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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镜与灯

关于希望之光,我的回忆(片段式,已更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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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26 | 显示全部楼层
只能靠读书。

我有过两次“寻找人生方向”式的大规模读书。一次是大学时,想到死亡湮没了人生意义。后来想明白了:人生就是体验,要重在当下。另一次是在珠江晚报试用期,是不是要向现实利益低头,结论是不。然后就是现在,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

都是翻阅。先看自己书架上有的书,弗洛伊德、荣格之类,再看网上资料,再买书。就这样,我找到了“意义疗法”,又买了维克多·弗兰克的《活出意义来》。

弗兰克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被关进去之前,他已经是奥地利精神分析专科医生,接触过弗洛伊德。他能活下来,并成为意义治疗流派的创始人,很大程度上是他在绝境中找到了自己的意义:研究集中营心理学。

很多技术性的内容我看不懂,但基本方法可以明白:为每个卡在某种处境上的人找到适合于他的价值感,使之释然。一个他反复列举的案例是:一个年老的医生来找他,因为不能克服丧妻的沮丧,得了严重抑郁症。弗兰克问:如果你先离世,而妻子在世,会是怎样的情形?对方回答:噢,那对她太可怕了。弗兰克说:那你现在就是让你妻子免受了这种痛苦呀,代价是就是你要承受悲伤——这个医生就释然了:因为他不是白白在痛苦。

但我要怎么解决我的白白痛苦的感觉?

我之所以选择意义疗法,是因为我重视意义。只有觉得有价值的事情,我才愿意去做。不过,这个“价值”,完全取决于我的个人感受。我可以打一整天电子游戏,如果能玩得嗨,就有价值。假如只是因为无聊打发时间的话,两分钟我就玩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意义。

我到退休时还只是中级的“记者”职称,不知有多少人提醒我退休前一定要拿到高级职称,退休金要多三千块钱呢,还有朋友甚至说要帮我写论文。但连想到要填申请表,我都觉得无聊到手发软。其实钱多点挺好的,我鼓励了自己很多次,最终下决心放弃了。对无意义的害怕,超过了那些钱的吸引力,我又没那么缺钱。

嗯,研究生毕业后,我没写过一篇论文。挺惭愧的,尤其作为高尔泰的研究生。但自己没有真正有学术价值的思想,只为发表,混名混利,我战胜不了自己的无聊感,不如打游戏、发呆、睡觉来得踏实。

我可能属于那种牺牲型的人吧,在付出的时候,更容易觉得快乐。爱和被爱中,我总是去爱。即使一开始原本是被爱的一方,我也很快会把自己变成去爱的一方,而无法“坐享其成”。然而,在爱的同时,我需要感受到爱得“值得”——对方一定要是一个在我眼里“有价值的人”。一旦我看轻了对方,放手的速度也快得惊人。

而这次对糊涂,我放不了手。不是没有机会。08年他回杭州,我在电话里跟他提过分手,他只问了一句:能再给一次机会吗?我几乎立刻就说:好吧——那时他就已经离不开制氧机,如果此时分手,我又会看轻自己。

必须要找到这个我自设的困境的意义,才能解决我的抑郁症。而且,要找到糊涂于我的价值,而不是我自己的价值。我自己,已经达到了我的自我期许,做到了“像”一个好人。但这是我强迫自己做的,只有我觉得糊涂值得我这样做,我才会心甘情愿。

我想了很久,也许有一两年,边读书边想。有一天,忽然醒悟:为什么我的“意义感”要依赖别人?!这是有待,而不是无待呀。我要做的,不应该是把糊涂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糊涂于我,是一场人生的考验,这本身就是价值,就是意义啊。

03年我被处罚,调离采编岗位,郁闷之际,石扉客的一句话点醒了我:求仁得仁。我一直希望自己内心丰富干净,保守善良和勇气,在某种意义上,糊涂就是来成就我的呀。

我很庆幸自己还算及时地想明白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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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28 | 显示全部楼层
其实,很多事,尤其是我家里的事,糊涂都是我的主心骨。发愁的时候问他,总有解决的办法。

04年化龙桥拆迁,我父母搬到南岸区之后不久,他们就开始需要住家的保姆。我爸爸对保姆非常挑剔,只要年轻的,中年大妈来一两天就会被他赶走。而年轻的,既难找,又不稳定,要找一个脾气好一点、心地善一点的,更难。

每次她们都是说走就走。几乎每次换保姆,我都要紧急赶回重庆。我姐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父母,根本没有时间去找保姆。一开始糊涂和我一起回去,后来他走不了了,也总是在电话里百般安慰。

只有雇过保姆的人,才能体会这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情。在广东,多给钱,可能会换来保姆多一点的卖力和用心。但内地很不同,尤其是农村出来的妇女,不管给多少钱,她们都一样。有一年暑假我姐在外地,晚上我爸打电话,说保姆洗脚时,撕他腿上的一块膏药,把皮肤撕掉了一块。

我爸有糖尿病。我知道皮肤损伤对糖尿病患者非常可怕。打电话问了一个内分泌科医生,医生建议立即住院,不及时处理,最严重的后果可能是截肢。幸好我对医院的系统非常熟悉,半夜给重庆医大附一院打电话,竟然敲定了一个床位。第二天一早飞重庆,下午就把我爸送进了医院。

