞淦恰7揭坏斡诮鸷猓性茨锥载试臣渝麋兮,用浮津而辉液。余磨之未抵夫穿兮,犹得摩挲以当连城之拱壁。”最后刻着:“蛟门为莲身先生勒铭。”莲身必是砚主了。蛟门是谁?弗之稍一沉吟,想起这是康熙年间进士汪懋洪的别号,其诗词书法,俱称于世,无怪字迹这样飘逸潇洒。那么这砚至少已有三百余年了。再看砚匣,边上有四个中楷,“蛟门铭研”;几处闲章,一作“三昧”,一作“雪缘”,一作“商鼎汉樽之品”,有小字云:“莲身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于光绪卅三年丁未十月得此砚于昆明,温润绝伦,间为妙品,名为烘云托月。”署名邹清。看来这邹某得砚后,专作此匣保护。
  弗之看了,不觉感慨道:“这样为主人钟爱之物,怎么流落出来!”老板说:“此砚当前主人衣食不周,想脱手,要求个明主,也是宝剑归于勇士之意。”“主人什么人?”“不必提起。”
  弗之便不再问,说好售价五十元,这是一笔大数目了,老板很高兴,定于次日到孟家取款。当下弗之用包袱布包了砚台,慢步回家。
  弗之走进院子,见李涟从客厅迎出来,神色不安地说:“五个学生得疟疾,两个高烧昏迷,诊所没有金鸡纳霜了。有人叫学生跑摆子,有人叫士珍驱赶疟鬼,我又不好阻拦。”其实看样子是已经阻拦,而且引起过内战了。
  “学生当然不会信这些,”弗之匆匆放下砚台,和李涟一起大步走到学生宿舍。他很想让李涟问一问,为什么不能驱赶攫取李家大小姐性命的恶鬼,莫非因为是在外国,鬼不服管教?
  “是照看园子的老头儿来找的。不知怎么的,她和当地人颇多联系。”李涟大声叹息。
  “李太太没有到学生宿舍去吧?”弗之问。
  “没有。我不准她去!去了学生会把她打出来。”果然已经阻拦过了。
  因学校搬迁费时太多,今年暑假很短。宿舍很拥挤。三个学生正在疟疾发作期,一个冷得上牙磕打下牙,两个处于高烧昏迷状态,一个无意识地呻吟,一个一声不响。还有两个不在发作期,神色委顿,一个靠在床上,另一个手里还拿着微积分习题。
  “孟先生!李先生!”诊所的医生和几个看护的同学见了弗之和李涟,都很高兴。医生是昆明人,马上报告,因为无药,他毫无办法。他有几个草药方子都已煎服,没有止住发作。
  同学们望着弗之,年轻的脸上充满了信任。那发高烧一声不响的学生选过弗之的课,大概姓孙,是一位极为英俊的青年,也极聪明,这时满脸通红,五官似乎都肿着。弗之几乎要喊一声。“亲爱的孩子!”他摸摸这同学的头,说道:
  “文涟,你看是不是谁到昆明去一趟?去取药。”
  “当然好!”李涟振作起来,“我去!真的,我去!”
  弗之本想钱明经门路多,现李涟要去,可能也想逃避内乱,未为不可。“事不宜迟,火车时间过了吗?”
  “还有半小时,赶得上。到碧色寨住一晚。”李涟很有精神,“我不回家了,我有车钱。”说着便请医生开药单。
  医生也精神大振,说,“来得及,摆子打几回不碍事。”他迅速地开了所需药品。李涟急忙走了。
  弗之摸摸同学们薄而硬的被褥,蚊帐大部破了,大洞小洞.正好给蚊子出入。记起刚从长沙迁来时,他曾到过这宿舍,遇见两个学生争一个靠窗的床位,互相说不好听的话,他把两人都责备了几句。后来钱明经说,学生听他劝说,还算给面子,明经自己决不管这些事。弗之想,这些年轻人,比峨大不了多少,都远离父母,不象在北平时,有舍监、工友等精心照顾;他以前也从不到学生宿舍的。现在怎能不管。
  “这蚊帐可以缝一缝,免得进蚊子。”他自己从未动过针线,却想学生可能高明些。
  “就要离开龟回了,凑合著过。”一个满脸稚气的同学说。他正伏在床边,钻研一本很厚的外文书。
  “盂先生,”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同学走过来,说,“我们毕业了,下星期便要离校。想请您在纪念册上题词。”
  “可以,”弗之说,“找好工作没有?”