就是这一次,查出了我爸有老年痴呆。在这之前,我妈妈老年痴呆已经几年。2010年,我爸爸开始出现幻觉,半夜不停地按呼唤铃。两个人的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即使请两个保姆也照顾不过来。我和姐姐无奈之下,连哄带骗,将他们送进了歌乐山上的一个养老院。还好那时很多人不愿去养老院,我们得以进入公立的养老院。里面很大,空气非常好,有一个小医院。他们有一个单独的房间,原来的保姆也带上去一起住。

那些年,我真是忧心忡忡,手机24小时开机,睡觉时放在枕头边。但最怕的,是钱不够。父母虽然有职工医保,但报销比例不高,一旦有重病,就是一个无底洞。糊涂后来几年有了杭州的居民医保,但报销额更低。那个时候我难得地有了“节省”的概念,300块钱以上的衣服,就要犹豫再三。

终于有一次,我跟糊涂讨论起这个担心。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以前我从来没有提过。我们一起算父母的存款、工资、保姆的费用、住院的费用、我们的存款,的确是不足以应付未来可能的花费。但糊涂最后说,其实,你不是还有重庆的房子么,万不得已,卖了房子,总是够用了。这一句话,便终结了我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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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抑郁症之后,我自己的身体状况也在日益变差。差到什么程度呢,有一段时间,连逛街要戴护膝,否则上下楼梯吃力。一开始我不知道,照样抄近路,从路边的石坎上往下跳,结果有次从只有两级石梯那么矮的地方跳下来,就直接摔在地上。后来连一步梯坎的高度也不能跳了,膝盖发软。我可是从小体育就特别好的人啊。

有一天半夜腹痛,痛到我恐慌起来。无法自己开车到医院,甚至觉得不可能走到街边去叫车,便打了120。急诊科的患者通常是有人陪伴的,就我是一个人,要自己走去缴费、走去做检查,再一个人去留观床上打点滴。站在缴费窗口的时候,痛得趴在窗台上。我注意到有护士在奇怪地看着我,但没有人过来扶我一把。

这个医院我认识很多人,可以叫人打个电话来找人帮忙,但我不想麻烦人家。后来跟红会的志愿者负责人提过,应该考虑急诊室的志愿服务项目,没得到响应。

我这次是胆囊炎急性发作,病因是胆结石。92年我就查出胆结石,但一直没有管,现在胆里充满了结石。

这是我第二次住院。科主任和我很熟,他说要手术,胆囊摘除,但我要求保守治疗,他只好同意了。出院的时候,开了各种药。

那是我吃药最多的一段时间。抑郁症的药、胆结石的药、失眠的药,我还有甲亢。每个月药费差不多两千。

糊涂不辞辛劳地给我制阿胶膏,改善体质。以前他经常帮他妈妈做。买阿胶片来化了,和芝麻核桃冰糖等一起隔水炖很长时间。那时东阿阿胶还没那么出名,现在卖2千多块钱一盒的阿胶片,当时记得是四、五百块钱。但吃到后来,我一想到阿胶膏就恶心,也没啥效果,坚决不让糊涂再做了。

2014年我回过一趟重庆,再回来的时候,愣住了:糊涂干了个“大工程”。他从淘宝上买了木条和各种拼接工具,自己手工做了一个木架,放在燃气灶下的橱柜里,这样等于多了一层放锅的地方。

当时糊涂的活动能力已经很差,平时都是斜躺在床上看电脑,晚上睡觉衣服都不脱,没有力气。我问他怎么做的,他说东西就摊在客厅,每天有力气就做一点。如果我在家,肯定受不了他这么慢和家里这么乱。

我很感动。我知道这对他有多累,因为还要锯木头。他在尽力为我做点事。

08年开始,每年冬天他都要住院,有时候是春节前后,有时候是年底。黄主任说,没有别的办法,唯一要做的就是别感冒,不过感冒很难防的。但我们真的防住了,他没感冒过。他不出门,唯一的感染源是我。所以,每次进门,我的第一个动作是用肥皂洗手。

之所以他每年还是要住院,是因为身体里总有定植菌,冬天抵抗力差的时候就活跃起来,造成肺部感染。治疗也没有别的手段,就打一种很贵的进口消炎药。

2015年10月底,我胆囊炎又发作了一次。又是半夜去医院,又是住院。这一次,我强烈要求做手术,主任没答应,说炎症未消完就做手术不好,让我出院休息好了再来。

11月初我出院,半个月后,糊涂住院。他住院期间,我去了一趟深圳。我一个川大同学从法国回来,他癌症晚期,这次回国,有告别的意味。糊涂有护工守,所以我可以放心离开。

25日中午,在返回珠海的大巴上,收到糊涂的短信,说给医院的押金不够了,叫我回来记得去交。这段时间,他说话也觉吃力了,因此我们不打电话,只发短信。他一直拒绝用微信,我给他下载注册了一个,他还是不用。

回复糊涂后没过几分钟,接到医生电话,叫立即去,说糊涂说话出现了口齿不清。这是一种非常危急的状况,以前我自己写关于中风的稿件,里面多次提醒,要注意突然的口齿不清。但轮到我自己,却没太明白其严重性,竟然没太着急。

先交了钱,才回到病房,时间大约是下午2点过。3点25分,我就在希望之光的申请人Q群里发了一句话:“糊涂病情危重,不知能否熬过今晚,请loh的朋友们帮忙祝福一下吧”。退出希望之光后,我退出了各种LOH的QQ群,唯一保留的是这个申请人群。

我到病房的时候,糊涂还只是“口齿不清”,但眼睁睁看着就不省人事。太突然了,我完全蒙掉了。

医生告诉我,“可能就在今晚”。我通知了糊涂的姐姐,看着昏迷中的糊涂,彷徨无助,突然开始信神,觉得许多人一起祈祷,也许会有作用,于是到群里说了一声。

4点18分,当时的理事义工临窗听雨在工作论坛发了《今天,这一刻让我们一起为糊涂哥哥祈祷》,里面拷贝了我在Q群的留言,然后说:
老糊涂是希望之光元老级的义工,一直兢兢业业的付出着。也是我们助学网站最认真、最挑剔的义工!!一直听说他身体不好,却没想到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在这个时候,除了祈祷,我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

下面是很多留言,都是祈祷和祝福,和对糊涂的赞扬。有个调查组义工说,“糊涂哥,我在调查组等待你的再度发帖,多严厉的批评都欢迎,一定要来啊”。

第一个赶到的,是钱晨弓的珠海朋友。他没在希望之光注册过,但参加过复查。第二个是无锚之舟的学生,他十多年没有联系,但知道她在珠海,辗转找到她,叫她代为看望。然后是幽人。到了晚上,广东境内的几个义工陆续赶来,远在武汉的困困也飞来了。

糊涂的床头堆满了鲜花。但他一直昏迷着,有时突然抽搐一阵,围着的人群便发出轻轻的揪心的惊叫声。

前几年我们换第二台制氧机的时候,黄主任曾经脱口而出地跟我说,“没必要了”。按糊涂的指标,多少人早就撑不过去,糊涂只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但像橡皮筋,一直绷着,会突然绷断。现在我们已经换了第三台制氧机,也许真的是要绷断了。

晚上快11点的时候,糊涂又一阵突然的抽搐。我先是奋力地握住他没插针的那只胳膊,然后从床边跳起来,趴到墙上,哭了。太无奈了。我用手拍了两下墙,手痛,才意识到自己在拍墙。

此时,我听到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在念什么。我的听力不好,这声音似有似无,一直在响。过了一阵,我忍不住转身来看,原来是东莞来的义工幽冥正在念经,喃喃自语一般。她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糊涂转,一直念一直念,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

在深夜,仿佛临终的气氛中,这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是如此的安慰人心。糊涂仿佛也听见了,他脸上有时出现的痛苦表情逐渐消失,呼吸变得平稳,甚至有了轻微的鼾声。

幽冥是调查组义工,也算是“猛驴”,一年四季都在外游荡,不仅做了很多希望之光的调查复查,也为百蹊做。2020年我们偶然地有过一次长谈,才知道,她经历过很多磨难,每次难以忍受之时,就会这样念经。

幽冥停下来之后,房间里沉寂了半晌,突然有人开始跟糊涂说话,开玩笑,叫他起来干希望之光的活,叫他起来吵架。

12点过,幽冥叫糊涂的时候,他睁开了眼,而且点了一下头。幽冥说,你还欠我一顿饭呢。糊涂用有点迟缓的声音说,记得,两年前了。

糊涂竟然醒过来了!

此后,病房简直变成了party,每个人都大声说话,放声大笑,直到病房里别的病人忍无可忍地抗议。

最奇怪的是,糊涂看着困困问:你真的是困困吗?变得好漂亮啊。困困本来就漂亮,但他一直不觉得困困漂亮,这晚,却不停地夸她漂亮。他神采奕奕,说话如常地响亮,和每一个人笑容满面地聊天。

这个时候,糊涂的哥哥姐姐赶到了。看糊涂依然精神十足的样子,我终于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了,便告辞回家。

在楼下,困困他们一群人正坐在小卖部门前喝饮料。看见我,他们很开心地站起来,但我竟然只说了声,“我要回家睡一会”,就径直走了。

从论坛里的微信截图看到,他们一直守到第二天早上6点多,看到糊涂睡了一觉又醒来,精神依然很好,才各自离开。困困是直接飞回了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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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是在惴惴不安中入睡的,因为很怕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但早上8点多到医院,糊涂正坐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和哥哥姐姐聊天。

10点我上论坛,才第一次看到那个“祈祷帖”,很感动,跟了个帖:“我觉得是大家的愿力起了作用”。

义工里面,有信佛的,有信基督的,我相信他们都在向各自的神祈祷。不信神的,也在祈祷。

27日糊涂自己上去回了个帖:“谢谢大家!别来,别跟帖了,没力气回”。

第二天又来了两个外地义工,结果糊涂竟然拉长了脸不理她们。我将她们两个送下楼,百般安慰,弄得自己都要哭了。回去软言责备糊涂,糊涂竟然理直气壮:如果不这样,还会有人来!