  “有人到重庆,有人到昆明。我到战地服务团。”他又微笑地重复说,“我已经毕业了。”
  在长沙时,有学生辍学参加战地服务团,“匈奴不灭,何以学为!”他们有理由。当时弗之曾在早操时讲话,劝同学留下来读书。
  “现在我不会反对。”弗之也微笑。
  “可能还派我们回华北去,那儿需要人。”学生平静地说。那工作当然是艰苦而危险的。“我叫吴家b。”因为妹妹家馨和孟离己是朋友,他不止一次到过方壶。
  弗之并无印象,默然片刻,点头道:“过两天到我办公室来拿字。”又对同学们说:“虽然要离开,蚊帐还得带着。蚊子是龟回的,蚊帐不是龟回的。还得请这里的蚊子别给昆明的通消息。”大家都笑了,那正发寒战的同学也咧咧嘴。
  弗之又到别的宿舍看了一转,出校园时托门房老头去李家告诉一声。这时天已正午,进城的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灌木,缺少树荫,太阳直晒,他脱了长衫,拿在手上,只想快点回家。快进城门时,见一个高个儿木棍似的女人吃力地提了一个木桶,歪歪斜斜走来。盯住他看,随后笑道:“这不是孟先生吗?您这身短打扮,可认不出来了。”弗之仔细看,猜着大概是李太太。她自到龟回后,从未往孟家来过。
  “叫人给李太太送信去了,文涟到昆明去买药,三两天就回来。”弗之有点紧张,以为她要大发雷霆。
  “那好!他张罗他的,我张罗我的。”李太太不动声色。“我煮了一桶草药水,治摆子,也有预防作用。”说着把桶提在弗之面前。药汁上盖着一张荷叶,荷叶边上聚集着混浊的泡沫。
  “李太太这是――”弗之不知她要做什么。
  “给同学们送去。”土珍有几分自豪,“我在北平就在医书上看见过,这种草药治摆子。这儿百姓也说。城墙边上就有。”说着提起桶往前走。
  弗之只好转身跟着,心想,巫和医本有联系;李太太热心肠,想救人,不知这药有毒没有,怎敢让学生饮用!到校园门房,便让士珍休息,命老头请医生来。
  一会儿,医生来了,见了这一桶浑水,皱眉说:“草药我已经试过几种了,没得用的。弄不好――”未等他说完,士珍随手抓起一个碗,舀了半碗药水咕咚咚喝下,然后说:“怕有毒么?我喝这碗你们看!”弗之不由得有些佩服。这药水至少无毒,因和医生商量,是否可用。
  “快送进去喝吧!疟疾鬼怕这种气味。”士珍要来拎桶。
  她一提疟疾鬼,弗之和医生不约而同都不想用这药。弗之说:“李太太很辛苦了,煮药送药为同学,这种精神,各家太太们都该学习。这桶水放在这儿,一会儿赵医生会分派。”他的语气和婉,但很坚决。士珍还要说话,弗之又说:“孩子太小,李太太还是回去照顾孩子,宿舍里还有赵医生,你不要操心了。”“那么你们快点让病人喝。”可能士珍认为药水送到校门可算尽到救人之责,没有多纠缠,自己回去了。
  弗之和医生提桶到僻静处,把药水倒在草丛里,只听忽啦啦一片响,离草丛相当远处蹿起三四条蛇,竖着上身向远处滑走了,两人都吓一跳。
  “倒没有闻见特别的气味。”医生说。
  “大概疟疾鬼闻得见。”弗之说。
  三天后,李涟回来,带回许多药品,击败了疟疾鬼。又一个星期一,弗之到学校参加升旗仪式。
  规定时间已过,操场上学生不多,没有排队。年轻的体育教员跑过来说,这几天换了一个教官,常常迟到。说话间,二个兵慢吞吞走来。他衣领敞开,帽子歪戴,一手拿国旗,一手拿着一根云南特有的长水烟袋,懒洋洋走到旗杆前。
  不负责任!弗之生气地想。低声批评道:“你迟到了。”
  “你说哪样?”那兵大概有点醉意,立刻沉下脸来,把国旗扔在地上。“老子见不得!”
  弗之不禁大怒,大声喝道:“你失职!你怎么把国旗随便扔!你是教官吗?”