没办法,我又上论坛,让大家千万别来了,说糊涂的哥哥姐姐也离开了,这次肯定是OK了。

实际上,糊涂又住了十多天才出院。这次,是靠了无创呼吸机。

他的肺已经无力,不能排出二氧化碳,呼吸机就是帮助肺的工作。这种呼吸机不用插管,是氧气面罩式的,但要根据每个人的呼吸节奏设置参数,才能人机合一,正常呼吸。科里只有一个医生懂这种呼吸机,但设定的参数一开始并不合适,糊涂就自己研究,自己设置。这个医生跟我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患者。他还告诉我,这次糊涂死里逃生,科里的医生都在议论,说是一个奇迹。

于我,这一次的经历,也非常宝贵。我看到自己内心爆发出了很久没有过的能量,悲痛、绝望和狂喜。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一点点消逝,又一点点回来,“生命”变得前所未有的鲜活,前所未有地令人感动,令人明白为什么值得珍惜。

以前那个要靠理性去努力开解的心结,已无须努力,因为我俩的生命已经连接在了一起。

然后,很神奇地,我的失眠在开始缓解,吃同样的药物,但睡眠时间比原来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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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出院之前,我们已经买好了家用呼吸机。像一个老式砖头录音机那么大,放在床边他的可移动电脑桌上。买的时候不知道面罩也分型号,后来又买了第二个面罩。他每天用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还是用制氧机。

2016年元旦,希望之光照例发布了新年贺词,标题是《十六岁,我们正青春》,这样开头:
如果评选刚刚过去的2015年最感动希望之光的一句话是什么?那一定是那句:“来啊,起来,和我吵吵”。让时光回到2015年11月25日,一向“死气沉沉”、“充满矛盾”的希望之光突然被一件事扰动了,论坛上出现了一个帖子,“今天,这一刻让我们一起祈祷”。过程我就不画蛇添足的来描述了,一起经历过的朋友请闭上眼睛,静默2分钟后开始回忆。
也许大家的心意感动了天地。007说“希望之光也算是他的单位了”,某人说“LOH的温暖基本是万能的”。如果希望之光都如那一刻那么团结,如果希望之光的每个人的心都如那一刻那么纯粹而不那么纠结,希望之光也许能比我们大多数人都活得长,那时候我们的女儿(儿子)边干活的时候边讨论:当年我妈妈的是对的,你爸爸的是错的......想想都觉得幸福。

“来啊,起来,和我吵吵”,是当时病房里的义工在微信群里的转述,不止一个人跟昏迷中的糊涂这样说。“007”是我的义工编号。看见这篇贺词,我才意识到这个编号的特殊。跟朋友说起,从此我就被她们叫做“007”。

看糊涂的情况稳定,我约了1月15日入院,做胆囊切除。临到日子才意识到,根本不可能把糊涂一个人丢在家里。以前都是买一冰箱的菜,他可以自己简单做做,现在连大声喊我都不行了,我甚至买了个呼唤铃给他用。

我决定我们俩同时入院。他在医院,我才放心。万幸我跟医院熟啊,当然,我想黄主任他们对我和糊涂印象也是非常好的,虽然糊涂才出院一个月,也一口答应又住院。

15日上午,我叫了一台救护车,提前灌好了氧气袋,糊涂也提前换好了衣服。

急救医生匆匆地进门,一看糊涂好好地站着,有点奇怪的样子。他叫我们走下楼,我说不行,要担架。也许是看糊涂可以站,他们没有拿担架,而是搬来一个椅子。抬下楼后,需要糊涂自己站起来,走上车。因为忙乱,谁都没有注意糊涂的状态。突然他无声无息地倒下来,幸好一个人手快,中途扶住了他。

弄上救护车,立即接上氧气瓶,过了很久,他才从要窒息的样子缓过来。

救护车先走,我回屋拿了我的包,开车去追。看他没问题了,去办好入院手续,又倒回家拿我俩的日用品。打开单元门,我吃了一惊:家里的防盗门大开着!里面虽然有一道木门,但我从不反锁,从外面可以打开。应该是之前糊涂的晕倒把我吓懵了。我迅速看了一下,还好,没有人进来过。

我找了两个护工,糊涂一个,我一个。我住二楼,糊涂在八楼。

16日上午,我手术。

这是平生第一次手术,但我并不紧张,相反,怀着点好奇感。

这归功于美剧《实习医生格蕾》。这部剧今年还在播,已经是第17季,也就是说,连续演了17年,还有人在追着看,包括我。里面是一群外科医生和患者的各种故事,基本上穷尽了外科新技术和奇奇怪怪的病例。我喜欢看,一是学英语,二是里面有对生命和死亡各个角度的深切理解。而附带的收获是,我敢直视其中人体被切开的镜头,看着器官被取出来的样子。

当然,我这个手术很简单:微创,在腹部打3个小孔,器械伸进去,在里面摘除了胆囊,再拖出来。事先我跟主任讨论过,他说,要全身麻醉,如果插管的话,后来喉咙会很难受,不给你插吧,只是醒来后会吐。

实际的情况,和我在美剧里看到的很不一样。我根本没有见到手术室的样子,在外面的担架床上就被麻醉了,而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病房的床上。

有两个朋友已经等在床边,带了一束花。我下意识想起身,胳膊刚一用力,立即觉得腹部一阵痛。原来即使几个小孔,也这么难受啊。

到了晚上,我开始吐,吐得昏天黑地,而且,根本起不了身,侧头就吐,吐了一夜,护工收拾了一夜。这个护工很好,每次仔细地将我的头发也擦干净。

第二天觉得好了,坐电梯到八楼去看糊涂。医生说,昨晚糊涂下了病危通知书,但知道我刚刚做了手术,没通知我。

有时候,病危通知书只是医院的一个流程,不一定真有那么严重。糊涂收到过很多次病危通知书。开头那几年,糊涂不愿晚上留在医院,非要回家,第二天早上再来。他那种情况,换了别人可能倒在路上,所以医生干脆下了病危通知书:医院已经仁至义尽,一切你自己负责。

糊涂看起来一切正常。以前都是我给他做饭拿过来,现在我没办法做了,于是开车去附近一个挺好的餐馆,打包了几样好吃的菜,我们一起吃。

医院和餐馆都在海边。沿着海边开的时候,心里小小地酸楚了一下:毕竟,我头天才做了手术。然后,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我头天才做了手术呢,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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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23日出院。不过,出院不出院,对我区别不大。住院的时候,我也只是在病房打完点滴就离开。要么上八楼,要么去给糊涂做饭,或者打包。

虽然只是个小手术,主任还是亲自操刀了,连缝线都是他自己做的,而不是助手。用他的话说,小心得不知道该怎么小心了。所以,第二天他就准我随便活动。出院时问他饮食是否需要注意,他很豪爽地答:不怕,该吃吃,该喝喝。

但糊涂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睡眠中,有时手在空中乱抓,不是扯掉氧气管,就是扯松心脏监护仪。晚上护工不得不在他手上加了束缚带,很松,但刚好让他够不到氧气管。

糊涂的心算能力一流,以前我稿子里要算什么数字,都是直接问他,他一口就答出来。他父亲以前是新四军电台的,从小特意训练过他们。这次要给护工工资,7天,每天180元,我随口问他总共多少钱,他看着我,一直张口要说的样子,眨着眼睛,最后愣是没有说出来。

缺氧,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大脑。

医生的意思,这次恐怕是过不去了。

我开始跟他讨论“以后”怎么办,趁着他还清醒。

“你想回杭州,和燕子在一起吗?”我问。他看了一下我,说,“哦,没有想过。这些只是形式而已,不重要”。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问,“你想捐献吗?器官、遗体?”。

我写过很多关于捐献的报道,血液、骨髓、眼角膜、器官、遗体。珠海当时没有能做器官移植的医院,但广东省有。

深圳有个著名的器官遗体捐献志愿者,叫高敏,她来珠海接收过一例,我在现场。她在每一个环节,都会向遗体鞠躬。到最后离开时,上车之前向家属鞠躬,车缓缓开行几十米后,再次下车鞠躬,才上车离开,非常庄重感人。我留下了她的名片,想着我以后也会找她。

以前和糊涂聊天说过死亡。他知道我一直对此感兴趣,但他问,你真的想过吗?想过自己的吗?我立刻语塞。他是认真思考过的人,燕子去世后他想过很多,现在的状态下,肯定想得更多。但他显然没想到过捐献的事,因为一听之下,他竟然露出了欣喜的神情,说,呀,还有这么好的方式,太好了。

我很熟悉流程,红会负责捐献的人也和我熟,很快就去就做了申请。这个申请需要公证,而且要视频录像。红会的人陪我去了公证处,填好了资料,和他们一起回到医院。公证处已经没有公用车了,他们搭我们的车来的医院。是关上门和糊涂谈话的,确保是本人的意愿。离开的时候,他们希望我再开车送他们回去,我气得没理:和红会还有一堆表格要填呢,况且,一个临终的人在捐器官,你们的良心都不会动一下吗?

糊涂的资料,直接进了广东省红会的器官捐献中心数据库。我跟省红会的人通过多次电话,希望能捐的器官都捐。省红会叫医院额外做了一些检查,并额外用了些药物来保护器官,费用都是我们自己出。但最后,还是只捐了眼角膜和遗体。也许是因为别的器官不达标,也许是因为路程远,来不及,也许只是因为当时是春节期间,没有那么多医生。后来珠海有了器官移植资质,项目的负责人正是我的主刀医生。我报道过很多次,每次采访的时候,心里都有轻轻的叹息:要是早一点,糊涂也许可以救更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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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越来越难过。终于有一天,我又开始抽烟。

虽然糊涂早已抽不动烟了,但家里还是备着的。抽烟的人都这样,有烟在,心才不慌。一开始他还可以抽半根,后来抽一口就掐灭了。我已经戒烟几年了,但难过得不能自已时,看见烟,就像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拼命抽,好像万般无奈中,抽烟也能发挥点作用。

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糊涂出奇地平静,但有天他跟我说:我真的有点着急了,怕等不到陈光铭。

陈光铭是他的朋友,上海人,在美国。只要回国,陈光铭必来珠海住几天。一开始是我们开车陪他到处玩和吃,后来糊涂出不了门,他就住在我家旁边的酒店。怕我做菜累,他有时候自己去市场买了菜来,自己做。不在国内的时候,他们俩一通电话,就要说一两个小时,都是时事政治的话题。