  “连长派我来的。我是排长!陈排长!怎么样嘛?老子这边收容你们这些难民就不错!”排长接连说了些粗话,一面挥舞那根烟袋,几乎打着弗之的肩。
  几个学生上前护住,几位先生也走过来。弗之且不理论,命学生升旗,大家肃立。
  升旗后,陆续有学生蹑手蹑脚进入队伍。弗之讲话。他说。“抗战已经一年多了。敌人想速战速决,三个月吞并中国,他们没有办到。因为我们的民族觉醒了,终于认识团结的重要,共同投入抵抗外侮的战斗。这次抗战,是我们民族的转折点,我们的生机!同学们知道折筷子的故事,一只筷子容易折断,一束筷子折不断。每个人负起自己的责任,贡献出自己力量,哪怕这力量极微薄,合在一起;便不可挡。前一阵有同学病倒,好在现在都已痊愈。我到宿舍去,看见同学们在重病中做习题,没有桌椅,就在床沿上摊开书读外文。真是非常感动。大家历尽艰辛,万里跋涉来学,我们教师拼着老命来教,无论环境怎样艰苦,我们会把学校办好。孟子说,天之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同学们经过这些磨练,在这民族存亡关头,一定能担当起救亡重任!”接着讲了迁往昆明的决定和具体安排。最后说:“在战争中能办学校,是前方将士创造的条件,可以说,学习的每一分钟都是前方将士的血肉换来的。我们读书不忘前线。必要时,我们也要奔赴前线杀敌!现在,我们的责任是为国家培养各方面专门人材,这是国家的需要。希望大家努力。”
  讲话后,学生跑步。弗之不想和陈排长纠缠,往办公室走去。一阵脚步响,那人追了上来。弗之不知他要怎样,停步沉着地望着那剽悍的面容,心想,他也许参加过或将要参加残酷的战斗,也许在战场上很勇敢,也许不懂国旗的意义,更不懂教育的意义,看米彼此太不理解了。
  “啊哈!你是孟先生,孟老先生!”不料陈排长换了面孔,满脸赔笑,一手整整衣领。“听说了,听说了。你家是严师长的亲戚!”说着递过长烟袋。“吸一口,赏个脸,多美言!”
  如果这人真用烟袋劈头打来,弗之觉得好得多。他以严师长亲戚的身分而存在,真是莫大的侮辱。
  “我不是!”弗之一字一字地说,推开胸前的烟袋,大步向前走去。
  陈排长愣了一下,大声嚷着什么,转身走了。
  朝霞在南湖上映出一片通红,显得沉稳而欢快。垂柳和茂密的灌木丛固守堤岸,镶出一道绿锦条。几只野鸭扑拉拉掠过水面,飞不高又落下来。四顾无人,弗之感到莫名的悲哀和孤独。
  远处传来学生的歌声:“枪在我们的肩膀,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来捍卫祖国,我们齐赴沙场!”这是同学们常常唱的。今天特别雄壮悲凉。
  弗之在办公室处理些公事,领过薪水,时近中午,便回家去。快到蔷薇花架,听见有人说捐款多少。原来有人募捐。
  树上挂一个小黑板,树下摆一个小桌,桌旁立一个大牌子,上写,“先生同学们,为前方将士筹募药品,请伸出支援的手!”几个同学在收钱,写收据。其中有吴家b。
  “听说九江陷落时,很多士兵生病,拼了命,力量也不大。”有人在捐钱,和同学交谈。
  “天气热,营养不好,生着病,怎么打仗!”中文系两位先生说,各捐二十元。吴家b把捐款人名写在黑板上。姓名不断更换。
  弗之默默看了一会儿,微笑着点头招呼。拿出钱夹交了二十元。小桌边聚集的人愈来愈多,一个职员也刚领了薪水,毫不迟疑地捐了五十元。吴家b感动地说,“还要养家,少捐点吧。”“家眷没有来。”那职员笑笑说。
  弗之已经走开了,回头见黑板上写了他和那职员的名字。“也许不该买那砚台。”他想。他走了一段路又回来,拿出薪水的大半一百五十元捐出去。吴家毅等人没有表示,他们认为孟先生该多捐。弗之看见黑板上数字,心里舒服些,他这时想的不是前方将士,而是不能愧对自己的名字。
  “孟先生,您回家?”弗之又走开了,吴家b追上来说。
  “你要的字写好了。”弗之打开随身携带的蓝格布包袱,拿出一张字交给吴家b。并说:“九江陷落,黄梅也失陷,武汉在撤退。你们还往那边去?”
  “战地服务团是要到前线去。”吴家b看着校园中葱茏茂盛的植物,说,“这一段日子是艰苦些,却是人生的宝贵经历。以后的日子更会艰苦。报国之志得偿,也算不虚此生。我们永远忘不了母校。”
  “好,为国保重。”弗之说,走了几步又回头问:“你是哪一系的?”“原来是生物系,到长沙后转中文系了。”吴家b肃然鞠躬。举起纸幅打开,上面写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嵋和小娃从树丛间跑出来,依在弗之身边。夏日的植物染绿了他们的单薄衣服,染绿了两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他走了?”嵋问。
  “我们也要走了。”弗之回答,亲切地看着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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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5-30 21:3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北京

南渡记(宗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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