糊涂对朋友,想必是很好的。记不清是2014年还是15年,糊涂状况不好的消息传到他在杭州和上海的朋友那里,有四、五个人一起来看过他。

发起者是一位姓练的朋友,他也在美国,来过珠海几次。糊涂开始吸氧后,老练曾经把自己用的呼吸机托人从美国带到珠海,没想到他这个是治疗睡眠呼吸暂停综合症的,对糊涂不适用。过两年他自己回国,又毫无怨言地把呼吸机抱回美国去。上一次他从上海专程到珠海,只是看一眼糊涂,坐了两个小时就走了,一是怕糊涂说话累,二是不想在家里吃饭,怕我麻烦。

这次回国,老练想把跟糊涂关系好的朋友都叫上,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其中一个杭州朋友,他找了很久。这个人收入低,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不上网。老练候在这个人常去的茶馆,才把他找到。

但就是这个人,在出我们家门前,故意走在最后,悄悄把一摞钱塞给糊涂。我在里屋,听见他们忽然走了,才赶出来,见糊涂满脸通红,像干了重活。问他怎么了,他把一个信封伸手给我,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拦都拦不住,我实在没有力气了。数了一下,竟然有5千块钱。我现在也不知道糊涂为他做过什么,或者为什么他生活如此节俭,却一下子给糊涂这么多钱。

他们一群人,也是只坐了一会。

陈光铭这次回国,主要是想见糊涂最后一面,所以糊涂很怕他白跑一趟。还好,他们见到了。他在珠海住了两天,就住在医院附近。他们已经不能像平时那样说很多话,但陈光铭整天都在医院守着。

我永远记得他们彼此告别的那一刻。完全像平时普通的告别,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多保重”,只是转身之前,他们目光的对视比平时稍微多了一两秒,因为都知道是永别。

我特别地留意着这一刻,不只是因为记者的本能,也是因为我总是想记住人生中一些珍贵的瞬间。我预期会有非常伤感的一幕出现,但是没有,陈光铭直接转身走了,糊涂也表情平静地看着他走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心中感慨:这就是男人啊,太男人,和我们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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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49 | 显示全部楼层
2016年的春节很早,2月8号。年三十晚上,我一个人站在八楼的病房窗口,看着下面的院子和海边的公路。更前方是大海,但黑乎乎的一片。

很安静,除了病房里心脏监护仪有节奏的嘀声。这个声音原本是警告,提示心脏、血氧和呼吸数值超标,应该紧急处理。但像糊涂这样的情况,护士已经不需要过来了,任由监护仪一直响。

糊涂在昏睡,我叫护工回去跟家人团聚去了。我姐姐来过电话,说我爸爸病重,可能熬不了多久了。他已经91岁。我跟姐姐说,糊涂可能就在这几天,没法回重庆了。

珠海的春节一向特别冷清,街道上更是空无一人。我拍了一张照片。很长的路上,只有几台车。街灯白晃晃的,而医院急诊科楼上“急诊”两个字又红又亮,格外刺眼。

糊涂是2月10日中午去世的,年初三。到下午我料理完一切,回去哭够了才入睡。第二天醒来,我就打开电脑开始写,写糊涂最后的日子,一直写到深夜,五千多字。我是写给LOH的人看的,因为知道他们关心。于是,现在,我可以直接摘录:
此刻,我就像十多年前刚刚加入希望之光时一样,边抽烟,边在键盘上敲字。谁说我不可以任性呢。之前戒烟虽然是抽得不想抽了,但也有想向糊涂“示范”的意思,因为靠说服完全没有用。

到死,他也没有说过后悔吸烟的话。

他的身体,除了肺,其它的器官功能完好。一切保守治疗手段用尽之后,呼吸内科的主任几次来跟他说,“要么我们切一刀吧”,在脖子上插管,连接呼吸机,可以活很多年。他一边费力地呼吸,一边毫不犹豫地拒绝人家的好意。

上一次住院的时候,我就替他签字,拒绝一切抢救,包括插管、心脏按压和进ICU。年三十这天,早上我到医院时见他目光散乱,说话口齿不清。医生说,头晚查血气,二氧化碳120,今早查已经150,恐怕不行了。正常人血液中的二氧化碳是40,到70就可能出现昏迷,但糊涂是时睡时醒。输液药物中,有呼吸兴奋剂,类似于肾上腺素,使得他的呼吸肌可以拼命工作。

医生可能也不明白,二氧化碳150的糊涂,竟然还能醒过来,而且中间有几次跟我进行了正常的对话,虽然他说自己“舌头有点大了”。 一次是问红会方面联系得如何,能否保证他的眼角膜捐献,“别浪费了,这可是我对人类做贡献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一次是说,要是这次出不了院,希望别拖时间,免得人财两空。 然后,他再次苏醒,表示“太慢了”。我问他,要么我们把呼吸兴奋剂也停了吧?他立刻说好,还说,“谢谢你给我最后表达意愿的机会”。

护士拔下了他身上最后一条输液管,只留下输氧管。我们开始道别。他谢谢我,让他感觉“很享受生活”。这些天我曾反复问他“怕不怕”,即怕不怕死,他反复回答,“真的一点不怕”,“为什么要怕,我很享受”。我大致弄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很享受生活,但一个人不能占尽所有的好吧,他的“不好”只在于他的病,所以,这没什么,很好。

COPD后期最主要的并发症是缺氧所致的肺性脑病,不断说胡话,或者昏睡。他昏睡过去的时候,我就拉着他的手,眼睛盯监护仪上数字的跳动,在心里准备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在完全的无意识中,他的拇指也会不时轻抚我的手心或手背,像在家里一样。我睡眠不好,每次入睡前,他都会轻轻拍着我,让我不自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有时候拍着拍着,他自己也困了,打着瞌睡,停停拍拍。有回我站在床边,发现他明明睡熟了,左手还在拍着旁边的被子,忍不住笑起来。

但最后的时刻尚未到来。糊涂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说话也恢复了正常。他一再说,希望快一点,减少对我的折磨,还希望,这个过程,是给我的一个礼物。

过程?礼物?我很奇怪。糊涂笑着说,你不是一直对死亡感兴趣吗,你正好可以目睹我死的过程,看看是不是最后飘走了15克的魂灵。

...............

他得怎样细致地体会我,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啊,要把自己死亡的过程作为礼物给我。

年初一,再查血气,竟然二氧化碳从150又降到了118。医生跟我说时,带着几分奇怪的笑,因为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勉强解释,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使用呼吸兴奋剂,导致呼吸肌太疲劳了,停用药物后,反而恢复了一些力量,排出了二氧化碳。

这样的话,如果糊涂还有力气使用无创呼吸机,有可能将二氧化碳分压再降低一些。

初一这天,做了两次呼吸机,加起来只有10分钟。初二又尝试了一次,刚接上糊涂就扯掉了面罩。无创呼吸机是需要人机配合的,而他实在没有力气配合了。

初一时他的血氧还可以基本保持在90以上。这是一个安全的数值。初二上午我到医院看,血氧只能偶尔上到80,晚上离开时,偶尔能上到70。

初一他醒过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很丧气,说“这个游戏不好玩了,都告别过了嘛”。我笑着跟他说,“这样不好吗,你现在彻底洒脱了,生也不怕死也不怕了”。他说,也是,“那我现在要胡吃海喝!”

初二,他无力说话了。每次他睁开眼,我就像老朋友见面那样对他笑,点头。有时候他回报以笑容,点头,有时候立刻闭眼睡去。

10日,初三。早上4点,我被护工的电话惊醒,医生让立刻去。他的血氧已经降到30多了,只剩下张嘴呼吸的本能。用棉签蘸水润湿他的嘴唇,也没有任何反应。以前即使昏睡,他也会张嘴做出要喝水的样子。

我再一次握着他的手,等待着。

他的表情如同沉睡,但有时候皱眉,有时候摇头。我希望这是他在做梦,而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当然,即使身体痛苦,他也不会感知到了。

他呼吸的节奏在变慢,有时感觉几乎要停止了。在我心揪紧的一刹那,他又恢复了呼吸。我盯着监护仪上血氧的数值,心里甚至有点盼它快点下降,好结束这样无意义的折磨。

“抽丝剥茧”,我脑子里跳出这个词。“生命”的离开,犹如生命的诞生一样漫长而艰难。我甚至想,恐怕真的没有“魂灵”这种东西的,否则不可能到这样的程度,ta还不离开寄居的身体。

平常在家里吸氧,氧流量一般是3以下,这两天把氧流量调到5了。一个护士进来,看到血氧太低,就将流量调到了最高,15。他的血氧竟然慢慢回升,偶尔能到90。但这对大脑是没有意义的,除了让他的身体“活”得更久。

前两天他就在嘟囔,除了肺,他身体的其它器官都被保养得太好了,“死不了,活受罪”。

我毫不犹豫地将氧流量调回到5,眼看着血氧慢慢下降。

11点钟左右,主管医生进来,一伸手又将流量调到最高。

我急了,跟他说,钟海涛要是醒过来,假如他还有思维,会拿刀杀人的。他说,他绝对不会再醒了。我说,那这样熬着有什么意义?!医生有点生气地说,这样的话,你可以考虑把氧气也断了。

这提醒了我。我立刻签字,撤除了氧气。

死亡真的来时,我却被惊得惊慌失措。

太快了,就几分钟,我眼睁睁看着他最后一口气没吸上来,就不再呼吸。慌乱中我甚至觉得是自己杀死了他——某种意义上说,确是如此。我真是下得了狠手的人啊。

但最后这几分钟,糊涂的身体是全然安静不动的,只是略略侧头,最后一瞬间面部收紧了一下。2016年2月10日12点02分。我想,这是他所希望的结局,淡定、和缓地远离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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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5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红会,让他们安排捐献的事。

我没有通知希望之光。去年11月那次,我觉得已经算是一次告别了。

2月7日,糊涂去世的倒数第三天,我摁住语音键,让他跟他姐姐在微信上说了最后的话。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含混了,但听得明白:谢谢姐姐,小时候一直照顾我。姐姐跟他说,坚持,你会好起来的。他说,谢谢姐姐,我会坚持。

但9号他跟我说,不想坚持了。

10日我也用微信通知了他姐姐。姐姐立刻打电话来,说要过来,我劝阻了。

护工跟我说,要马上擦洗、换衣服。死亡后,一切都是另算的,还要多叫一个护工来,每人500元。最近这些天,以前多次照顾过糊涂的另一个护工常来帮忙,现在这个护工曾经讥讽过他。当时我不明白,现在一下子懂了,原来因为这500元。

弄好,护工又说,打扫房间的阿姨也需要给100元,大约是去“晦气”之类的原因吧。我又给了两次,不知道给的谁。

两三个小时后,广州的车过来,医生取了眼角膜,太平间的工人上来抬走糊涂。此时我已去办了一系列手续,情绪已稍平复,从那两个工人的眼中看出他们也在等我给钱,但我决定不理会。

我的感觉是,一个人死亡了,没有任何人来说一句安慰的话,反倒扑上来一堆吸血者。更何况,糊涂是一个捐献者,社会对这样的人应有的尊重,在这里竟然丝毫无存。

我有一种预感,等一下去太平间时,会有麻烦,但又在心里笑了一下: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没想到,还真的能做。他们说,凭捐献手续不能放行。红会的人只好一级一级打电话。院办的人在电话里通知放人,还是不许,一定要对方到现场来确认。院办的人没有办法,只好从家里赶过来。就为这个,又折腾了两个多个小时。

实际上,所谓手续问题,就是一种故意刁难。上次高敏来,用同样的手续接走了人,我就在现场。我无心争执,也不想通过熟人去解决,只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一点点权力都可以拿来刁难人,太平间也如此。我猜他们也觉得很晦气:大过年的,竟然没拿到一分钱红包。

之后不久,在一次对院长的采访中,当着他的下属和其它媒体记者的面,我说了这事,请他管好护工和相关人员,不要让死者家属太寒心。我没说是我自己的亲历,但我说得很激愤。这个院长是新来的,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采访他。后来,直到2018年退休,我再也没有被安排采访他,不知道是否与我这次发飙有关系。

其实,我还很想说医护人员的冷漠,怕影响到具体科室,忍下来了。这个科的医生护士对我们都极好,但一出现死亡,突然之间他们就变得很紧张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句话。这不是一个科室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医院的问题。我想,这是医患关系紧张的背景下,中国医生和医院本能的自保行为,怕一句话不妥,就变成医患纠纷中的不利证据。但这样一来,一个救死扶伤的医院,在患者死亡后,突然就变得没有人性,对于刚刚失去亲人的人来说,真是一种残酷。

这种感觉,不是我的“过度反应”。后来遇到市红会的人,他主动提及当时的事,说“他们太冷漠了,太冷漠了”。

其实,表达关切,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语言。市红会和广州来的医生也没说什么话,但你能从神态中,感觉到他们一直抱持着同情心,在默默关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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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22 12:5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次高敏并没有来。深圳的器官捐献在全国最早,一直是独立于广东省在运行,而我们是走省红会的系统。也因此,没有人鞠躬,一台白色的依维柯直接带走了糊涂。

最后一次实实在在的触摸,是在眼角膜手术后。广州医生取走眼角膜,仔细做了缝合,然后叫我去看最后一眼。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

2月17日我得到消息,糊涂的眼角膜已经移植给了两个女性患者,一个50多岁,一个20多岁,手术成功,也就是说,两个人已经因为糊涂而重见光明。

糊涂的眼角膜是捐到中山大学的中山眼科中心,这也是广东省红十字眼角膜捐献中心。遗体捐到南方医科大学。

糊涂的死亡之所以是一个真正的礼物,不仅在于让我见证了生命离开的全部过程,还在于,让我从此相信真的有“灵魂”这类东西的存在。

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死亡,仅仅是演员闭上眼睛不动了。真实是,死亡的一瞬间之后,人就变成一种完全不同的事物,不仅人的“生气”消失,而且,人体明显地缩小了一圈。如果仅仅是呼吸心跳停止,人体功能停止运作,不可能立即带来这种变化。除了灵魂飘走这种解释,我找不到别的解释。

但,我还是不能释怀“遗体”。每次念头转到南方医科大学里可能的场景,比如解剖室,我立刻转走念头,但念头总是又转回来。很少有人将人物画挂在自己卧室吧,即使是一张画,你也会觉得被窥视,何况是真实的形体。

糊涂是非常坚定的,但我有时却有点质疑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希望“简单了事”,才怂恿他全捐了。也许有那么一点,也许不,我不确定。

这种折磨,持续了一年多。2017年6月10日,糊涂虚岁60。这天,我驱车120公里,到位于增城的广州正果万安园。这是一个墓园,广东省红会为所有的器官和遗体捐献者在这里设了一个公墓,我知道糊涂的名字也在那里。省红会每年举行公祭,市红会叫过我两次,我都没去。我当然不会去参加这种官方的活动,但我还是想去那里看看。

万安园很大,很幽静,是我喜欢的感觉。红会的墓园就在正门进来的路边,几个不高的碑,四面刻了名字。转了几圈,看到了糊涂的名字。拍了几张照片,发了几个小视频给他姐姐。

我突然就心安了,觉得糊涂就在这里,而不是南方医科大学。这里都是捐献者,他们在一起。

我说过,从小进墓地,都有种亲切感,觉得内心放松而安静。此时也是这样。我甚至找了个荫凉地打了个坐才离开,带着愉快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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